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第一次看到太子落荒而逃。

  当然,在他看来,那或许不能叫逃跑——在允礽的嘴巴里,他的意思是,日后再谈。

  贾珠听到太子这么说时,难以遏制流露出少许失望的神情。

  他并非是要强求太子将所有的事情告知他,可允礽不信他。他对太子所说的话,虽不能做到百分百真实,可也竭尽所能的诚恳。

  也是自从他们长大之后,贾珠才逐渐对太子拥有了秘密。

  可哪怕如此,只要他答应过太子的事情,就绝无妄言。

  太子殿下不相信他。

  这便是个该死的大问题。

  不过,允礽在离开之前,他老老实实和贾珠解释,“阿珠不日便要春闱,在这之前,孤不想有其他事情动摇你,待一切结束后,孤会来寻阿珠的。”

  ……什么叫不要动摇!

  贾珠一想到这个,都有些来气。

  殿下来而又去,如一道风般来,又风卷般离去,这样不也在动摇他吗?

  贾珠郁闷,几个书童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太子跳了进来,又匆忙忙离开,试探着说道:“……大爷,可是殿下出了什么……”

  “不要提及他。”

  贾珠干巴巴地说道,“既然他爱这么想,那就随便他去。”

  他不是没脾气的人。

  太子如此直接说他不信,就已经足够让贾珠生气啦!

  …

  接下来的时间,贾珠正如允礽所说,根本没有时间再思考其他的事情。

  他现在非常年轻,不过将将一十九岁,就算这一次春闱不中,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贾珠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他对读书算不上十分喜欢,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就熟悉这种感觉。

  他习惯了墨水的气息,习惯了纸张的味道,也习惯了在漫长时光里阅读那些晦涩的文字。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然在那一次太子离开后,贾珠心中就莫名憋着一股气。他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影响到自己的情绪,但不可避免有了一种强迫的动力。

  他不再是那么随遇而安,不再是怀揣着可有可无的态度。

  他要赢。

  他要成功。

  这种久违的斗志在燃烧起来后,令贾珠愈发认真刻苦起来。也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纵然家里的长辈与奴仆都希望贾珠莫要如此辛苦,却也无人敢与他说上什么。

  直到春日末,贾珠几乎能闻到夏日的躁意,就在这无比清亮的早晨,他踏上了贾府的马车。

  马车内已经准备好了一切物什可供贾珠取用,车轮碾压滚过石板路时,那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是带着节奏的韵律。

  原本有些焦躁的贾珠情绪忽而在这个微凉的早晨平静下来,他撩开车帘,看着外头漆黑的天际,无数来自各地的学子或是马车,或是走着,缓缓地从京城的四面八方汇聚到考场前。

  这是一种肃穆无声的洪流。

  贾珠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人在街道上推开门窗在好奇地观察,仿佛这三年一回的盛事,怎么都看不腻味。

  贾珠松开手,任由着车帘落下。

  一道道好奇的目光从街道处瞥来,好奇与有趣组成了潮水,将学子们都浸泡在其中,如同在观赏着一场盛大趣味的出演。

  …

  “保成有些紧张?”

  乾清宫内,康煦帝蓦地出声。

  出神的太子慢吞吞地看向康煦帝,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幻,可偏偏还是能够叫皇帝看出少许。

  可恼的阿玛。

  太子在心中腹诽几句,懒洋洋地将手头的奏章丢开。上面花团锦簇的文章书写了不少废话,只将最重要的意图夹杂在其中,这种歪歪扭扭的官腔,太子早已经熟悉,更算不上讨厌。

  以太子矜贵傲慢的脾性,世人歌颂他实乃理所当然,不痛不痒。他不排斥这些歌颂的文章,却不代表允礽能够容忍蠢货。

  而刚才那奏章所属的大臣,正恰恰是个蠢货。

  允礽会走神,那也是理所当然。

  “阿玛,如果您每年每日都要容忍这些废物,那您的头发早晚都要掉没了。”允礽甜蜜蜜地开口,那要腻死人的口吻叫康煦帝挑眉。

  皇帝自认为自己的头发还算浓密,至少五年内不必考虑这个问题。

  啧,一想到仅仅五年这个数字,康煦帝的心理也微妙地不爽起来。

  纵然是皇帝,如果真要面临脱发的危险,那还是挺可怕的烦恼。

  康煦帝:“所以,保成为何还要紧张?”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笃定地说道,“你是在担心阿珠的春闱?”

