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落入水里的巨响,在内殿回荡起来。

  守在外面伺候的太监,宫女也听到了那声响,忍不住上前来,但是王良阻止了他们的动作,自己守在前面听了一会儿,冲着他们摇了摇头。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便是贵主们不打算叫他们进去打扰。

  甭管里面在吵得天翻地覆,他们这些伺候的也只能听着。

  贾珠真不知道应当庆幸自己凫水的技术算好,还是该尴尬于他们眼下这微妙暧昧的对峙。

  他在意识到太子殿下不肯松手的那一瞬间,本能感觉到了危险的预兆,身体便下意识往后栽倒,滑入了水池里面,纵然是殿下追寻而上,可方才动作间已经迫使太子松开了束缚,贾珠得以在热腾腾的池子里面游开,躲到了池子的另一面。

  这不是个好选择。

  贾珠在动手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后悔了。

  身体的反应总是快过思考。

  就像是在面临绝境,在面对咄咄逼人的猎人时,猎物所做出来的最反射性的动作,往往也是最鲁莽无为的。

  他方才要是直面太子,或许还不会如眼下这么被动。

  可他逃了。

  这一逃,便将贾珠的心虚展露无遗。

  这一件事里受苦受难的本来就是他,可他如此动作反倒将形势逆转。

  贾珠心里暗暗叫苦,在意识到自己做错事情后便猛然停下动作,可是太子已经追了上来,他灵活地纠缠住了贾珠,不让他有其他逃跑的可能。

  他们两人都在水下,除了那一层薄薄的布料之外,再无其他的阻碍。

  如此肉/体接触摩擦,叫贾珠着实无法接受。

  他本就在避免着这些接触,尤其是他的天性端方,如此羞耻,简直是红了脸,又忍不住开始拼命挣扎。

  他的胳膊肘往后狠狠一捅,抵住了太子的胸膛,太子深深受了他这一肘击,却抬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不肯叫贾珠就这么避让开。

  “阿珠!”

  太子的声音就在贾珠的耳边响起,透着一些难以理解的困惑,“阿珠,究竟我是做了什么让你这般惊慌失措,这都不像往时的你。”

  ……这的确有些不像是他。

  贾珠意识到,就算自己理智劝说要停下来,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是骗不了人的。

  ——他还是想要远离太子。

  越是靠近,有些反应便是越骗不了人。

  贾珠心里叹气,他还是太年轻,太急躁了些。

  就算是再理智的人,遇到情感的事,也总是容易乱了手脚。

  尤其这还是贾珠第一回喜欢上的人。

  便是如此难缠,如此难搞的存在。

  “殿下,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偶然醉酒做出来的行为,我并不会将其当真,可太子要是追根究底,便不太合适了。”

  贾珠闭上眼,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平稳着将这段话说出来。

  他强迫自己转过身来,直面太子殿下。

  太子看着贾珠的眼神有些奇妙,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才说道,“阿珠,倘若我真的做了些什么,那些是我的罪责,阿珠何必将这些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什么罪责不罪责的,那不过是一场意外。”贾珠无奈,他平复着心绪,“殿下,我刚才着实是有些一时意气上头,这才会……莫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允礽真真要气笑了。

  “阿珠要是真的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那方才被我发现之时为何要跑?”他毫不留情指出了这点,“如果是我一直没有发现,一直不知此事,是否在阿珠心里就此留下无法根除的芥蒂?”

  贾珠这般大的反应,还要让他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那未免也太难为允礽!

  他又不是笨蛋!

  贾珠:“……”

  他要怎么跟殿下解释清楚,他心中的芥蒂,和殿下所以为的芥蒂,应当不是一件事。

  “殿下,我只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太子打断,殿下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贾珠,“阿珠若是心中没有任何介意,刚才为何要逃,而眼下又为何不敢直视于我?”

  贾珠:“……”

  他有些闪躲的眼神慢吞吞回到了太子的身上,又从那一片赤/裸的皮肤快速略过,紧紧落在了允礽的脸上,“保成,我们两人都不着片缕,这番不得体的时候,若我直视保成的身体,不是有些失礼吗?”

  他说话软绵的同时,又带着些许紧绷。

  像是当真如他所说只是出于礼仪的退让。

  允礽:“当真如此?”

  贾珠:“当真如此。”

  “好。”

  太子忽而这般说,他抓着贾珠的手腕往前走了几步,重新回到了刚才他正要上去的台阶处,将贾珠按倒坐在台阶上,然后在那浅水处跪下来。

  贾珠惊得要站起来,“殿下!”

