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对叶孤城的态度不以为忤,笑道:“与城主说实话也无妨,本使的确已经从施先生处问过许多陈祖义之事,但施先生仿佛更擅海上商贸买卖,对各国货物如数家珍,对海贼更多是忌惮。”

  叶孤城沉吟道:“据说陈祖义祖上是前朝海商,海事极为熟悉,海禁之后流亡海上,收留了一批同样被朝廷驱除的渔民为盗为匪,打劫往来商船数不胜数。此人攻击过五十余座沿海城邦,由小做大已成气候,若论战力,不亚于前朝朝廷设置的海军。”

  郑和听见对方攻陷五十座城邦之后有些吃惊,沉吟道:“我记得他曾经派人以渤林邦国的名义,向朝廷纳贡……”

  叶孤城挑眉道:“他在旧港做过将军,旧港国王麻那者巫里死后,他便鸠占鹊巢做了旧港主事。至于想朝廷纳贡一事……郑大人想必应该知道,这些贡品都是沿途一路打劫商船的赃物吧。”

  郑和自从见识了叶孤城在占城与安南被海外华民的追捧之后,便猜这些事定然瞒不住叶孤城。

  陈祖义进攻的商品里甚至还有不少是打劫朝廷赏赐给别国的“大明造”,这件事着实挑战朝廷的脸面。

  沉吟片刻,郑和问:“以城主的意思,朝廷与陈祖义之间看来必有一战?”

  叶孤城冷冷一笑:“大明开国以来便施海禁,不知逼迫多少海民放弃家园投身盗匪。陈祖义心中必定即痛恨大明,亦看不起正使,若我是他,必定会想,一个藐视大海的国家,海上军队又能强到哪里去?”

  郑和陡然气势一凛,手中瓷杯被捏得粉碎:“着实大胆!”也不知在说陈祖义,还是旁人。

  叶孤城旁若无人地凝视着茶叶在盏底舒展的模样。

  郑和又恢复了温和有礼的模样:“不说这个贼人了,我自道衍师傅处知晓城主棋艺不俗,上次错过,这次城主总该答应与郑某人手谈一局了罢。”说罢,已经让人摆出一副昆仑黄玉的棋盘来。

  叶孤城挑眉看向对方:“也有此意。”

  这便是将之前对方对自己无礼之事揭过的意思了。

  “请。”郑和邀请叶孤城入座,英俊而轮廓分明的脸上有了深深的笑意。

  ……

  下棋当然是借口,郑和虽是中官,却是燕王府精心栽培的人才,又虽燕王起事靖难,立下大功,也是领兵之才。在棋艺上,他全靠兵法左突又围,但与叶孤城比起来,自是不如的。

  不过三局,郑和便苦笑着弃了子:“城主每次都只胜三子,实在是……”

  叶孤城慢慢将手中棋子纳入盒中,道:“郑大人用兵有险中求胜之意,倒是难得。”

  郑和听了大笑道:“城主谬赞。”

  黄脸内侍适时上前道:“大人,渤泥王子求见正使,已经在外面等着。”

  叶孤城起身:“时间不早,叶某也该回去。”

  郑和颔首道:“今日也算尽兴。”说罢起身,与叶孤城一道往议事堂外走去,竟有亲自相送的意思。

  上到甲板,时进申时,海上阳光已不似午时那般炫目。

  郑和同叶孤城沿着甲板一路往后舱走去,随口询问对方住处是否舒适,侍候的人是否妥当。

  叶孤城随口应了,他知道郑和之意并非真的想问他是否安妥,而是专程做了与他交好的样子给甲板上的官兵看的。

  果然,临近后舱,郑和对他道:“城主棋艺不俗,郑某人下次便不自讨没趣,但我哪里还有些好茶是皇上所赐,下回请城主品鉴。”

  叶孤城淡淡道了一声:“好,郑大人留步。”说罢颔首,才转身步入船舱。

  郑和回到议事堂,那黄脸太监上前问道:“大人,叶城主似乎有激怒大人,与陈祖义一战的意图。”

  郑和笑了笑:“景弘,你很敏锐。叶孤城确有此意。”

  “那……”

  “但他说得并没有错,王不见王。南海之上,既然有了大明的宝船舰队,就不该再有陈祖义的船队。”郑和低头点一点旧港的位置,“更何况据本使了解,陈祖义心狠手黑、目无天朝,四处败坏华人名声,他若是躲着宝船走也便罢了,但他会过琉球,我们之间,必有一战……叶孤城说得很明白,整个南海西洋诸国,都在等着,看我郑和是不是一个没有血性之人!”