  尽管是疑问,但听起来却是肯定的语气。

  春闱每三年一次,对于康煦帝而言,已经逐渐成为某种习惯的日常。

  毕竟一件大事每隔几年都要来一次,那纵然第一次时会有骄傲的情绪——毕竟这些出来的官员都能勉强称呼为天子门生——可当这样的事情每三年都要跳动一次,那第二次,第三次,这情绪就几乎趋于平稳。

  康煦帝险些都要忘记是今日了。

  “撒谎,阿玛说得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可分明昨日/你还嘱咐过梁九功。”太子毫不犹豫地戳破了皇帝的谎言,“阿玛分明也在意。”

  “朕在意,有什么问题吗?”皇帝理直气壮地说道,“朕乃天子,在乎这场考试能给朕挑选出来什么样的好官员,实属正常。”

  太子露出个假惺惺的微笑,双手交叉托着下巴,“放心,阿玛,就算这一次春闱真的跳出来什么天赋异禀的人才,也绝对无法超越索额图和纳兰明珠的。”

  康煦帝没好气地瞪了眼太子,这臭小子故意拿这两个人来编排他呢?

  他咳嗽了一声,淡淡说道,“莫说阿珠,你身边那其他两个伴读,也总该有个合适的去处。这时间,也该到了。”

  太子清楚康煦帝这话是何意。

  其实早在几年前,康煦帝就已经着手在给允礽安排太子属官。

  身为太子,总不可能只有参与朝政这个特权,他更盖有自己身边的一批官员。皇帝会在接连不断的试炼中一次次培养太子,将他锤炼成一个合适的储君。

  而一名储君,自然需要合适的东宫属官。

  康煦帝宠爱允礽,又不打算让他当个没用的花架子,自然要趁早培养起属于允礽的班底。

  太子皱了皱眉,假笑着说道:“阿玛,此事你都说过好几回,这般絮絮叨叨,会让我以为你变成忘事的老头子。”

  康煦帝平静地说道:“这是应有之事。保成,你已经断断续续参与了一年多的朝政,可到底算不上正式。等属官到位后,此事方才算是正经。”

  说到这里,康煦帝有些狐疑地看着太子。

  “是朕错觉?保成似乎不太喜欢此事?”

  早几年,太子不喜上朝,康煦帝还能理解。

  毕竟允礽是个不爱受束缚的脾性,他不是做不到温文尔雅,可他不喜欢。肆意妄为惯了,他骨子里便不是循规蹈矩的人。

  可权势是个迷人的物什,一旦沾染上了,拥有久了,便会叫人一点点沉迷进去,无法自控。

  康煦帝便是如此。

  他从年幼时便坐上了皇位,从此,那种独一无二的权势便选中了康煦帝,令他从此迷恋上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康煦帝闻得出来,允礽骨子里与他,也是一般人。

  太子不可能会在能够掌握权势之时退缩,倘若真是这般,康煦帝会在更早的事情就强迫允礽品尝权势的味道——允礽是他最钟爱的孩子,哪是不喜,皇帝也不会选择其他人成为东宫。

  踏上太子之位,再难,也是最好的路。

  皇帝理所当然这么认为,因为在他前面十几年,他也是这么闯过来的。

  哪怕再难,最后品尝结果,也会是无比甘甜。

  允礽既是他的孩子,那也理应……

  “孩儿在恐惧。”

  太子平淡地说道。

  康煦帝敏锐地看他一眼。

  “阿玛,你正是壮年之时,孤也逐渐长成,这真的会是个合适的时机吗?”