  他如何能不觉得害怕?

  他们眼下只有那一层薄薄的布料挡在这腰间的位置,除此之外两人皆是浑身赤/裸。

  而他坐在台阶之上,而殿下却跪在台阶之下,正抚摸着他的小腿!

  如此暧昧怪异,贾珠没反射性踢出去,已经是强行克制。

  “坐着!”

  太子皱眉,重新捉住贾珠的脚腕,将自己的手掌摁在上面比对那指痕。

  贾珠的身体绷紧,尴尬又绝望。

  他越是避免什么,太子便越是做些什么。

  允礽却是仔细看着这些痕迹,都过去这么些天了,在贾珠的身上还能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那只能说明当初他失控时动起手来真不留情。

  “除了之前阿珠与我说的那些,我究竟还做了什么?”太子将两边都比对完,看着贾珠脚腕上的痕迹,脸色有些难看,“不许再瞒我,也不许欺骗我。”

  贾珠很想提醒允礽,还抓着他的脚腕呢,可看着太子憋气郁闷的模样,他到底吞下了这句说出来后不知太子会更生气还是郁闷的话,为难地说道:“真的没有别的了,如果说难为情那自然是有的,但为此生出芥蒂本就不会。”

  “可是阿珠都想远离孤了不是吗?”太子缓缓地注视着贾珠的眉眼,“就在此事发生之前,阿珠不就已经逐渐与我疏远,不想与我亲近?”

  焉能知道在此事之后,阿珠是否戒备怀疑更深,更想与他分开呢?

  贾珠的身体微僵。

  他有想过太子发现的可能,但没想到会是这么快。

  他抿着唇,“殿下何以这么说?”

  允礽的眼神凶狠,愤怒得像是一头暴躁的小兽,“阿珠是在问孤要证据?可孤有所怀疑,不需要证据。”

  “阿珠,我们相处这么多年,当你问出这话的时候,不就已经在印证孤的说辞?”

  半晌,贾珠垂下头。

  看起来有些可怜,却又沉默着。

  这在太子看来,无疑是默认了他说的事情,允礽的脸色冷了下来。

  半晌,贾珠抹了把脸。

  随着他动作之时,那些热水从他的胳膊滑落下来,滴滴嗒嗒溅入水面。

  “保成,你可曾想过,我们的关系太过亲密了些,已经到了会影响太子声誉的地步?”

  听了这第一句话,太子就忍不住想皱眉。

  少年的声音带着少许无奈,“尽管殿下并不在乎这些,但我会为殿下在乎。”贾珠抬起头,眼底的真诚,不含半点虚假,“我不愿殿下遭受任何人的诋毁。”

  允礽沉默好一会,方才说道:“是谁在阿珠的面前嚼舌根的?”

  “那殿下又为何不与我说曾有人在殿下面前说过什么,方才惹得殿下发怒?”贾珠冷静反问。

  他知道这件事已经有一段时间,却一直没有与殿下提起来,那个时候他是觉得没有必要与殿下提起来,可现在它却成了贾珠最好的借口和理由。

  他不得不如此。

  如果贾珠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对此事如此敏感,也无法解释他为何在一开始就试图远离太子殿下。

  喜欢并不是一件错事,可贾珠并不能坦然相告。

  这或许是他做过最自私的选择。

  他想要留在太子身边,想要再看着他一步步成长,想要看着他登上九五至尊之位。

  他不会让任何可能去动摇他们之间的感情。

  哪怕是他的“喜欢”。

  “你知道了……罢了,”太子挑眉,“这并没有什么所谓,他们身为皇宫侍卫却不能管住自己的舌头,孤都没有砍他们的脑袋,已经算是饶恕。”

  他看着还要再说的贾珠,摇头。

  “阿珠,此事孤本已经下了封口令,孤不知道你是从何得知,但也不愿此事就此影响我们。世人看法,又能奈何?”

  贾珠敛眉,“殿下,你可是太子。”

  “太子又如何?”允礽似笑非笑,“难道阿珠还想劝说我身为太子之尊,要承担起所谓的责任与榜样?叫底下的人看个分明?”

