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煦帝最终没将这几个小崽子踹下去,可一个个都被罚了,就连最小的允禛也不例外。几个皇子垂头丧气,被顾问行盯着去沐浴再换过新的衣裳,这才勉强算是收拾妥当。

  皇帝今儿就在此处吃了,如流水的菜肴送来,皇子们依着位置不同坐下,这个时候,贾珠自觉地走到后头去。却被康煦帝叫住,沉声说道:“阿珠,你就坐在太子的身旁。”他斜睨了其他几个皇子,“朕倒乐意阿珠是朕的孩子,瞧瞧你们这几个泼猴,真真是要给朕气死。”

  大皇子心虚地低头。

  三皇子和四皇子紧随其后。

  被康煦帝训斥后,他们总算老实了些,吃饭的时候一句话都不多说,可惜的是跟在阿玛的身旁,又刚刚被他训斥过,这吃饭都吃得有些艰难,生怕康煦帝随时捉他们的毛病。

  好在康煦帝在训完他们后,并无说话的欲/望,慢条斯理地吃完后,方才看着几个吃得差不多的小崽子,“这些天叫你们太放纵了,这才这般肆无忌惮。保成做得对,就给让你们多泡泡水,方能叫你们清醒一点。堂堂皇子金躯,去做这等危险之事,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皇帝这回说起话来,总算没有之前的冰冷。

  大皇子扭捏地说道:“阿玛说得是。保成,是我之过。”

  两个弟弟都是以他的态度为准,因为他爱玩,自然也是跟着他的。可太子的担心是为了他们好,而方才允禔为了和允礽置气,故意不理会太子的劝告。

  允禔如今想来,的确是自己的过错。

  太子矜傲地哼了一声。

  保成是个脾气矜贵的,若得罪了他,要哄好可不容易。

  允禔盘算着以后要怎么去安抚太子时,允祉和允禛也有样学样地跟允礽道歉了。虽说都是孩子,尤其是四皇子说出话来都听不清楚,也没什么逻辑。

  可贾珠就是知道,太子殿下的情绪悄然变好了。

  莫要看太子殿下倔强的小模样,实际上,这几个弟兄里,他倒也不是不在意关怀。

  被他们这么一哄,方才的恼怒便消退了些。

  康煦帝敲了敲桌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尔等且记着,莫要再出现这般胡闹之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听话。”

  几个皇子齐齐朝着康煦帝行礼。

  连贾珠也低着头。

  待康煦帝离开时,他顺手就将太子给薅走了。

  小太子临走前死命扒拉着贾珠的手不放,皇帝一瞧,连带着贾珠都一并端走。

  几个皇子丝毫没有觉得太子殿下和阿玛多接触是件值得嫉妒的事情,眼下他们巴不得康煦帝赶紧走。

  被阿玛训过后,他们暂时成了惊弓之鸟。

  但凡康煦帝的视线扫射过来,他们就无意识地身体紧绷起来,生怕阿玛会盯着他们训。

  等御驾离开,大皇子方才松了口气。

  允祉瘫软在椅子上,捂着脸说道:“完了,真是完了。”

  小孩沮丧的模样叫允禔有些好奇,他拖着椅子说道:“有什么可完了的?阿玛这惩罚也不算重,就是回头费点笔墨,而且也宽恕了可以回宫后再说。”这对皮实,经常挨训的大皇子而言,的确算不得什么。

  允祉哀怨地看了眼允禔,垂头丧气地说道:“我额娘知道了,会很生气的。”这小孩满脸都写着郁闷。

  荣妃一直对允祉的教育很上心,不管是读书写字,都是时常盯着的。而允祉也不叫她失望,与大皇子不同,他对读书很感兴趣,无需旁人逼迫就会自发地学习,尤为喜欢诗文,平日里时不时就爱拽词。

  荣妃对允祉的要求高,除了功课外,自然也有与皇帝的相处里。

  若是荣妃知道允祉挨了皇帝的责罚,等回宫后被她知道了,荣妃必定要大发雷霆。

  允禔搔了搔脸,这就是一个他无法解决的问题了。毕竟惠妃对他的功课已经死心了,她很清楚自己的儿子的长处,尤其是在他对骑射方面表现出来的非一般喜爱后,惠妃就已经做足了准备,或许有朝一日,她这个孩子就可能上战场。

