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将太子的书信看完了,在睡前。

  他叹息了一声。

  “大人,您还是快歇息罢,这都什么时辰了。”郎秋劝了一句。

  贾珠:“也没多晚。”

  郎秋:“这可都快子时,怎能不算晚?”

  贾珠将信收起来,过了会,揉着眉心,缓缓说道:“大军要开拔回来了。”

  郎秋微讶:“是,没捉着吗?”

  “就你机灵。”贾珠淡淡说道,“此次已经打残了他们,不过有个小小的疏漏,虽斩草没除根,不过将士们也不建议皇上再继续深入。”

  康煦帝还是听劝的。

  他虽有大局观念,可在战事上,也当听取正经做事者的意见。

  郎秋惊喜地说道:“那太子殿下可不是要回来了?”

  贾珠捏着信纸,苦笑着说道:“这倒也是。”

  郎秋有些奇怪,为何贾珠看起来,好像不怎么高兴?

  可他也不傻。

  这话可不能问。

  “太子殿下回来,远离那危险之所,平平安安,就是万幸。”郎秋只捡着好话来说,毕竟他知道太子殿下和大人的干系,自然希望太子殿下平安顺遂,“爷还是早些歇了罢,要让殿下知道这般苦熬,回来也是要不高兴的。”

  贾珠瞥了眼郎秋,“你倒是学会了仗势欺人。”

  郎秋笑嘻嘻地摇头,“小的这怎么能算是仗势欺人呢?分明是在为大人着想。”

  贾珠将书信收起来,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额角,虽说是上了床,熄了灯,然他压根毫无睡意,望着漆黑中一点月光出神。

  允礽在信中除了提到大军要回来外,开头所提及到的事,却是搅得贾珠心神不宁。

  那日的梦,果真还是叫殿下起了疑心。

  那日,在醒来后,贾珠就和系统直接问过,系统也提及到,如果当时在太子的身边存在某些奇人异士,如那两位僧道者,就会干扰到系统,令允礽更加真知灼见……咳,更加能感觉到窥探的异常。

  不管贾珠和允礽多么亲密,他会“梦”到允礽的梦境本就属于一种不正常。

  允礽身为梦境的主人,会察觉到异样,好似也理所当然?

  然贾珠不是自愿去的呀!

  他无奈翻了个身,要是能自控,他怎么可能时有时无……这都不知道自己看了个什么东西。

  允礽不也没有与他说,他现在都能控制梦境了?最起码,也是掌握了一部分和梦魇相处的办法。

  然,依着太子殿下的性格,怕是等回京后,还会有一波折腾。

  咔嚓——

  窸窸窣窣的声音,让贾珠猛地睁开眼,他下意识抽/出了枕边的匕首。

  “大人,是我。”

  来者及时出声。

  贾珠一听,乃是沉九。

  他惊讶地坐起身来,“你怎么回来了?”

  手边的匕首被他摁了下去,虽然这梦看似对他没什么影响,可是见久了看多了,他也无意识地会在枕头边上放着匕首防身。

  以沉九的身手,刚才的脚步声,应该也是为了让贾珠发现,所以才故意踩得那么重。贾珠听到脚步声远了些,然后便是屋内烛光亮起,这屋内的光亮,立刻引起了屋外守夜者的注意。

  “大人?”

  “沉九回来了。”

  贾珠掀开被褥下了床,披着衣服打量着沉九。

  好在他看起来虽然风/尘仆仆,但不像是哪里受伤的模样。

  贾珠含笑说道:“先前送信,你不还说,等晚些再回来。”

  沉九的视线扫过屋内,打量了好一会,这才转身在屋内走来走去,那模样,好像是在检查四处。

  贾珠:“我这屋内可是日日有人打扫,就算有人想藏什么东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贾珠一眼就看得出来,沉九这般检查的姿态是为何,便摇着头说道。

  沉九:“大人,您是不是已经发现了那些盗窃案的不对劲?”