  过了一会,贾珠苦笑着摇头。

  “这不是保成。”

  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会在意,更不可能为此改变自己。

  “这不是孤。”

  允礽赞同地颔首。

  他不在乎。

  “那看来我与殿下的看法不能够完全一致。”贾珠叹息着说道,“还有这一桩旧事……真的无需再重谈起,我只有一个想法,”他看了一眼太子,“殿下,离完后还是莫要再喝醉酒了。”

  如果贾珠是在从前任何一个时候说起此话,太子都不会这么心虚,可眼下他还握着贾珠的脚腕,不自觉搓了两下,那上面诡异的痕迹仿佛有些烫手。

  太子略微尴尬,愤愤说道,“为着此事,叫孤与阿珠差点生分,着实可恨。”

  挨到这个时候,贾珠总算能动动脚腕,试图抽回来未果。

  他无奈说道,“殿下,别的且先不论,你要抓着我到什么时候,不觉得咱们这个姿势太奇怪了些,要是外头谁闯进来,又要传出不该有的传闻了。”

  太子撒开手,嘀嘀咕咕站起身来,露出自己赤/裸光洁的胸膛,“看几眼又不会掉块肉,阿珠逃避这个做什么?”

  他将贾珠不自觉地转开的脸又捏着下巴转了回来,大声逼逼。

  “阿珠还说没有任何芥蒂,那往常也不会这么避开!”

  贾珠很是煎熬。

  太子殿下这纯洁至极的行为,却从未想过如此强迫贾珠看着自己心上人的身体这种行为简直就是惨无人道!

  贾珠不自觉看了一眼,又猛地闭上,羞恼地叫道:“殿下!”

  他恼怒地朝着太子泼了水。

  太子见贾珠真的要生气了,这才讪讪松开手,让阿珠能够上了台阶去。

  贾珠仓皇而逃,速速地躲入屏风后,换起了自己的衣服。

  太子虽然松开手让贾珠离开,可是看着他逃去屏风后的身影,眼神却逐渐变得幽深。

  他并非不相信方才贾珠说的话,却也不能完全认可。

  贾珠必定还有什么瞒着他,没有说清楚。

  而这个事情,方是他想要远离太子的真正原因。

  可阿珠既然不说,太子就无法从他的嘴中撬出答案。

  阿珠的嘴巴实在是太严密了。

  这些年里,他虽不曾欺瞒过他什么,可太子也偶尔有所觉,贾珠是存有自己的小秘密。人活于世间,心中有秘密也正常。可贾珠牢靠得很,许多事情入了他的耳朵,便不可能从嘴巴里说出来。

  至少从方才的试探中,太子能够感觉得到,阿珠不可能是厌恶了太子,那只能说明,令他后退一步的原因还有待再查。

  另外一桩事……却叫太子有些惊讶。

  不知是否因为那个醉酒的意外,现在阿珠对他的接触非常敏感。

  方才他不过是抓住阿珠的胳膊,就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在触碰脚腕时,更是细细密密颤抖着。

  这种反应……

  等太子慢吞吞从浴池里爬出来的时候,贾珠已经手忙脚乱穿戴好了衣服,正在打理着腰带。

  太子拍拍手,叫来外面那些等候的太监宫女,鱼贯而入的宫人们为他们侍弄起来,顺便快手快脚穿戴好服饰冠帽。

  等到两人都变得人模人样之后,方才离开了东宫,重新回到课中去。

  可不管是太子还是贾珠,浴池中的事情多少还是影响到了他们。

  贾珠频频走神。

  太子则是在与大皇子的交手中差点被挑落马下,叫允禔非常不高兴,一长枪挑到他的眼前,叫嚣着让他专心致志。

  允礽慢吞吞地抓住缰绳,勾起个冷冷的微笑,“大哥,孤正想着放你一马,你却特地找上门来。”

  允禔:?

  在放什么屁?

  大皇子完全想不到太子这句话说的不是眼下,而是在那他以为原本已经了结了的醉酒之事。

  他怎么能够想到都过去小半个月了,还能够又翻出来个没解决的后续,叫他这个小肚鸡肠的太子二弟又开始翻涌起坏水来了。

  贾珠察觉到自己不够专心,索性就放弃了练习射箭。

  四皇子今日的射箭要求已经达到,正巴拉着靶子算自己的结果,最后有些心满意足的啪嗒啪嗒走回来。路上顺手揉了一把正在摆弄着弓箭的八弟,笑嘻嘻与五皇子炫耀。

  贾珠跟在武师傅的身旁,将他今日所流露出来的缺陷默默记了下来。

  他到底是不太擅长武道的。

  只做强身健体之用,就已经足够。

  这些演武场上的武师傅,也不会太过苛责于他。

  “练了这么久,还是这么废物。”

  三皇子骑着马,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勒住缰绳没忍住嘲讽了他一句。

  贾珠神色淡淡,就好像没听到一样。

  三皇子声音更大了一些,“贾珠,没听到我和你说话吗?”