  这并非没有先例,且允禔心里也怀有这样的志向。

  倘若真的有这么一日,那允禔眼下看似胡闹的行为,或许反倒是在未来能救他一命。

  故而,惠妃从来不在意允禔在演武场多耗费的时间。

  所以允禔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怎么劝慰允祉。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问题。

  在他回宫的那小半年或许有,但都被惠妃的水磨工夫给磨灭了。

  这时候,反倒是年纪最小的允禛抬起了小脑袋,好奇地说道:“可素,荣妃娘娘,为何要骂三锅,阿玛愿意和我们索话,虽有惩罚,但也不重,骂人也轻轻的,不正似索,阿玛很在乎我们吗?”

  小孩的逻辑就是没有逻辑。

  他天然能感受到身旁大人的情绪,这或许是因为允禛的特殊环境。

  康煦帝在训斥他们时,并没有带着焦躁不满,反倒是隐藏在表情底下的担忧。允禛在敏锐地觉察到阿玛训斥是出于担忧后,这小奶团子一点都不难过。

  反而是非常高兴,就算是被三哥拍了一巴掌也乐呵呵的。

  允禛的小手托着自己的小脸,奶乎乎地说道:“如果阿玛不骂,那才叫人害怕呢。”

  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在乎,又何必白费力气去训人?

  难道一国之君的时间很闲吗?

  听了允禛这说得头头是道的话,允祉的心情偷偷变好了,但是他在面上什么都没说,还闷闷不乐地说道:“额娘只会说是狡辩。”

  “三锅左耳进,右耳出就好。”允禛小小声地说道,“然后点头再点头,不要往心里去。”

  允祉惊讶地看着这奶团子,可以啊小四,原来你这小子看起来这么深藏不露?

  他一想到方才阿玛因为这小子乐呵呵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的事,就忍不住掐住允禛的小脸,佯装生气地说道:“是不是故意的?若非你这般,阿玛说不得都不会那么生气。”

  允禛将自己的肉肉抢回来,爱惜地摸了摸,然后摇头。

  不会。

  如果禛儿哭唧唧的,那两位兄长,方才要被罚得更狠咧。

  毕竟禛儿在这里,可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

  直到在房间内坐下,贾珠的心神方才收敛。

  这一路上,他陪同太子坐在御驾上,听着这天家父子说着几个皇子的事情,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皇上对他,似有不同的看法。

  倘若从前,康煦帝是不会当着贾珠的面与保成说这些。

  这种微妙的变化,无疑叫贾珠有些不适应。

  此处是烟雨楼,乃是仿照江南的亭台楼阁所建造的屋舍,带着江南水乡的柔美。坐在烟雨楼上,贾珠可以清晰地望见窗外的湖泊。

  这热河行宫最叫人赏心悦目的,便是这些大大小小的湖泊。

  不同的湖泊有着不同的景致,这些天,允礽已经带着贾珠走遍了。

  贾珠在答应了允礽要克制后,便真的只在上午读书,后来发现下午太热后,便换做是上午陪同太子出去玩耍,午后回来读书到傍晚,再被太子揪出去吃食。

  这规律的节奏,也叫贾珠的心态更为放松。

  哪怕他方才还在猜测着康煦帝的想法,可倘若想不出来,贾珠也没有过分担忧,而是慢吞吞地低头吃茶。

  带他们过来的康煦帝眼下不在这层,在他们上楼前,顾问行正与皇上说了些什么。康煦帝便先叫他们上来,允礽眼下正站在窗前眺望着外头。

  贾珠看着太子殿下的背影,有种恍然的错位感。

  不知不觉,他在殿下/身边,也有五年了。

  “阿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允礽扭过头来看他,脆生生地说道,“方才上楼,就有些走神了。”

  太子殿下敏锐得叫贾珠轻笑。

  他软绵绵地说道:“在想,皇上今儿,似乎对我太过放心了。”

  允礽蹙眉,缓步走了过来,在贾珠的对面坐下,“这屋中看着没人,可不代表真的无人。”

  贾珠慢吞吞地捏着指尖,勾起个浅浅的微笑,“这没什么,殿下,此乃实话。”

  允礽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贾珠,便是实话,才往往会害了人的性命。哪怕阿玛现在喜欢阿珠,不会将这话放在心上,可要是日后不喜欢了呢?