  康煦帝的眼神变得更加古怪,他注视着太子的模样,就好像他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

  “保成……”皇帝的声音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低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太子淡淡说道:“阿玛,孤没吃酒。”

  这对天家父子对视了许久。

  无需多言,太子清楚,康煦帝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康煦帝不紧不慢地说道:“若要叫一个小孩子来担心这个问题,朕会觉得,我这个做阿玛的,着实太失败了些。”

  康煦帝有那么多个孩子,可唯独允礽算是他亲手养大的。他还记得,那个时候躺在他怀里嚎啕大哭的孩子,是那么娇小惹人疼爱。

  小小的保成将小脸贴在康煦帝的胸膛,哭唧唧地和他说着梦,那全心全意依赖着康煦帝的感觉,令他头一次,真正拥有了为人父的感觉。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那个娇小的孩子,发誓要将这世间一切最好的东西都赠予这个小小的孩子,让他此生不见阴霾。

  这也无怪乎,康煦帝在听出了保成言外之意后,心口不免得有些一痛。

  “这不是你该想的问题。”

  “阿玛,你我都知道,这是理应该想的问题。”太子虽然没有流露出什么神情,可是熟悉太子的康煦帝已经知道,允礽眼下定然是自顾自开始生气了。

  就像是抱着胳膊团在靠椅上用后背对着他的小兽,毛绒绒的尾巴已经彻底炸/开了毛,从那疯狂摇晃的力道中也足以看得出来他的气恼。

  康煦帝的心口除了那隐隐的酸疼外,又多了更多的柔软与温暖。他当然知道……

  如此僭越之语,竟是太子对他的告诫。

  说来稀奇,自从太皇太后去世后,已经没有人敢于如此大胆。

  或许皇太后拥有这个权力,可她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彻底回避了世俗的一切不再搭理。

  康煦帝的确没想到,太子会这么说。

  “保成不怕朕生气?”

  太子似乎觉得奇怪,漆黑的眸子恼怒地看了眼康煦帝,仿佛觉得阿玛怎会思考不出这么简单的答案,“如果阿玛生气,不更加说明,孤所言甚是有理吗?”

  很好,这还逻辑自洽起来。

  康煦帝叹了口气,然后,又叹了口气。

  他平静地说道:“动动你的屁股,现在就从乾清宫滚出去,等春闱结束后,在殿试开始时,朕要看到你站在大殿上正式参与朝政,听懂了吗?”

  太子有些惊讶地看向皇帝,正要说什么,就见一个笔洗朝着他飞过来。

  允礽一个灵活避开了这玩意的摔打,猛地窜了起来,大步地走到殿中,气恼地说道:“阿玛,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又一块镇石砸了过来——这看起来怎么那么像是虎符——太子不得不远离危险之地,快速逃往殿门,“阿玛,你这心也太狠了些!”

  太子殿下大声抱怨。

  康熙帝冷冷地举起了手边置放毛笔的架子。

  太子忙不迭地逃了出去,留下最后一句话,“阿玛可莫要后悔——”

  皇帝将起死人不偿命的太子给赶出去后,这才将手里的东西放了下来,沉默地思考了片刻,心里那种微妙的不爽犹在。

  ……他竟然被保成给提醒了。

  哪怕是康煦帝,心里头也是老大不愿意。他倒不是生保成的气,只是身为一个父亲居然被自己的孩子提醒了此事,莫名感觉尊严有些受损。

  康煦帝站起身,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

  出于皇帝的立场,康煦帝应该训斥太子的优柔寡断,可身为父亲,皇帝却不免感到熨帖,甚是为之动容。

  康煦帝身为父亲,宠爱自家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一旦得了孩子别扭的反馈,这心里也如同普通父亲那样深感欢喜,连带着走路的姿势也大摇大摆了些,透着高兴。

  太子是个好孩子。

  而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太子这样的想法而动怒,他叹了口气,只是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

  康煦帝的确有时会忽略某些问题,这不可避免,他也不是个完美的人,总会有些疏漏。

  他还是年轻力壮之时,便不会升起这样的惶恐。也不会觉得太子的长成,对他来说会有什么威胁……

  然,是谁让太子有了这样的想法?

  皇帝踱步的速度有些缓慢下来,透着难以言喻的恼怒。

  在康煦帝看来,太子的担忧过早——尽管那是正确的,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可允礽会将其表露出来,则证明这最起码是有什么事情点醒了他。

  毕竟,太子的岁数这般年轻,又怎么会思考起太皇太后这般年岁的人才会看出来的隐患?