  少年这才慢吞吞抬起头,笑了起来。

  “我自认并非废物,自然不知道三皇子究竟在与谁说话。若三皇子这话是与我说的,那我只能说声抱歉,我并不赞同。”

  贾珠说话的声音不紧不慢,非常随意,但那种自信的感觉刺痛了三皇子。

  没有人……

  在这后宫之中没有多少人能有他那样的底气,就算是皇子之中,看那七皇子八皇子孱弱的模样,就知道身体的残缺与母妃的卑微就足以成为他们的拖累。

  就算贵为皇子之尊,那又如何?他们所遇到的困难险阻,也绝不比常人更少。

  倘若都是兄弟手足也就罢了,偏偏在这其中,闯出了一个一点家世都没有的贾珠!

  三皇子的心头是有怨气的,只是他还记得大皇子对他的提点,虽忍不住出言嘲讽了一句,到底是将更多难听的话吞了下来,恨恨不平地瞪了贾珠一眼,转身就走。

  贾珠慢吞吞下了马,摸着他的坐骑。

  “陈师傅,今日发生的事,就莫要与他人提起了。”贾珠略带歉意,笑了起来,“这天气燥热,人总是容易有些火气。”

  武师傅笑着与他说道:“公子说得有理,您往这看,方才您射箭的时候……”

  这位陈师傅非常识相,一看贾珠这么说就知道他没打算将这事闹起来,便笑着直接将话题转走了。

  贾珠和三皇子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但若要说不对劲,那的确是从他被蹴球砸了脑袋后开始……三皇子难道是在记恨那个时候,太子要求他给贾珠赔礼道歉的事儿?

  贾珠的记忆力非常好,如今还能想得起来那个时候,三皇子脸上那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

  若三皇子是为此羞恼……

  贾珠笑着摇了摇头,那只能说明他太过狭隘。

  分明强求他道歉的人是太子,可是他却连太子也不敢记恨,反倒是将满腔的怨气都发泄在贾珠的身上,浑然不觉得自己先前做错的事情,更自持身份贵重,觉得贾珠不能与他相配。

  论起度量,三皇子还是比不上五皇子。

  五皇子从那天到现在遇到贾珠,都是乐呵乐呵。

  根本没有将那事放在心上。

  对比两个皇子的态度,贾珠忍不住摇了摇头,也没再说什么。

  他这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三皇子回去后,却是心气不顺。

  三皇子身旁的太监忙劝说道:“您与那贾珠置气做什么?他不过是太子喜欢的小玩意,眼下宠着喜欢着,将来如何,那也未可知呢。”

  三皇子嗤笑了声,冷冰冰地说道:“说什么胡话?没看太子一如既往地喜欢着,就算是养了七八年的狗也都有感情了,更何况是个人。”

  他越是清楚这点,心里便越有不甘。

  三天前,康煦帝去检查几个皇子的功课,一一考校过去,对大部分皇子皇女的回答还算满意,只在老大允禔的功课上略苦恼了一阵,到底看在他的偏门上放过了。轮到允祉的时候,他做足了准备,不论阿玛的任何提问,允祉都是对答如流,叫康煦帝很是高兴,当即奖赏了他。

  能得到皇帝的赏赐,而其他的皇子没有,允祉的心中自然高兴。

  就在他高兴坐下时,就听到康煦帝笑吟吟地与身旁的梁九功说道,“祉儿看起来,倒是与阿珠有些相似,都是爱读书的性子,好,挺好。”

  梁九功躬身,笑了起来,“公子可是预备考科举的呢,这些年来,公子可从不忘了这想法。”

  “阿珠这孩子,可真是……”康煦帝一边笑,一边摇头,“明明捷径就放在他的手边,偏他这么多年连看也是不看,保成一问,他还要恼呢。”

  “这也是公子心性坚定,不然,怎会叫太子殿下这般中意?”