  阿玛这记忆力可是好得惊人。

  太子并未意识到,自己所想,也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只是往贾珠的身边挪了挪,低声说道:“阿玛许是,更加看重阿珠了。”

  贾珠敛眉,并未真正相信太子殿下的话。

  皇上或许是有别的缘由,但眼下他们都不清楚内情,只能听着康煦帝的步伐带着顾问行从烟雨楼下走来。

  伴随着皇帝的出现,他身后的几个太监鱼贯而入,将手里头的东西纷纷放下。

  放眼望去,这都是些特色美食。

  康煦帝抬眼看了下已经凑在一起的两个孩子,淡笑着说道:“这些是热河的当地美食,朕叫他们特地做的,尝尝看?”

  太子皱了皱鼻子,狐疑地看着康煦帝,“阿玛,你今儿看起来怪怪的。”

  中午不是已经吃过了吗?

  虽然这些东西都做成小小的份额,显然不是正餐。

  他歪着小脑袋,注视了半晌。

  恍然地说道:“阿玛的心情,瞧来甚好。”

  可方才,康煦帝分明才在大哥他们面前大发雷霆。

  康煦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倘若在你们几个面前,朕还瞒不住自己的情绪,岂不是白活这些年?”

  太子扁嘴,抬手用公筷夹了一小块东西放到贾珠面前的碗里,愤愤不平地说道:“那不给阿玛吃了。”

  康煦帝笑,“怎这般小气吧啦,看来老大说得极是。”

  太子给自己也夹了一块,气呼呼地说道:“保成就是小气吧啦,保成就是小肚鸡肠,阿玛能奈我何?”

  康煦帝白了他一眼,好脾气地自己动手,然后看向一直看着他俩说话,没怎么动过的贾珠说道:“阿珠,莫要拘礼,你瞧保成那家伙都这般随意,当做是自己家里便是。”

  贾珠在心里苦笑,这可不是那般容易能当做是自己家,他总感觉皇上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意味深远的错觉。

  贾珠应是,低头吃起方才太子夹给他的肉片。

  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厨房炸得外酥里嫩,还带着一点食物本身的鲜甜,哪怕是在这种氛围下,也能吃出几分好来。

  允礽几道菜都夹了一口,浅尝后,撇开筷子,看向正在优雅进食的康煦帝,“阿玛,今儿怎么这般高兴?”

  康煦帝慢条斯理地说道:“难道朕不该高兴吗?”

  允礽软软地哼了一声,大逆不道地将自己的小短腿伸了出去,横过桌面,试探着踩到康煦帝的袍子,“可是阿玛高兴得不对劲!”他超大声逼逼。

  连阿珠都觉察出来的明显,那可实在是太外露了。

  康煦帝斜睨了眼这在桌面底下捣蛋的臭小鬼,“一件困惑朕许久的事情,或许要有答案,难道朕不该感到高兴吗?”

  允礽皱了皱小脸,他不喜欢打哑谜。

  但阿玛这么说,就是不会将实情告知于他了。

  这或许是朝政上的事,但从阿玛这半年一直要他参与政事来看,又或许不止如此。是私事?可皇帝无私事,又叫了他和阿珠过来……这件事其实是有关太子的?那和阿珠有什么干系?

  太子殿下的小脑筋开动,已经转悠了不少。

  许是猜到了,许是也没猜到,允礽慢吞吞地说道:“阿玛不会是在这热河行宫邂逅了梦中仙子罢?”