  贾珠挑眉,看向刚刚打开门进来的许畅——今晚上是他守夜——而后又看了回来,好笑地说道,“听你这意思,难道这消息已经传到京城去了?”

  此县距离京城也算不得遥远,如果有人入京,将这当做是谈资,那消息泄露出去可想而知。

  毕竟这件事不可能下封口令。

  波及的范围这么大,怎可能阻止百姓的饭后闲谈?

  只是,沉九身处的位置较为不同。

  他是在跟踪那伙人的行踪,如果连沉九也知道个所以然,那也意味着,那群人已经知道自己事情败露了。

  许畅已经将热茶端到桌边,“这不大可能罢?难道消息传得这么快?”

  沉九:“卑职之所以回来,乃是听闻了些不妥的事。”

  他谢过许畅的好意,端着一盏热茶。

  贾珠让他坐下说话,沉九犹豫了一会,到底坐下来,从其的眉眼,也能看得出少许疲倦。他吃了两口热茶,又忙说道。

  “卑职盯着那些人好些天,发现他们和城门口的守备有些联络。”沉九道,“而他们自打出来后,再没有和另一伙人联系。初步断定,他们可能是内部有所矛盾,所以临时割裂了。”

  贾珠颔首,这从之前许畅的遭遇可以看得出来,最开始那伙人根本就没打算顾着他们死活。

  “他们的行动很是规律,而且还发现了不少兵器。不管他们想做什么,定然来势汹汹。”沉九的声音有些低沉,看了眼贾珠,“不过令卑职赶回来的原因,却是卑职在蹲守他们时听到的谈话。”

  贾珠:“和我有关?”

  “和大人有关。他们那些盗窃案,其实根本不是为了偷窃东西,而是为了踩点,也是为了将一些东西埋下去。地点都是挑选好的,虽卑职不知到底有什么用,可他们的目的,是您。”

  贾珠敛眉,背着手在屋内踱步。

  沉九所言也的确是他猜想过的念头,不过直到此时,才有了确凿的证据。

  贾珠:“可知道他们埋下这些东西的来由?”

  “不知。”

  沉九道,他听闻这个消息,乃是在下午,已经顾不上再继续盯梢便返身赶了回来。

  对沉九来说,其他的事情,都没有贾珠的安危重要。要是贾珠在他离开时出事,沉九一百条命都不够太子殿下杀的。

  贾珠:“或许,他们是猜到有人盯着,故意来诓骗你的反应?”

  沉九摇头,“那些人不够格。”

  贾珠失笑,沉九倒是有非一般的自信。

  “如果不是诓骗,也是真的,这些东西现在已经几乎都被挖出来,想要再造成什么伤害,应当也不可能。”贾珠继续踱步,“祭祀之物为太牢,从这个分量来看,他们的来头呼之欲出,然最初,以他们的计划,应当是分开两路。”

  沉九所补充的内容,已经让贾珠看到更多。

  “一路,埋伏在县内动手脚,那些明面看起来是盗窃的案子,实际上是他们趁机在选好的地点埋下太牢,然后,也可以借着这个名义被投入牢狱。”贾珠不紧不慢地说道,“从他们犯事的时间来看,等他们入牢狱,被判处刑罚,依照律法,或许会被判以徒刑。而据我所知,最近京城的确急需一批修缮城墙的服役者。”

  时间凑巧,有可能的刑罚,那这些人的目的,就很明显了。

  贾珠看向沉九,缓声说道:“沉九,你说,你在他们的藏身地发现了不少兵器。”

  沉九沉默地点头。

  贾珠继续踱步。

  “……如果我没猜错,这本该是另一伙人的任务。”他道,“盗窃案的这批,负责埋下太牢,入狱,再被判处徒刑,被押送去京城强制服役。这是原本他们打算要做的。而另一伙人,就是逃出去的那两个,顺着他们的线索在京城找到他们,并且最终害得许畅被抓的这批人,应当是准备兵器,踩点,熟悉地形的人。”