  允祉就听着康煦帝和梁九功聊得高兴,坐在下首却是心如寒冰,如坠深渊。

  方才康煦帝的夸赞就成了一文不值,这前后的对比,足以看得出来,皇帝是真的很喜欢贾珠,方才会有那样随性又自然地提起,而殿前总管这几个鬼滑头,也方才会那样吹捧贾珠。

  允祉在嫉妒。

  他嫉妒贾珠如此得阿玛青眼,他厌恶拿他和贾珠相比。

  在他心中贾珠的身家地位一概不是,可在阿玛的心中,却是能够拿来比较的东西,那岂非说明,他在阿玛心中也不过如此?

  允祉钻了牛角尖。

  他知道,可他出不来。

  他郁闷得很,在乾西五所待不住,索性出门去拜见母妃。

  大皇子回来时看着三皇子一行人行色匆匆,原本是想叫住他们,想了一会,还是没动作。

  最近老三好像情绪总是不佳,许是心情不好,那还是不要打扰。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开始挠头。

  哎呀,方才演武场上,保成那么针对他,难道是他之前和阿珠偷摸着说话的事情,被太子知道了吗?

  若是知道了……

  那岂不是得去“赔礼道歉”?

  大皇子不情不愿地想,这事他可是纯纯出于好心,最好这臭小子别再小气吧啦地想着报复他啦!

  …

  自从贾珠和太子说开之后,太子陆陆续续又给他塞了不少滋补的药材与膏药,弄得其他两个伴读,还以为贾珠又遭了什么倒霉事儿。

  贾珠看他们先后来问过他的身体,都不忍笑了出来,解释了好几遍,曹珍和格图肯才半信半疑。

  而这几天的水磨功夫,也足够贾珠冷静下来和太子的相处,再无尴尬。

  太子观察了好几日,才总算放下心来。

  那问题来了,当初允礽处罚御前侍卫的事儿,阿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些人嚼舌根,处置了就处置了,后来康煦帝将消息压了下来,除了寥寥数人之外根本无人知道原因,只大概清楚殿下处罚了一批人。

  太子找来了东宫总管,命他将这事儿查个清楚,看看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他不在意贾珠知道这件事,但他在意是如何知道的。

  尽管……

  太子已经有所猜测。

  而事实,也的确不出太子所料。

  这个多嘴饶舌之人,是大皇子。

  而就在太子知道这事不久后,大皇子就主动找上门来,还带着一壶小酒。

  不得不说,在看到那壶酒的时候,毓庆宫总管诸华的脸都是绿的。

  允禔知道这是为何,连忙说道:“这是上次阿玛赏赐给本皇子的美酒,诸华,你要是不放心,就拿去检查看看。”

  诸华当然不敢真的去检查。

  只是略看过那壶酒的模样,的确是宫中的样式,也顶多是放下了一半的心。

  这另外的一半,还得到真正确定这酒水是什么后,才能安心。

  毕竟,这样式归样式,要是大皇子偷摸着将里面的酒水给换掉了,他们根本分辨不出来。

  太子看到大皇子这幅做派出现,也忍不住挑眉,“大哥,你是之前的教训还没记住,想着再来一回?你猜这一次阿玛会不会手下留情?”

  允禔讪笑,为自己叫屈,“我这一回真的没用之前从宫外带来的玩意了,这都是阿玛给赏的。上回,保成不也刚得了一批吗?”

  太子幽幽说道:“孤不记得。”

  也不想记得。

  这醉酒让他讨得了阿珠的便宜,却是连半点都没记住!

  可恼!

  大皇子气急,偏生太子坚决不喝,只愿意以茶代酒,他只能捏着鼻子应下,气呼呼地坐在了太子的对面。

  这两位,一个正在慢条斯理地红泥小火炉,用蒲扇摇着炭火,咕噜噜煮开的热水正沸腾着;那头另一个则是臂力十足,胡乱地挥舞着扇子,硬是将自己带来的美酒给煮开,散发出淡淡的酒气。

  太子斜睨了一眼,懒散地说道:“这般炎热,偏要温酒作甚?”

  而且温酒温酒,也没叫将这酒水都给煮开吧?

  这真真是牛嚼牡丹。

  大皇子顶着太子嫌弃的眼神,偏是要这么搞,等到他在大夏日煮开了酒水,开始痛饮的时候,允礽已经开始自顾自看着书,完全不在乎他在作甚。

  “你是被阿珠染上了坏毛病不成?怎也这么好学,这书再看下去,我的眼睛都要瞎掉了。”大皇子不喜欢读书,自然看到这些东西也会心生反感。

  但他读兵书的时候又不会,还看得津津有味,这也的确是脑子全长偏门了。

  太子慢吞吞地说道:“孤看书,也爱书。这和阿珠有什么关系?”他微眯起眼,“大哥似乎很喜欢将孤与阿珠联系到一起?”