  康煦帝将靠在自己身后的软枕朝太子撇去。

  允礽笑嘻嘻地往边上躲,然后蹭到康煦帝的身旁痴缠撒娇,将自己十足的功力用到了极致,给康煦帝那个美得哟,心里暗爽。

  纵然保成也喜欢两位太后,可在太后的面前,保成总是不能这般放开撒娇,除非是去找太皇太后告状的时候——想起这个,康煦帝不轻不重地在保成身上拍了一记——可除此之外,又有哪个能得到皇帝这般待遇呢?

  老父亲心中甚慰。

  那厢,贾珠却因为太子那句话,隐约猜到了皇上这般高兴的缘由。

  ……难不成,康煦帝已然找到了当初梦中的僧道?

  这是系统曾告诉过贾珠的事情。

  当初康煦帝所预知到的东西,与两位僧道有关。他们本身所言,宛如令出法随,乃是映照着未来将要发生之事。而在系统剥夺了那份记忆后,康煦帝凭借着自身的敏锐,牢牢地记得梦中的部分情形,并且一直追查到了现在。

  而系统在得知了贾珠的疑问后,断然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康煦帝不可能找得到他们二位,他们二位本是与你的世界息息相关,并不关心寻常皇帝家。只要他们不愿,世上无人能够发现得了他们。】

  就算康煦帝派人彻查天下,也是如此。

  神仙手段,凡人能何如?

  贾珠自打系统出现后,就已经默默接受了这些神异奇怪之事,哪怕与他说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妖怪,他也不是不能相信。

  只如此,皇上找到的不是这两位僧道……又或者,是和僧道有关的事,或者人?

  想到此处,贾珠的猜测已经逼近真相。

  康煦帝的确是派人去彻查僧道出现过的地方,可是他们的踪迹就如水中月镜中花,乃是突然出现在人群闹市里,留下惊鸿一面,就再也寻不见他们的踪迹。

  就好似他们往往是凭空出现,不可能找到他们遗留下来的痕迹。

  然想要找到他们难,可要找到与他们接触过的人的踪迹,就容易多了。

  最是显眼的自然是甄家。

  甄士隐虽是出家去,再无人能寻见他的踪迹,可是他的夫人,她的娘家却还是摆在那里跑不掉的。去查的人找不到甄士隐,却从甄夫人的娘家入手,先是探知了第一回僧道出现时,他们曾与甄士隐说过的话——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而后,甄家的仆人霍启丢了甄家小姐,担心祸事而逃走,那日正是元宵。

  再加上甄家被火烧之事,当真如诗句所言,字字句句,如梦如幻,着实叫人不知是在镜花水月,还是现实梦中。

  当日甄家小姐丢失,甄家找不着这孩子去了哪里,可是皇家手段想找,却是未必找不到。循着那日的线索往外挖掘,一连花费了半年多,他们总算寻得那拐走了甄家小姐的拐子去了何处。

  甄家小姐原名叫英莲,被拐走的时候岁数还小,并不记得自己的原家,只知道家中似乎不是现在的光景。被拐子哄骗了大半年,也便迷迷糊糊将拐子认作是阿爹。

  这拐子知道英莲的相貌极好,是打算好好将养大,再卖出个好价钱的,倒是不怎么蹉跎她,直到被康煦帝的人解救出来,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将甄英莲送往甄夫人住处时,果不其然,甄夫人登时认出来是自己的女娃,哭成泪人。饶是她的父亲再不喜欢这出嫁女回家之事,也为女儿能母子团聚感到高兴。

  正此时,那送来英莲的人说到有一事要请她们一同赶往京师相商,事关当年的僧道之事。甄夫人本就为此事耿耿于怀,再加上丈夫随那道人远去,如今再听完这些,便毅然应了,带着失而复得的幼女随同上京。

  如今这甄夫人与甄英莲已经一同在京师。

  虽此事未必能够如愿找到那两个僧道,可对康煦帝而言,只要这人证是在,便说明这僧道的确是存在于世。倘若发觉出甄家与那甄士隐的奇异之处,或许便能顺着僧道的目的,寻到他们下一处的根脚。

  这如何不叫康煦帝欢喜?