  伴随着贾珠的讲述,这屋内其他两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当大人的猜测说得如此赤/裸直白时,再想当做没听明白,那已经是不可能了。

  贾珠停下脚步,看向他们两个。

  “如果,没有他们起内讧,产生矛盾,引发了意外。一切都没有发现,继续进行下去,或许会引发可怕的后果。”

  沉九抓了把脸,艰涩地说道:“如果,大人的猜想是真的,那他们是预备着等到大军回来时……”

  “可皇上回京,戒备森严,想要刺杀……”许畅猛地意识到,他是最先将这个词说出口的人,吓得他要说的话也没敢继续说出来,一下子吞了回去。

  贾珠朝着许畅苍白笑了笑,“的确如此,我猜,他们是想在万岁爷回京之时刺杀皇帝。那的确会是戒备森严,却也是最放松的时刻。”

  大胜而归,不论是天子还是百姓,皆是一般情绪。

  兴奋,高兴,狂喜……自然而然,皇帝回京那日,必定是与民同乐的狂欢。

  戒备再是森严,满城的百姓挤在街道两侧,侍卫纵然长了十八只眼都未必能看得过来。

  此时此刻,屋内其他两人的视线几乎都凝聚在贾珠身上。

  贾珠微微一笑,“你们为何看着,这么紧张?”

  “因为,这的确是一件值得紧张的事?”许畅试探着说道。

  他都有些不敢把那个词说出来。

  贾珠:“那你们觉得,此事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沉九:“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前,带人去抓了他们。”

  他很果断。

  人赃俱获,的确是个好办法。

  就算会打草惊蛇,也会阻止他们这一番所作所为。

  贾珠朝着沉九点头,然后又摇头,“但你信不信,等你明天再回去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沉九疑窦:“可我确信绝不会有人能够发现……”

  “当这一切都和某些怪力乱神扯上关系时,那将预期放得低一些不是坏事。”贾珠淡淡说道,“你明日带上几个人,去看看。如果人还在原来的地方,我会给你一个令牌,你知道要去找谁。如果,人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那就将我的信送去该去的地方。”

  贾珠已经快步走到书桌后,打算磨墨。

  许畅快/手快脚接过了贾珠手里的东西,在边上帮忙。

  许畅:“要是太子殿下在就好了,此事要是真的……”他咬牙,其实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对叫贾珠来说都是天大的麻烦。

  贾珠摊开一张白纸,“能事先察觉已经是不错,就别肖想那么多。”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

  “从现在起,都警惕些。”

  …

  车轱辘的印子压在地上,滚动时,那深刻的印痕,也随着走动,碾压在一路走来的路上。

  康煦帝坐在御驾上,看着外头。

  大皇子正跪坐在他的身前,认真地冲泡着茶水。大皇子动手时,自然没有其他宫人参与的份,就老老实实地跪坐在边上候着。

  康煦帝这御座上,甚是宽敞。

  风吹动车帘,好似是一座挪动的小房子。

  当允禔亲手将茶水端到康煦帝的跟前时,他笑着说道:“阿玛,您发呆在看什么呢?”

  外头都是相同的景色,看多了都厌烦。

  大皇子从前还是喜欢的,可来回都好几次了,他压根不愿意分心看上一眼。这路上可真是太无聊了。

  康煦帝看向大皇子,淡笑着说道:“保成都不知跑哪里去了,外头瞧着,怕是要下雨了。”

  大皇子仰头看着外面的天色,“下雨好啊,之前可是怕大旱,结果天公作美,总算没再旱着。”他看了眼皇帝,笑着说道,“大概是见阿玛心情甚好,大胜而归,自然不能让您失望。”

  康煦帝瞪了眼大皇子,“这油嘴滑舌,也不知是和谁学的。”

  大皇子笑嘻嘻地说道:“我同阿玛学习的。”

  康煦帝踹了大皇子一脚。

  正在父子说话时,御驾外有人骑着马靠过来。那一通漆黑的色彩,登时就让他们认出来这乃是允礽的坐骑。

  果不其然往外一看,允礽坐在马背上攥着缰绳,面上出着薄汗,不过连一声气喘都无。他的手指敲了敲车壁,淡笑着说道:“阿玛,大哥,给我让点路。”

  话罢,允礽便翻身入了这天子御座。

  大皇子:“……你是大门在哪偏不走,硬是要走不寻常路是吧?”