  “这不正是保成和阿珠给人的感觉吗?”大皇子轻笑起来,抿了一口热酒,“若这其中存有什么问题,那绝也不是看客的错,而是保成的错。”

  “看客?”太子重复了一遍允禔说的话,森冷地笑了一声,“大哥说的是哪种?配看孤的乐子吗?”

  “是是是,都不配,都不敢,”允禔哼哼,要是谁敢明目张胆地看太子的笑话,怕不是得给他挖了眼睛,“保成,前段时间,我曾与阿珠说过话。”

  “你一日里不和阿珠说上十句话也有五句话,与他曾说过话是怎么了不得的事么?”太子冷嘲热讽。

  “……你就是故意找茬是吧?”

  “大哥既知道自己做的事,孤找茬又如何?”

  大皇子吹胡子瞪眼——哦,他没胡子,他气得挠了挠脸,“我就是与他说说。”

  他一听太子说这话,就知道允礽的确是知道了。

  “大哥这‘说说’,总该有个缘由罢。”

  允禔又挠了挠脸,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你知道,之前明珠还在朝中时,他提拔了一大批人手,全都是只附庸于他的官员。后来阿玛不是嫌弃他买卖官位,且做得过分明目张胆给他撤了,他手底下倒是有不少人,来试探过我的意思。”

  这话说着,倒是隐约能看得出,允禔何以要巴巴上门一趟,且还算得上隆重正经。

  ——虽然所谓的隆重,也即是大皇子的态度。

  “在这个时候找上你的,也都是蠢货。”太子毫不留情地训斥道,“明珠刚被处置,正是上下都盯着的时候,此时突然一个动作,岂非是将所有视线都聚焦于己身?”

  允禔没好气地瞪了眼允礽,幽怨地说道:“我也并非蠢货,你这是趁机埋汰我呢?”这是别人找上门,又不是他去找别人!

  太子假笑,“孤是光明正大埋汰你。”

  允禔强行掠过有可能会有的争吵,将话题强行导入了正轨。

  “总之,有人私下来找我,除了想要依附于我外,也曾献策攻讦过东宫。”他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漫不经心倒了酒,“这些年,弹劾你的不知有多少,可从来都不曾让阿玛在乎过。可这一回,我倒是怕你栽跟头。”

  那是故意挑拨。

  允禔清楚这点,因为没谁比他更知道,太子和贾珠的关系是从年幼时一步步走出来,以太子对阿珠的在意,若是有人故意挑阿珠动手,这兴许真的能叫太子一时情急着了道。

  话不必道尽,允礽已是知道允禔何意。

  太子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于是大哥就背着孤偷摸着去找了阿珠?孤是不是还得对大哥说声谢谢?”他面色虽冷,声音却是笑着。

  然这笑容,却透着冰凉的恶意。

  大皇子皱了皱眉,“你冷静些,本皇子不是要插手你和阿珠的事情,我知你和阿珠的感情纯粹,乃是难得挚友。可你不在乎你自己,你总要在乎阿玛罢?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你是要害了他不成?”

  他横了眼允礽,“我说,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阿珠。”

  他是要阿珠警惕。

  太子硬邦邦地说道:“大哥不过在孤面前是一套说辞,在阿珠的面前,又是另一套说辞!”

  大皇子恼羞成怒,气呼呼地说道:“你说什么胡话?我在阿珠的面前也是这般说,你当我在乎你的名誉?你要怎样,阿玛是不忍心动你,可是阿珠能一样?”

  太子狐疑地看着允禔,“大哥这么在意阿珠?”

  “阿珠又不像是你其他两个伴读,眼睛像是长在了天上,当初若不是有他在中间说话,你与我的关系,不可能有今日这般融洽。”大皇子许是不习惯讲这种温情的话,说得非常干巴巴,“再说了,又是一起长大,你当我愿意他出事?”

  有时也不知太子是否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方才还一副要翻脸的模样,可一瞬间,他又变得非常平静,就好似刚才不过是虚伪假象。他甚至小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神情可比之前温和得多,“若是这般心肠,倒是该感激大哥,只可惜,这话说出来,我自己都要吐了。”

  大皇子眯着眼,“你在套我的话?”