  是的,太子这别扭的提醒早在数年前,在太皇太后将去前,这位度过了几个皇帝的老人家就抓着皇帝的手,笑吟吟地与他说过。

  康煦帝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太皇太后在生前提起来的某些问题,在众位皇子逐渐长大后,已经开始一一显露。

  皇帝最喜欢的是太子,可对其他的孩子,他也不是不关切。

  允禔已经十八岁,以他的年纪,如果参与朝政,也是合适的年纪。而且,康煦帝也看得出来,这种时常在家闲暇的日子,对大皇子而言非常无聊。

  可康煦帝到现在都没有表露出要让大皇子参与朝事的念头。

  或者说,他曾经想过,可最终康煦帝还是否定了这个想法。

  允禔比允礽年长数岁,除去家世外,他在其他方面都还算不错——虽然文学才略上有着小小的缺陷,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个还算不错的长子,一旦掌权后会带来什么后果,康煦帝的心中是有过较量的。

  最起码,在太子站稳脚跟前——虽然现在太子做得已经远超康煦帝的期待——康煦帝只会牢牢压着其他皇子出头的可能。

  康煦帝想,或许是从前他与福全的关系还算紧密,又是从小就登基为帝,对于某些事情失却了敏/感。皇帝并非不会自省,只要是正确的建议,他当然会听。

  如太皇太后,如今日……

  不过,康煦帝朝着梁九功招了招手。

  自从顾问行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后,梁九功就开始接过他手里不少事务,成为了康煦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

  得了康煦帝的召唤,刚才还沉默得如同僵尸的梁九功立刻活了过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皇帝的跟前,恭敬地欠身行礼。

  康煦帝漫不经心地说道:“查一查太子身旁可有什么新的变故。”

  梁九功似乎是有些疑惑,毕竟康煦帝这个命令没有任何的指向,若真要这么查下去,这范围着实太广。

  康煦帝却没有看到梁九功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下去,“任何一切,和父子反目,兄弟成仇有关的事。”

  梁九功的心头一跳,脸上却是半点表情都没变化,低头应是。

  如果说,方才梁九功对康煦帝和太子到底是在打什么哑谜还不太清楚,可眼下听了康煦帝的命令,却是猛然明了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也太胆大妄为了!

  他居然敢剑指如此危险之事,倘若康煦帝误以为太子小小年纪便想着夺/权……哪怕只在自己的猜想里,梁九功还是飞快地将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不敢再深思。

  不论如何,康煦帝说话时,眉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显然太子说的那番话非但没有影响到皇帝的心情,反而是令康煦帝越发愉悦。

  左不过梁九功猜不出康煦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最起码他能猜到——在皇上的心目中,太子仍是他最宠爱的孩子。

  从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因为,康煦帝此时的语气,便是梁九功最熟悉不过的那种“哦保成怕不是又惹出了什么麻烦算了还是早点帮他擦屁股得了”的溺爱。

  …

  春闱的考试并不容易,这几日连绵下着小雨,虽然不冷,可也带着凉意。

  对于夜间在考场休息的考生来说,更是如此。

  考场可不会那么大方准备厚厚的被褥,能有一床带着酸臭味的薄被便算是不错。

  一场又一场过去,待到最后一场时,考场外已经汇聚着不少人。

  这些人里,有的是各家考生的家人朋友,也有奴仆管家,更有不少好事者,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聚集过来,似乎是要观摩着人生百态……因为每一个出场的考生,从他们的脸上,身上,便仿佛能够品尝到酸甜苦辣的味道。

  还没到最后的时辰,便陆陆续续有考生出来了。

  那些昂首跨步,脚步轻快的人,瞧着便应该是心中有底的。

  那些脸色苍白,身体颤抖,一出考场就垂头耷脑,躲闪着不敢见人的,想必就没几分成算,或许再三年,又能在这里见到他们。

  也有人眼尖,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这便意味着他们在这三年又三年的考试中不知挣扎了多久,令这些旁观的人竟也是熟悉了起来。

  在人群中,郎秋和许畅焦急地等待着。哪怕这连绵细雨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也或许是这场雨,才叫他们心中更加担忧。