  既如此,宝船首航,以震慑南海诸国,总该有人来祭旗。

  叶孤城回到船舱,解开外披抛给白衣侍从,又净过手才走向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正往一炉隔水加热的药中扔入几片蜂蜡,也不知在做什么药膏,满屋子甜蜜清雅的香味。

  窗边还站着那只白腹灰背、嫩黄爪子的鸥鸟,面前一只小碗,里面装着些许谷物粟米。那鸟儿胆子忒大,见了生人靠近也不跑,一边啄食小碗里的粟米,一面歪头打量叶孤城。

  叶孤城在西门吹雪身侧的位置坐下,开口道:“郑和应该下定决心,此处航程中,若遇陈祖义,便与他一战。此事若能了结,我……我们便能回中原。”

  西门吹雪抬眼看向对方:“可要相助?”

  “自然,”叶孤城目中带出笑意:“若有需要,我当开口。”

  含霜履雪的容颜绽出丝丝暖融的笑,漆黑的头发和漆黑的眼,极峻的面容因为气势太盛往往让人不敢直视。叶孤城却知这人,两次入世出世,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变成了凡人,又从凡人抛弃了一切再出世成神……这一次,他已经再一次准备好拿起入世之剑。

  “方才的笛声,是你即兴而为?”

  “是。”

  “可愿再吹一曲?”

  “你想听?”

  叶孤城眼中闪过笑意:“古有桓伊三弄,今有西门听海。愿效江左谢安,听君一曲,无他,一往而情深也。”

  西门吹雪看对方浅色的瞳仁里荡漾着的碧海波涛,里面终于清晰得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他心中一动,伸手扣住对方掌心慢慢摩挲了几下,倾身靠近。

  叶孤城少有在日间与他这般亲近,上一次还是定情那日。他一时出神,便觉温凉的呼吸已在面上,唇上也被压住了。

  这是白日……叶孤城的犹豫只有一瞬,他便垂下了眼帘,伸手揽在对方腰背之上,接纳了这个亲近的动作,再慢慢加深。

  *****

  历史课堂敲黑板,此处出现两个典故:

  1、“桓伊三弄:在晋朝时期,桓伊他十分的善长吹笛,并有一支柯亭笛,尽一时之妙,无人能及。王徽之与桓伊虽然素不相识,但早就神往于桓伊的吹笛技巧,命人去请求桓伊:“听说您的笛子吹的非常好,能否为我吹奏一曲。”桓伊身为堂堂大将军,但对王氏父子在艺术上的成就,也是心仪已久。于是下车踞胡床,吹起《三弄》曲。桓伊吹笛之时,王徽之及官船上的人,或坐或立,鸦雀无声,都在静静地聆听笛声,完全沉浸在音乐艺术的境界之中。桓伊吹罢,扬长而去,宾主之间,始终不曾说过半句话。见《晋书.桓伊传》

  2、宰相谢安曾经被皇帝猜忌,是桓伊冒死吹笛弹奏,用《怨歌行》进谏孝武帝,打消了皇帝对谢安的杀心,辛弃疾在《念奴娇·我来吊古》下片中“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数句,写的正是这个故事。。当时的宰相谢安也十分喜爱音乐,两人见面时也经常谈论音乐。谢安见桓伊对音乐造诣很深,喜欢音乐到了如此地步,便说:“桓子野对音乐可谓一往有深情!”,于是后世就有了成语一往情深。

  所以,城主用典故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