  还故意装着生气?

  允礽斜睨他,“孤是真气。”

  哪来的假的!

  他又慢吞吞地说道:“大哥是想让他知道,就算是这宫中,也会有人诋毁他,想要污蔑他的清白,以此来想让阿珠与孤适当保持距离,别叫这种传闻喧嚣至上。”

  “是,也不是。”大皇子痛快地说道,“不是的地方在于,我的确也觉得你俩太亲密了,这可不是件好事。”

  允礽不知想到了什么,并未跟随着允禔严肃的语气变得紧张起来,反倒是嘴角微微抽搐,“大哥信不信,纵然是我们两个想要保持距离,阿玛也未必会答应。”

  大皇子挑眉,“这和阿玛有什么干系?”

  “之所以,阿珠这些年可以在后宫畅通无阻,比一般的皇亲国戚还要自在,是有原因的。”太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大哥不知这个缘由,所以担心阿珠,这件事,就算了。可是大哥,阿珠是我的。”

  他一边这么说,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盯住大皇子。

  “纵然是你,也不能再在我和阿珠的关系里挑拨,不论是打着‘为我们好’的名义还是其他,可一,不可再。再有下次,孤会做些什么,孤也不清楚。”

  这不是威胁。

  大皇子清楚地意识到这点。

  太子不是以一种威慑的口吻吐露出这样的话,那仅仅只是……将会发生的现实。

  大皇子有些颓废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感情我方才时候了这么多,保成你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太子散漫地倚靠在软垫上,许久没喝的茶水已经冷了,烧开的水在火炉上呼哧呼哧地喷着热气,唯独大皇子身前的酒杯已经空了。允礽的视线漫不经心地转悠了一圈,重新落在允禔的身上,“孤和阿珠是什么关系,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离开,懂吗?”

  大皇子的眉头紧蹙,仿佛太子说的话有言外之意。

  “那你打算怎么做?”

  良久,沉默的大皇子突然发声。

  “什么,都不做。”

  太子淡定地说道:“若是有言官打算弹劾这个,便叫他们弹劾去,说不定这还是好事一桩,孤会帮阿玛清理一下朝廷上的祸害,别只光占位置不干活,就会在没用处说一些闲话。”轻描淡写之中,允禔敏锐地察觉到森然的杀意。

  太子不如他表面看起来这么平静,藏在他那一具皮囊下的,乃是惊涛骇浪的凶残。

  大皇子微微皱眉,似是觉得不妥。

  他怎么觉得方才和允礽这一番交谈,其实什么都没说,就给太子绕了圈子又给打发回去了。

  尤其是提及皇帝的态度上……

  允礽看了眼允禔,似是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不由得撇了撇嘴说道,“阿玛是不会担心这个的。”顿了顿,不知他想到什么,太子的脸色扭曲了一瞬,“好吧,阿玛的确有可能担心我不近女色。”

  毕竟经历过那一回宫女爬床之事后,太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只专门使唤太监,不再怎么叫宫女伺候的。还是到了最近,方才偶尔会叫几个大宫女做事跑腿。

  乾清宫那头自然是知道毓庆宫内的变化。

  也因着这事情,纵然皇贵妃提起了几次要给太子相看的事情,熟知内情的康煦帝都没有正面回答过。

  康煦帝心里也愁啊!

  至于阿珠……

  太子没好气地说道:“在大哥看来,阿珠是那等会媚上的人?”

  他气恼的是,这些外人就上赶着说“我知你们只是挚友,可总会被人误会”“你们两个关系好是好,可也不是那般”云云。

  偏生太子就是要他俩在一起,可他们这边都还八字都没一撇!

  一撇一捺都没!

  大皇子仔细思考起来,倘若阿珠真的喜欢上保成的话……

  他看着太子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可怜。

  贾珠那样的心性,怕是会连夜跑路不影响保成罢?

  允礽:“……”

  大哥你的眼睛要是不想要了他可以帮着挖出来!

  太子雷霆震怒!

  …

  贾珠惊醒的时候,正是夜半。

  他有些受不了地在床上瑟缩了一会,脸色红了又白。弓着身子好似虾米般红通通的,过了好一会,贾珠才挣扎着下了床,换到了衣裳。

  他愁苦地捂着脸,有些羞耻地问道:“……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人的……情/欲?”