  春雨贵如油,这场雨对于百姓而言该是无比重要,可眼下他们却是有些唾骂这场该死的雨。

  毕竟还未到炎热的夏日,这晚春的雨水,同样会叫贾珠的身体难受。

  毕竟前头的□□事件后,贾珠的身体便比往常要虚弱些。这也正是贾母如此动怒的缘故,不日便是春闱,这该死的事只会拖累贾珠。

  这场雨又来得不是时候,更会叫贾珠手脚冰冷,虽是能带个汤婆子进去,可一旦温度冷下来,便是一个也无用。

  郎秋也不知他到底等待到了何时,焦急的视线逡巡了许久,总算在某个瞬间,看到了从考场内走出来的青年。

  他的神情淡淡,走路的速度也有些迟缓,不如往日平稳。青年苍白的脸色被日头晕染得微红,却丝毫掩盖不了眼底下的青色,他同样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几个熟悉面孔,朝着郎秋他们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郎秋和许畅两人快步地走了过来,搀扶住他的同时,又将贾珠与其他人分隔开来,有些急切地说道:“大爷,你的手……”

  许畅刚搀上贾珠,便感觉到贾珠的身体微微颤抖。

  贾珠有气无力地笑着,“这场雨,来得有些太急。”

  许畅在心里气愤,却也知道朝着老天爷生气,本就是一件没道理的事情。

  可昨夜的雨,的确是太大,太吵了些。许畅还记得自己夜半爬起来关窗,便是因为雨声太大太吵,将他吵醒了。

  如今这软绵绵的小雨,却又看不出昨夜的狂躁与湿冷了。

  两人扶着贾珠到了马车边上。

  贾珠的视线却先凝固在边上,看到了几个与众不同的脚印。

  他有些疑惑地歪着头,看向右边撑伞的郎秋,“府上,还有谁……”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双从马车内探出来的手抓住了胳膊。

  “阿珠。”

  只一道听起来有点像是在撒娇,拖长着嗓音的称谓,贾珠便一下子知道这到底是谁。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贾珠软着手脚爬着马车,心里还慢吞吞地在想,保成是为了什么来的呢?他连着几日没沐浴,身上可有什么异味?这雨可真是有些冷……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贾珠的心头盘旋,马车内的客人等得有些不耐烦,手指用力将贾珠带入了马车内。

  贾珠蹬掉了鞋,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了些,还没说话,就被塞到他手里,脚下的汤婆子给硌得说不出话来。紧接着,那坐在马车内的尊贵少年,又将解下来的披风盖在贾珠的膝盖上,一瞬间,他仿佛远离了外面的湿冷,一下子变得温暖了起来。

  这暖意让贾珠的眼皮子往下耷拉,无法自控的困意几乎吞没了他。

  太困……太困……

  昨夜几乎一宿没睡,因为考房的潮湿,也因为昨夜的雨,不似冬日那般难捱,却也叫贾珠难以入眠。

  眼下离了那需要紧绷的环境,他最熟悉,最喜爱的人就在身旁,那舒适的安全感淹没了他,让贾珠不能再维持哪怕片刻的清醒,便昏睡在了太子的肩膀上。

  允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贾珠,贪婪地描绘着他如画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总算将这月余的空白补足后,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好似在将刚才的记忆一点点地收藏起来。

  好一会,才从马车内响起太子漫不经心的声音,“去贾府。”

  这辆僵持在考场外的马车才缓缓动了起来。

  太子原是要来与贾珠说上一桩事。

  关于那一次陷害。

  再是难缠的麻烦,若是皇帝和太子执意要查,一个多月的时间,早就什么都查了出来。

  太子隐忍到今日,待贾珠结束要紧的事后,便兴高采烈地前来,想要将这件事与他一起分享。

  可阿珠没有这个精力。

  阿珠正安静在他的肩头沉睡。

  太子瞧着青年那静谧的神情,连一丝一毫吵起他的念头都无,只觉得看着他这般,就是无比欢喜。

  他忍不住伸手,一点又一点地抚摸着贾珠的眉毛。

  这世间怎会有这般人呢?