  允礽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懒洋洋地说道:“懒得。”

  大皇子真想把刚才泡好的热茶泼在他的脸上。

  康煦帝打量着两个正在说话的儿子,发觉太子身上那股凛冽锐利之气,并没有伴随着他远离战场而褪/去,眉梢间透着戾气,好似仍是驰骋沙场时的凶悍。

  再看大皇子,虽也是有些,然他身上的杀气,却是比不得太子的凶残。

  “保成可是跑累了?”

  “瞧着外头像是要下雨,便早些回来了。”

  “回来?你要回,不应该是回到自己的车马?”

  “阿玛在的地方,自然也是孤能待着的地方。至于你,大哥,不觉得碍事的是你吗?”

  “诶你这小子……”

  大皇子现在又想一脚把太子给踹出去。

  这张嘴巴要是不会说话,那还是不能要了!

  允礽漫不经心地笑着:“孤这话可没说错,谁让大哥个头这么大,可是最占地方的那个人。”

  大皇子:“最占地方的人,不应该是梁九功吗?”

  梁九功:?

  作壁上观还能被牵到其中?

  他可真是倒霉。

  康煦帝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你们要是再继续为这些无谓的小事争吵,那明日朕就不得不头疼地面对那些大臣关于兄弟矛盾的劝诫,朕并不打算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皇帝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太子撇了撇嘴,坐没坐相,将自己瘫软在了车厢靠背上,“阿玛,那还不如猜猜,孤什么时候会忍不了大哥这个臭脾气,然后弑兄。”

  “杀我?”大皇子斜睨了眼太子,“你先打得过我再说罢。”

  两人都没将这简短的交谈放在心上。

  …

  在班师回朝的路上,虽有喜悦相伴,然更多时候是埋头赶路,哪怕是皇帝太子,也必须忍受这些无聊的煎熬。

  “……说真的,保成,你为何从京城赶来?”

  在大皇子和太子各自回去的路上,他们两人牵着自己的马,和大队伍逆潮而走。

  康煦帝和太子的车马自然靠得很近,大皇子还要往后再走一段。然在大皇子这么说时,他们两人一起停下脚步,太子望向大皇子。

  “你觉得孤是为了揽功劳来的?”

  “我可没这么说过。”

  大皇子耸肩。

  大皇子没这么说过,可不代表他身边的人不会这么说。尤其是大皇子身边的副将。

  在这几次军伍生活,大皇子或多或少有了自己的班底。

  对于太子在最后赶来的行为,他们异常不安。

  大皇子虽觉得好笑,可被他们的念叨下,也对太子赶来的原因感到好奇。

  他并不在乎太子是不是为了这个而来……说实在的,康煦帝也不是这么个愚蠢的人,如果太子真的做出这么蠢的事情,皇帝怕是会第一个失望的。而且,大皇子更觉得,太子不屑于如此。

  他要是真的不希望大皇子出挑,那当初他就不会为了让允禔能够参与其中而添了一把火。

  “明面上的理由,自然是为了看阿玛。”太子不紧不慢地说道,“顺带一提,这也是真的。”

  大皇子点头,太子关心康煦帝的身体并非是作假。

  “而私底下的缘由……”

  太子回头看向大皇子,忽然说道:“你的胳膊怎么样?”

  大皇子微愣,下意识动了动自己的胳膊,这才猛然响起来,他之前在战场上差点被人砍下自己的胳膊,是他的副官拼死相救,这才保住了这条胳膊,只是被削掉了一大块肉。

  虽然痛苦不堪,可也比丢了胳膊要好上太多。

  允禔皱了皱眉,“已经好了大半。”

  太子颔首。

  过了一会,允禔捅了捅太子,“没了?你说的下文呢?”