  最后那两个字,哪怕是在心里说话,贾珠也是轻得不可思议。

  好像一说出来,就会是什么惊天骇事。

  【没有,任何可以遏制的药物,都对宿主本身有害。宿主如今身体素质较差,切莫私下乱吃药。】

  【物理上还有一种解决办法——自宫。】

  贾珠:“……”

  他虽是觉得烦恼,但也没到了要彻底斩断烦恼根的凶残地步!

  贾珠当然会为此感到羞耻。

  他平日连自渎都不会去做,又怎么愿意接受自己频繁地在梦里与允礽相会?

  他哀怨地揉着自己的头发,过了好一会,滚烫的身体总算在夜晚的凉意中恢复正常,这才恹恹地回去休息。

  可贾珠在床上翻来覆去躺着,怎么都是睡不着,满心满眼想着都是前几日的事情……

  别想,别想……

  贾珠催眠自己,拼命找着其他的事情……比如,秦少尚……

  说道秦少尚,这个曾经为情所苦的少年郎,却在今年时来运转,与之前颓废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娶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自从太皇太后去世后,康煦帝便免除了选秀。这对那些有心进入后宫,野心勃勃的贵人们自然是倒霉事,可对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入宫的人,或许有些大不敬,可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秦少尚便是如此。

  他颓废了很长一段时日,虽在外人面前不曾显露,可私底下却是偷摸着找贾珠哭唧唧过几回。可没曾想,这件事最终峰回路转,他居然能抱得美人归,喜得他就跟个二傻子似的,直到交换八字当天,乐疯了来贾珠家里哭,喝得烂醉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时不时又嘿嘿偷笑。

  这又哭又笑的模样,叫贾珠嫌弃非常,却又不能将人赶出去,只得无奈地将房间让给他,他跑去偏房睡了。

  第二天秦少尚吐得半死,叫贾珠开始后悔。

  早知该连夜打包送回去。

  他拖着秦少尚的后衣领给人丢到木桶里冷静去了。

  过了两天,秦少尚又人模狗样地上门来,给贾珠亲自递了请帖,他们两人的婚期,就定在两个月后。

  一想到那会秦少尚脸上的笑意,贾珠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好。

  两情相悦的人能在一起,怎么都好。

  不过,大皇子的婚期是不是也快到了?他记得府邸快要落成了,等建筑完成后,大皇子便也要开始完婚……到那时候要如何随礼……

  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贾珠总算昏昏睡着了。

  这回他睡得异常深沉,总算不再被梦境所扰。

  可惜的是,他睡得香甜,可他的梦中人……

  便不是这样了。

  …

  毓庆宫内,灯火通明。

  太监宫女急忙地来回走动,可声音却是非常轻缓,殿宇内静得不可思议。

  允礽大汗淋漓,铁青着脸色坐在床边,那浑身的寒意叫人发颤,谁也不敢去打扰这位看起来犹在梦魇的殿下。

  难得一见这位殿下如此暴怒,如同凶煞的玉面恶鬼。

  过了好一会,太子才缓缓捂住脸,像是在发抖。

  宫人一惊,想动,却又不敢。

  他们看不透殿下的神情,便也不知,那不是畏惧,恰恰相反,那是难以遏制的颤栗快意。

  他在忍耐。

  于一种无名的疯狂里醒来,允礽止不住想要杀人的欲/望,这种想法莫名其妙,却又不是无法压制,因为这时常有之。

  ——时常。

  允礽逐渐意识到,他的梦,那些梦魇,有时未必只是梦。

  那或许是某种预兆,又许是另一种可能……

  他在梦中所见之人,所看之事,未必不会发展成那般。

  只是太子一直将那当做是梦。

  因为梦里,没有贾珠。

  不管这梦再是凶残,再是怪谲,没有阿珠的存在,便意味着这纯粹是个怪诞的梦。

  因为允礽的身旁,不可能没有贾珠。

  这是天经地义,也是理所当然。

  这是允礽的“理”。

  为此,允礽从来都没有于梦境迷失过,纵然再是疯狂怪异,可他始终知道那是假的。

  但这一次,在梦里。

  在一场杀戮之中。

  脏污的黑暗里,滋长着妖异灿烂的花。

  纵是怪诞,那个青年依旧在梦中牢牢地吸引住“他”的视线。

  在血污晦暗的梦魇里,他第一次看见了阿珠。

  ……那,也是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