晚上十一点多，四中队的众人全须全尾地回到了A大队基地。
虽然顺利完成了任务，但是四中队的每个人都说不上开心，老队员一身疲惫，懒得说话；新队员神思不属，目光呆滞。按照老规矩，出完任务之后，大家都要去队里的心理辅导室，找队医疏导情绪。这是一个缓冲，让每个刚刚经历过战场厮杀的老A从暴力之中退去杀气，恢复平和。佟彤从心理辅导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他刚好迎面碰上了刚刚洗漱归来的袁朗。袁朗见他神色不对，直接将人拉到了自己的宿舍。
袁朗在四楼的新宿舍是个宽敞的单人间，他的东西不多，所以整个屋子看起来有些空旷，佟彤看了眼四周，沉默地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一边，视线无意识的追随着袁朗的一举一动。
袁朗能感觉到，他有些反常。若是平时，他肯定是脚前脚后地跟在他身边，一逮住机会就要做些无伤大雅却又有些暧昧的小动作。袁朗已经习惯了佟彤的热烈与活力，乍见他如此情态，就知道这次任务，他肯定是见了血。
“第一次出任务，什么感受？”
佟彤默默地摇了摇头。
袁朗关上了灯，又拉开了窗帘，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射进这间宿舍，也照射到了佟彤的身上。佟彤习惯性地闭了闭眼，感受着月之精华在四肢百骸中缓慢流淌的感觉，而后，他开口“你第一次出任务是什么感觉？”
袁朗的眼神像是飘到了很远的地方，他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不会有这个坎儿。”
“什么坎？”
袁朗担心自己耽误佟彤晒月亮，站在了佟彤身后一些的位置，靠坐在了那半边空着的桌子上。
“春节的时候，我问你，你吃海里的鱼虾，会不会觉得别扭，你对我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海底的鱼儿们没有那么多的道德束缚，大多遵从天性生活。被吃掉和吃掉别的鱼儿，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个时候，你没有将自己当做一条普通的鱼。所以，我猜测，在你的心里，你可能倾向于将自己认定为鲛人。既然是妖，那剥夺一个人族的性命，对你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佟彤没有张开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月之精华的运转，感受着逐渐充盈的内丹给身体带来的舒适感“你说的对，我是妖。”
汲取着月之精华的佟彤看起来是那样的干净，圣洁，月光给他镶了一圈柔和的光边，袁朗的眼睛不受控制地黏在了他的身上“我猜错了，佟彤。你会难受，是因为你没有将自己看做一个妖，而是将自己看做了人类。”
“那你又猜错了。”佟彤微微勾起唇角，忽然张开了眼睛，看向了袁朗“没想到，这世间也有你猜不到的秘密。”
“我又不是神，只是个凡人而已，是人都会犯错，你怎么会觉得我什么都能猜到。”
“因为你一直都表现的像是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样子，很强大。”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袁朗耸了耸肩，样子竟是有些调皮。
佟彤呆愣了半晌，摇了摇头“其实也不算是完全猜错吧，起码有一部分是对的。”
“什么意思？”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将自己当成了什么，我好像什么都是，又好像什么都不是。你说的对，在你问我问题的时候，我没将自己看做是一条小丑鱼，所以才能以那样无所谓的态度回答你。”
佟彤看着袁朗的眼睛“今年，已经是我在人类社会生存的第二十三个年头了。在这些岁月里，不管是我主动还是被动，所经历的教育，生活的环境，遵从的法则，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人类制定的。在这份润物无声的潜移默化下，我理所当让地将自己看做一个人类，尤其是在军队里，在你身边的时候。但是，当人类社会给我带来的不好的体验，比如孤独，失望，伤心，难过的时候，我会逃避，会将自己想成是一条小丑鱼。因为小丑鱼的世界，感情很简单，生活也很简单，它们只需要觅食、休息、繁衍后代、养育后代。很多时候，它们甚至来不及伤心难过，也来不及快乐，就已经被天敌吞吃入腹，草草地结束一生。”
袁朗听着佟彤的话，有些疑惑“你……从来都不将自己看成是妖族么？我以为，这个身份更容易让你过得自在。”