  这理由只给了一个,还有另一个呢?

  太子拖长声音,薄凉地说道:“孤已经给了,你能不能猜出来,是你自己的事。”

  允礽牵着那匹脾气不好的黑马溜达溜达地走了。

  允禔:?

  放屁!

  刚才他说的哪里是理由?

  不就是问了他的胳膊?

  他的胳膊不还好端端的吗?这跟他来有什么干系?又不是说太子能够预知未来,知道他的胳膊会在这里受伤!

  允禔的心中一闪而过奇怪的感觉,可他没捉住,再则,这不可能发生的事,在他的心中也没留下任何的印记,很快就消逝而去。

  罢了,不说便不说。

  大皇子在心里将太子小人狂揍了好几遍,这才回去。

  而在他身后,太子却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马车旁,而是回头看了一眼背道的大皇子,视线落在允禔的胳膊上。

  梦魇里发生过的事情与时间不完全能够和真实发生的事情对上,可有些是不变的。

  比如康煦帝的皇子顺序与名字,比如这绵延数年的战役,比如后宫的争端……有些连时间和地点都能对应上,有些则是在不同时间的相同地点发生……总之,太子的确记得这么一个点。

  在大皇子临近最后一场战事时,他的胳膊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虽不至于断臂,却也的确骨折了,花了漫长的时间才好转,而且无法根治。自此,允禔就上不得战场,直到十来年后十四皇子长大,成为下一个喜好武道,手持兵权的人。

  这未必会发生。

  却也有可能会发生。

  太子想要印证心中某个想法,与此同时,他也想知道,有些看似既定会发生的事,是否可以真正改变。

  大皇子是他的试验者。

  然也成功了。

  最起码他的胳膊是保住了。

  太子回头,将坐骑交给了宫人,上了马车。东宫太子的车驾,亦是非常宽敞,坐下时,王良也不知道在哪里取出各种热腾腾的糕点和热茶。

  然太子并无多少胃口,示意他安静后,便面无表情地盯着一块软糕。

  这块松软的糕点看起来应当是阿珠喜欢的。

  甜腻腻,香软得很。

  如果不是阿珠要克制,这些年,允礽都要以为阿珠的身体内,是不是连血液都要变成甜滋滋的糖水?

  太子漫无目的地想着。

  阿珠的身上藏着几多秘密,如果连血液也是甜的,那也未尝不可能。毕竟,他的乖阿珠,可是连他的梦,都偷偷进去了两回。

  两回。

  允礽记得非常清楚,除去最近的一回,还有遥远的一次。尽管那时他以为是假的,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子却还记忆犹新。

  允礽摸着心口。

  梦魇中,他一箭射穿了阿珠的心脏。

  惊醒后,允礽一度因为自己居然会做梦射杀好友感到难受。可如果那一次,不是梦,而是真的……呢?

  太子闭上眼,回忆着梦中的阿珠。

  第二回……他在替换梦魇时,察觉到了微妙的怪异。

  当他看到阿珠的身影时,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自己在梦中虚构出了另外一个阿珠。

  他已经癫狂到这个地步?

  只是短暂的分离,却思之如狂,哪怕是在梦魇的世界里,也要再构造出一个阿珠?

  然在他试图让这个幻象消失时,允礽奇怪地发现自己居然做不到。

  这是何其古怪之事。

  他自打能够操控这个梦魇,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自打最后一次爆发后,在贾珠的安抚下,太子的确将那些恶念全部都压到了思绪的底部,而在那些负面恶意的情绪浮现时,太子也少有隐瞒阿珠,日积月累之下,在某一日,太子意识到他之前对梦魇似有似无的控制,变成了切实的掌握。

  他还是能够感觉到那些不甘的愤恨,让允礽能够清晰地分辨出这是不是属于自己,再则剥离开来。当他能够随意地改变梦魇的内容时,太子就基本上免于这些情绪的刺激……那更像是,他成为了梦魇的一部分。