  不论相貌,性格,言行举止,任何一切,都如此合他的心意,允礽再找不出任何一个比贾珠更要叫他喜欢的人。

  少年总是如此炽热,总觉得不过十几的年岁,撞见的便是一生一世的坚定。

  可允礽不止于此。

  他记得梦里的点点滴滴,他记得另外一个自己,与另外一个贾珠,他记得那些荒谬事,凶残事,嗜血事,自也记得那些情感。

  喜欢。

  太子的嘴角微微勾起。

  喜欢。

  喜欢。

  喜欢。

  这种浓烈的情绪几乎挤占满了允礽的心口,叫他一颗冰冷的心都滚烫起来,仿佛也要被热意同化。

  他克制地低头,在贾珠的额头吻了吻。

  便用力地拢住了怀里的大宝贝。

  马车轱辘轱辘,在春雨中滚动。

  蒙蒙细雨中,湿冷的凉意一点都浇不湿少年滚烫的情意。

  反倒是愈发狂热,仿佛永不止息的焰火。

  如此绚烂。

  …

  一个吻。

  贾珠愣愣地爬起来,捂着额头有些出神。

  他做了个梦。

  他梦到,在回来的马车上,他昏睡在太子的身上,而殿下任由着他的身体压在自己肩头,却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他。

  ……温柔。

  一想到这个词语,贾珠都觉得有些好笑。

  太子怎可能会有这样的神情……他是说,那自然会有,可不像是那种暧昧……

  贾珠呆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有些茫然。

  他还记得梦里,那个轻轻的吻。

  贾珠很少做梦。

  除了允礽的“梦”,便是那些恼人的春/梦。

  后者的次数其实很少,但每一次,贾珠醒来后都会羞愧不已。

  可从来……

  没有这么温情柔软的梦。

  就好像踩在一团棉花上,软绵绵,却叫贾珠唯恐在何时便一脚踏空,忍不住坠落。

  “大爷,你醒了?”

  郎秋探头,发现贾珠已经起身,便兴高采烈地说道:“殿下说你快要醒来,小的原以为说笑呢,没想到是真的。”

  贾珠微愣,“殿下?保成在?”

  郎秋把门推开些,让外头的日光落进来,叫有些昏暗的房间一下子变得无比明亮,他点着头说道,“昨日将大爷送回来后,殿下便走了。可今日殿下又登门拜访,估摸有一个多时辰了。”

  贾珠愣愣地说道:“殿下对我,有些好过头了,是吗?”

  不知不觉这句话就溜了出来。

  郎秋有些紧张地看了眼门外,似乎是害怕贾珠这话被太子听到,快速地说道:“宝二爷正在外头缠着太子殿下说话。”

  而后,郎秋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

  “小的也的确有过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他们的确会很关心小的。”他尴尬地低头,“只是小的觉得,殿下对大爷,已经不能算是一般的好了。”

  贾珠还记得自己那些想法。

  保成或许是分不清楚朋友所代表的含义,所谓朋友,也无法将所有亲密的关系逐一包容……他应该……他本应该让太子分得更加清楚才对……

  但。

  如果一个朋友会时时刻刻记挂着贾珠,如果一个朋友让他遇险时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如果一个朋友喜欢和贾珠有超过任何身体接触的亲昵……

  那是否,从一开始,判断错误的人,是贾珠自己呢?

  贾珠摇摇晃晃地下了床,他的脸色无比苍白,叫郎秋一下子慌了神,“大爷,大爷,你一天没吃东西,现在可没力气……”

  郎秋的话似是有些迟了,贾珠的确虚软得没力气,一下子软倒在地上。

  他闭着眼躺了一会,感觉到有人试图搀扶着他,喃喃地说道:“郎秋,且莫要管我,让我在这里躺一会就好。”

  “那可不成。”

  太子的声音淡淡响起来,“虽不知道阿珠为何这么喜欢地毯,可你要是喜欢这个质地,便让你的床榻都铺满这些好了。可想躺在地上?这个怪癖还是快点戒掉的好。”

  太子的声音一连串地输出,让贾珠连抬起眼皮的动作都失去了一点动力,甚至想捂住耳朵避开这聒噪。

  好一会,贾珠被太子搀着在床榻边坐下,挨过那一场眩晕后,才缓缓睁开眼。

  彼时,太子正吩咐郎秋,“去叫厨房准备些东西,清淡点,一点荤腥都不行。”

  郎秋有些担忧地看了眼贾珠,低头退了下去。

  太子敏锐地眯起眼,看向坐在床边的青年,狐疑地说道:“方才在我进来前,你们在谈论关于我的事?”

  贾珠慢吞吞地说道:“郎秋不该与我说起太子过来的消息吗?”

  太子摇头,“若只是这么简单,你那书童郎秋为何要这么看我?”