  贾珠虽猜不透全貌,但隐隐有所知,这顿饭吃得也有些没滋没味。

  …

  又两日,康煦帝移驾万树园,住在蒙古包内。

  几位皇子自当也是跟从。

  此处林地与草原紧密相连,草原以试马埭为主体,林地便是万树园。众皇子们闲得没事,就去试马埭跑马,这里本来就是赛马的场地,正合了他们的心意。

  大皇子允禔在抄写完最后的经文后,在试马埭玩得不亦乐乎。赛马场除了能够跑马外,自当还有不少骑射靶子,这正是允禔的挚爱。

  他每每与人上场比试,就必定是头名,骑射功夫了得,那叫一个恣意放纵。

  康煦帝得知,也是忍不住摇头叹息。

  保清在这一方面上,倒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贾珠不太喜欢这些剧烈的运动,只除了在第一日,陪着太子和大皇子他们跑过一回后,就不怎么外出,整日里都在蒙古包内待着。

  允礽知道他不喜这些,就没有如同之前那般每日都带他外出。

  趁着这时日,贾珠如饥似渴地捡起了之前没读完的书。

  这叫郎秋好一番头疼。

  之前还有太子殿下拉着大爷,眼下太子殿下不来打扰贾珠了,却换得大爷这般认真读书。得亏的是贾珠每每用功之后,倒是还记得外出走走,这才免去了郎秋的过分担忧。

  在来了万树园后,康煦帝接连接见了不少外族使臣。

  贾珠在偶尔外出时会撞见一些奇装异服的人后,便更不怎么出去了。

  郎秋劝他,他便说道:“出来玩已经辜负了父亲的期待,倘若连书都不认真研读,那着实愧疚难当。”

  郎秋:“如今大爷不过是一十四的年岁,还望莫要如此苛责自身,咱这样的人家,出个读书人家自是好,可也不能拿大爷的身体来换。”

  贾珠摇头,叹气着说道:“我自是知道这些,无需担忧。这李太医不也跟着来了行宫吗?每隔数日,殿下都会请李太医给我看身体,倘若我真是有哪里不对,李太医早便说了。”

  郎秋如此一想,大爷所言,也的确是有理,便也不再说话。

  这日,贾珠在帐内看书,难得有些心烦意乱。

  他喜欢读书,可也没真的爱到如此刻苦,到底还是凭借着一番心力,方才克制住这些娇纵放肆的心理,强行叫自己坐在书桌前苦读。而也正是因为贾珠能够叫自己凝神贯注,这才能不闻窗外事。

  可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许是状态不对,贾珠不管怎么读,都是读不下去。

  他放下书卷,伸手按了按额角。

  郎秋正端了热水进来,脚步有些匆匆,叫贾珠好奇看去一眼。

  郎秋平常习惯了自己的动作无法引起大爷的注意,今儿却得了贾珠的注视,不由得笑道:“大爷难道是读不下去吗?”

  贾珠有些羞赧,抿着嘴说道:“今儿似乎是有些心烦意乱,读得心头焦躁。”

  郎秋大喜,忙说道:“读不下去便莫要读了,大爷不如……”下面他要说的话,贾珠几乎是滚瓜烂熟,不外乎劝说他出去走走,只是郎秋这话都在舌头要滚出来了,却不知为何又猛地收了回去,摇头,“不成不成,那外面还是莫要出去了。”

  贾珠惊讶地说道:“出了何事?”

  这可不符郎秋这一贯的习惯,再加上刚才他行色匆匆的模样,贾珠难免要猜测那外头是否出了事。

  郎秋将热水放到架子上,无奈地说道:“正是如此,外头可乱了。”

  就在他出去取水的时候,得见外头到处都是士兵,若非他的身上有着腰牌,郎秋都未必能够顺利地回来。

  这紧张严肃的气氛,是自打来了热河行宫后就不曾有过的,这不由得叫郎秋猜测起是否是哪个贵人出事云云。

  这般猜想,他正要说与大爷知道。

  可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格图肯和曹珍掀开帐篷入了内来,郎秋就适时住了口,往后退了一步。

  这万树园蒙古包的数量不大多,太子是随着康煦帝住在一处,几个皇子自是有着自己单独的住处,而他们带来的伴读便只能住在一块了。

  贾珠和曹珍格图肯他们几个住在一起,大皇子和三皇子的伴读住一块。

  贾珠看着曹珍和格图肯额头的汗意,便知道他们刚才也去跑马了,眼瞅着他们眼底的惊怒,贾珠的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断然道,“太子出了何事?”