  当梦魇中出现怪异时,他能察觉到,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个阿珠……

  伪装得足够好。

  若是换做其他人,哪怕是康煦帝来,也未必能够看破贾珠的伪装,然允礽却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阿珠冷静外表下的紧张。

  他几乎都能感觉到那软绵绵的声音变得冷静,而后,非常平缓地说话时的模样……

  梦中的阿珠,是真的。

  在意识到这点时,太子殿下满心满眼都是狂喜。

  他并不为阿珠能够入侵感到奇怪,更不会为这刺探而不满,相反,他反倒是明白过来他之前的猜测是真的。

  正如太子身上存在着梦魇,当初被康煦帝选入宫内,又顺利成为他的伴读的贾珠身上,难道一点怪异都没有?

  在勘破阿珠的伪装时,允礽原本是打算揭露出来,然看着阿珠费尽心思伪装自己的模样太过可怜可爱,允礽什么都没说,就带着阿珠在自己的梦魇中散步。

  梦中的阿珠对于梦魇的存在很熟悉,他甚至能很快意识到梦中那些无挂紧要的人动作时是何等僵硬,便学着一起……

  有趣。

  允礽猛地睁开眼。

  他带阿珠去看的,都是阿珠本不该知道,甚至不会意识到的东西,然允礽却发现,阿珠甚至于在看到梦中的太子和贾珠交合时,都没有任何的变化。

  这几乎不可能。

  在他们迄今为止的情/事里,阿珠所表现出来的反应,以及他恪守在本能里无法被更改的矜持,都让阿珠羞耻于在白日去讨论它。

  阿珠会在他们的……那些事情上表现出热烈的态度,然也仅限于在床上。于其他任何地方要是谈论到这些,允礽就会收获一个大红脸。

  真是可惜,允礽其实还有不少好点子。

  ——但都不是会出现在床上的事。

  等回去若是有空,允礽一定要找机会诓骗阿珠同意……他刚才是用了诓骗这个词吗?不过也相差无几,想要让阿珠答应此事,不骗骗他可是不行。

  正如阿珠一诺千金,自己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灌醉阿珠,再在酒后的阿珠嘴里讨得几句承诺,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允礽几乎都能想象出来阿珠那张不赞成的脸。

  王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太子殿下。

  也不知道殿下到底在想什么,为何一会看起来非常严肃,一会看起来又很高兴。

  那笑容看得他凉飕飕的。

  只觉得有谁要倒霉了。

  “王良,那个老道呢,还没醒来吗?”

  太子随口一句话,让王良立刻回神,同时,恭顺地低着头说道,“殿下,军医已经回禀过,那老道仍然没醒过。”

  这老道,是有一日巡逻的士兵在军营附近发现的,他穿着破破烂烂的道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而身上没发现任何伤势,却是昏睡不醒。

  太子得知此事后,就做主让人将老道给带进军营,命人诊治。

  因为老道的出现有些离奇,所以那段时间,他昏睡的帐篷外时常有人看守。可直到打了胜仗,再到他们回来,那老道士还一直昏迷着。

  王良都要忘记这人了。

  不过他这人谨慎,尽管不怎么在意,却正巧今日去看了眼。

  只是不知太子殿下为何会突然提起他?

  ……允礽只是想起,当初,第一回有所感,察觉到阿珠出现在他的梦里,那是在五台山。

  巡幸五台山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硬要说意料之外,便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和尚缠了上来,说了一通奇怪的话。

  而眼下,允礽的身边除了这个奇怪的老道,也再没有什么神异之事。

  可偏偏是这次,允礽再次意识到了梦魇内的变化。

  也许是因为安置老道的马车就跟在后头?

  距离?僧道?更加灵敏?