  贾珠假装不解,“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太子大步走到贾珠的身边,手掌亲昵地搭在贾珠的肩头,抱怨地说道:“得了吧,阿珠,他早已经过了那个害怕我的时候,难道他在隔了好几年,又被重新点燃了关于我的畏惧?”

  他的脸上带着假笑,“孤可没对他做什么吧?”

  是,太子是没对郎秋做什么。

  贾珠闭上眼,声音软绵,还带着少许疲倦,“殿下昨日,今天前来的原因,是为什么?”他轻声细语的,“正如月余前,太子匆忙而又去,又是为了什么?”

  贾珠重新睁开眼,看着太子的眼神却是炯炯。

  “殿下有答案了吗?”

  太子漆黑的眼眸落在贾珠身上,眉间有些困惑,他似乎拿捏不住此番贾珠如此咄咄逼人的缘故。他可没想到,贾珠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却是问起这个……

  等下。

  阿珠这个反应,难道是……

  发现了?

  太子在知道贾珠喜欢他之后,却隐忍到今日,一直没有主动提起的原因,非常简单,一来他不想影响到贾珠的科考,二来是此事到底惊世骇俗,倘若他们说开,太子担忧他们无法掩饰得好。

  他从未如此体谅人,怕是把这辈子所有的耐心都用在了贾珠身上。

  ……可如果这是阿珠自己发现的,那也怪不得他主动了吧。

  允礽的眼神如同捕猎的野兽般紧紧盯着贾珠,到他的嘴唇,再往下看贾珠的身体,四肢,那如同针扎般的感觉,令贾珠有些不自在地扭动身体。

  他仍有些不习惯太子这种眼神。

  好似要将什么东西生吞活剥,透着赤/裸裸的直白。

  他怎么会……

  是了,太子殿下的眼神从来都带着别样的滚烫,他为什么一次都没感觉?贾珠有些恍惚,他怎么会一点都没发现呢?

  ……那些错误的猜想,如今来看竟显得他有些愚笨。

  这种浓烈的眼神……太子每每看他时,总会最先落在他的嘴上,然后才是其他。

  贾珠怎么能将这每一次掠夺的渴望,都一心一意当做是朋友的凝视?

  那些细小的猜疑,在太子直白到赤/裸的注视下,几乎如潮水冲垮了高高的围墙,如同狂暴的潮水一瞬间席卷了贾珠,让他的理智岌岌可危。

  他几乎在那一刻面容羞红,那艳丽的红色晕染开来,几乎霸道地挤占任何一处的皙白,好似某种张狂的情感在冲垮了戒备后,在新霸占得到的领土耀武扬威。

  倏地,太子笑了。

  那个笑容绚烂无比。

  他的笑声越发疯狂,一边大笑着,一边一个脚步转过,硬生生挤入贾珠的双/腿间,一个低头,便狠狠地咬住了贾珠的嘴巴。

  那的确称不上吻。

  实乃血腥的啃咬。

  如同两头领地被蓦地侵占的兽,下意识的反抗叫他们的唇间满是血味。

  半晌,那总算变得暧昧,柔软了些。

  却还是磕磕绊绊,充斥着暴力的碰撞与无意识的争夺。

  毫无经验的两人倒在了床上,他们的鼻子挨挨蹭蹭到了一处,仿佛是在嗅闻着彼此的来意,而后,贾珠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泄去了力道。

  有些委屈地哼哼了起来,嘟哝着疼。

  太子却是发了狠,疼才是好呢。

  他的心中被各种情绪挤占,好似毛球滚落一地纠缠在一起,痒痒得很,酸涩得很,却又高兴得发狂。

  ——唯有痛苦。

  他撕咬着。

  ——方才记忆尤深。

  却又被贾珠无意识地舔舐着。

  喜欢……

  他没发现自己的眼角微红,却盖住了贾珠的眼。

  太疯狂了。

  就在刚刚那一瞬,他竟升起了一种要将阿珠吃下去的欲/望。

  那种渴望如此强烈,几乎让他控制不住撕咬贾珠的冲动。

  这无比丑陋,怪异的模样,当然不可落入青年的眼中,他盖住他的双眼,却又忍不住磨蹭着他带血的嘴角。

  好喜欢。

  真想,将他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