“怎么会，我当然会将自己看做是妖、是鲛人。只不过，不是在陆地，而是在海里的时候。小丑鱼在海里的生活很艰难，而鲛人却可以自由自在，享受至高无上的地位。”佟彤看向袁朗“你觉得，如果我只是一条小丑鱼，能让水母和灯颊鱼配合我的要求，给你放烟花么？如果我是小丑鱼，海豚会愿意跟在我的身后，配合我的表演么？如果我是小鱼，鹈哥哥和鹕姐姐会愿意跟我聊天么？”
佟彤没有等袁朗的回应，径自摇了摇头“不会的，如果我是小丑鱼，那我渺小的就像是海里的一粒尘埃，没有谁会在乎我想要什么。甚至，还会成为现在跟我交朋友的那些伙伴们的盘中餐。所以，在海里，我可以扮做小丑鱼的样子，却绝对不能是小丑鱼，只能是鲛人，是让海底仰望的大妖。”
袁朗看着佟彤，大致明白了他痛苦的源头“你现在，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对么？”略一沉吟，他复又改口“或者说，你已经有了一个选择，但是你发现，你的选择会让你痛苦。”
佟彤弯起了唇，一副我就知道，果然如此的表情“你看，你就是知道一切，你就是很厉害，你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
袁朗学着影视剧里大侠的样子，做了个抱拳的手势“承蒙信任，不胜感激。”
佟彤站起身，走到了窗边，仰头看着天际的月亮“以前，我总能在合适的环境，合适的时机，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定位，让自己能过得舒服一些。可是今天，我上了战场，见了血，这才发现，我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用自己是妖来安慰自己了。”佟彤转过身来，他背对着月亮，看向袁朗的方向“袁朗，我变了，我现在想做一个人。”
“为什么，做妖不好么？”
“做一个妖很好，但是，我喜欢上了一个人，我想离他近一些，所以……所以我想做一个人。一个稍微有点特殊能力，但是本质和我喜欢的那个人没有区别的人。”
一时间，袁朗觉得自己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袁朗，你让我喜欢上了做一个人类的感觉。虽然人类有失望，有悲伤，有孤独，但是也可以有满足，有幸福，有激动，有快乐，有陪伴，有理想，有追求……人类拥有着比小丑鱼更加丰满的精神世界，也比无所不能的妖多了许多看似不可能，实则一直在靠近的目标与理想。这些东西，大多都是你直接或者间接促成，带给我的体验。”
这一刻，袁朗感觉，逆着光的佟彤，像是做了个极为重要的决定。原本让他难以触碰，难以靠近的那重皎洁的光华从佟彤的身上褪去，好像天上的仙子下凡，染上了凡尘，不再那么高高在上，难以企及，不可触摸。他们现在好像完全一样，一样的平凡。他听见自己对佟彤说“好，那就做人。礼尚往来，我也给你讲个故事，说不定你听了，就不会觉得今天的任务让你难受了。”
“洗耳恭听！”
“在A大队，曾经有一个兵，代号野狼。他的训练成绩拔尖，脑子也很灵活，所以，比起一般的新人，他的队长给予了他很高的期待和信任。在正式进入A大队的第二周，便将他带到了真正的战场上。野狼自认是个足够心狠、也足够好斗的人，可是就在他独自面对一个亡命徒的时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失手了。”
“失手？是没打中？”
袁朗摇了摇头“他当时全副武装，手里端着□□，身上还藏了一把□□、三把匕首。可是在面对那个亡命徒的时候，他什么都忘了。而他面对的那个亡命徒，手里只有一把改锥，却没有忘记他手里唯一的武器，也没有忘了，他要杀人。所以，亡命徒赢了，他一下刺穿了野狼的胳膊，要不是野狼的战友在远处击毙了那个亡命徒，野狼可能就死在那场可笑的战斗中了。佟彤，善一旦遇到恶，先受伤的总会是善良。所以，我们不能做一个普通的好人，而要做一个恶的善良人。”
“恶的善良人？”
“对，面对那些会造成可怕后果的坏人，我们要比他们更坏。这样，我们才能保护我们想要保护的人。你今天虽然夺走了那些坏人的生命，看起来很坏，但对于生命遭受坏人威胁的百姓，对于你的战友，你的国家来说，你是个守护者，是个大英雄。”
“是……这样么？”
袁朗坚定地点了点头。
佟彤叹了口气“人类真复杂，一会儿说这样是对的，一会儿又说那样是对的。”
“没关系，一时半会儿想不通，那就慢慢想。不管怎么样……”袁朗看着佟彤，第一次主动向他张开了手臂“佟彤，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第三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