  太子心中各种猜想纷至沓来,对于阿珠即将要到来的回信,却是非常期待。

  他的猜想不会有错。

  阿珠来过他的梦魇。

  不是一次。不是两次。

  而是无数次。

  他的痛苦,他的不甘,他的愤怒,他满怀恶意的情感,他暴戾的怒火,他想要弑父,他的叛上作乱,他对手足的残暴……

  以及,梦魇中的太子和贾珠的纠葛,阿珠,全都看在了眼底。

  这些最是负面,最是晦涩的画面,阿珠在逐一看过后,却从不曾表露出任何的异样。

  不管是和允礽在一起,还是他稳如磐石的情感,他好似根本没有动摇。

  太子抿紧嘴角,却丝毫无法阻止那种古怪的满足感,令他的眉眼都流露出浓浓的笑意。

  事实上,太子殿下几乎是狂喜。

  如此暴戾的情感在心中炸/开时,就仿佛在火炮口蔓延出了鲜嫩、不合时宜的花朵。

  不合时宜,背道而驰的愉悦,让允礽好似偷吃到蜜糖般,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这一刻。

  允礽心中某一处总算稍稍,稍稍安静下来。

  不再时时刻刻咆哮着不满足的渴望,不再那么警惕着阿珠的远去,仿佛有这么一刻,那颗多疑的心总算愿意相信。

  尽管只有须臾,只有片刻,

  多疑和猜忌仍然充斥着一切,却也无声无息地有了少许改变。

  王良不知道太子殿下究竟想到了什么,却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冷厉的气势好似柔和了些许。

  自打太子殿下上了战场后,王良其实一直都有些惧怕太子。

  那无声无息的变化,当他察觉到时,已经措手不及之事。

  太子殿下似乎天然适合沙场这片土壤。

  这与大皇子喜欢走武将这条路不同,而是……太子殿下好像连本能都知道该如何杀人。

  身为康煦帝最看重的太子,殿下能够带人出现在沙场上的次数只有寥寥,可他那一回杀敌数,却远远超过了当时一起去的大皇子。

  王良甚至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大皇子的身手比太子殿下要好,如果他们两人交手,那平时的比试,大皇子或许能够打败太子殿下。可如果是在生死相搏时,大皇子……或许会死在太子手上。

  这种感觉无比强烈。

  然直到此刻,王良似乎感觉到那股压抑的气势散了些,只见太子殿下坐起身来,抬手将一块软糕捏了起来,然后丢进嘴里嚼了两口。

  太子殿下的脸上露出嫌恶之情,喃喃说道:“怎么吃起来,还不如阿珠甜?”

  都这么甜了,就连喉咙都泛着那股挥之不去的甜味,可允礽却觉得这甜,却还不如亲吻阿珠时能感觉到的甜味。

  他这一次出来的时间,怕是有些久。

  久到他太想阿珠了。

  …

  大军班师回朝,行进的路上,自然不可能和骑队相比,加上粮草与士兵,等拖拖拉拉将要抵/达京城时,那已经是八月的事。

  这日头秋高气爽,习习凉风擦过,叫人爽快。

  康煦帝将将要到,这满朝文武,朝廷上下自然做足了准备。

  就在靠近城门口的一处酒楼上,贾珠正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吃着茶。

  他在等人。

  不多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人被引到他的面前。

  格图肯朝着贾珠朗声笑道:“你可真是个心狠的,虽然被派去外头做官,可这么近的距离,也没见你来见见我。”

  他现在的模样,可和之前大为不同,皮肤瞧着有些黑,人长得十分高大,虎背熊腰。相貌却是不错,长得浓眉大眼,便是笑起来的时候,柔和了少许棱角。

  贾珠淡笑着说道:“之前不是见过吗?”

  “那可是为了要紧的事,才见的面。”

  格图肯摇了摇头,颇有些不依不饶地说道。

  贾珠只得无奈地说道:“往后我定会时时刻刻记得,等回京城时,就来找你们。”

  格图肯颔首:“这才差不多。”

  这段话结束后,他们两人对视了一眼,神情都变得严肃了起来。

  “已经将诸事都安排好了?”

  贾珠缓缓点了点头。

  尽管他们不愿意相信,可有些事情,就正如他们猜想的那样在进行着。

  明日,大军便要抵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