  他们两个是太子伴读,除开太子外,旁的事情不该引起他们这般剧烈的情绪。

  曹珍摆摆手叫格图肯说话,自己忙走到营帐中间的桌边坐下,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咕嘟咕嘟喝水。

  看起来像是渴死了。

  那头,格图肯接过自家小厮递来的帕子擦拭着额间的汗意,咬牙说道:“你怎……罢了,的确是太子出了事,但殿下没受伤。”

  他看着贾珠霍然站起来的动作,又忙补了后面那句。

  “是没受大伤,还是有点小伤的。”喝完水的曹珍补充了一句,暗地里骂了一句,“方才太子殿下的马摔断了脖子。”

  几个皇子这一次出行,是有带着他们自己的马匹的。

  大皇子的小马叫踏雪。

  允礽的那匹小马是全然的黑色,性格就如同太子殿下一般傲娇,除了殿下外,也就只有贾珠能够摸摸,其他人是再碰不得。

  这样一匹骄傲的马,在前几日晚上拉稀得几乎站不住脚,骇得马场的马夫接连换了好几次食料,这才叫黑马缓缓好转。

  这马出了问题,允礽自然不会再叫它劳累,这几日便一直骑着马场的马。

  试马埭的马都是好马,太子殿下也不拘泥是哪一匹马,每日来时,都随便挑一匹看得顺眼的小马就走了。

  今日亦如是。

  曹珍和格图肯自然没有带马随同的待遇,他们的马,也是在马场里挑选的。

  太子殿下,大皇子和三皇子相约今日要来比试一场。

  他们这些伴读自然是要随从。

  就在比赛的当下,太子胯/下那匹马突然发疯,在试马埭内疯狂逃窜,甩得马背上的太子殿下几乎无法控制,整个人都矮下/身来紧紧抱住马脖子。

  侍卫从试马埭的四处钻出来,欲要将太子殿下抢救下来,就连大皇子和三皇子都不断提高自己胯/下马匹的速度,就为了能追上太子殿下那匹发狂的马。

  奈何这匹疯马的速度实在是快,一时间侍卫都无法赶上,就在这马差点带着太子殿下跑入无人区时,马匹突然栽倒在地,就此摔断了脖子,而马背上的太子殿下自也是滚落下来。

  那一摔,差点叫允禔目眦尽裂。

  好在他与侍卫拍马赶上时,正看到太子苍白着小脸从草地坐起身来的模样,他捂着肩头,大片的血红从肩肘渗透出来,许是在地上擦伤,但至少人看起来是无大碍的。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自然惊动到了正在接见使臣的康煦帝。

  太子殿下被严密保护起来送往了御驾蒙古包,而其他人被一一调查后,这才暂时放了回来。

  曹珍说完这长篇大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气狠地说道:“倘若不是那马突然摔断了脖子,叫这疯马跑进了万树园的无人区,那边都是密林,轻易就能叫殿下……”撞断了脖子云云这样的话憋在他的喉咙,到底是说不出来。

  格图肯摇头,“不是突然摔断了脖子。”

  自打两个伴读开始说话时,贾珠的小脸上就再也看不出半点表情。他缓缓看向格图肯,格图肯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叹了口气,“这疯马不是摔断了脖子的。”

  曹珍奇异地说道:“不是摔断了脖子,那它是怎么停下的?”

  他们的速度比不上大皇子的骑术,但也是紧随其后,看到了那马死去的模样。那断裂开的脖颈,不是摔断的,还能是怎么的?

  格图肯深吸一口气,“我并非是驳斥摔断脖子这个结论,只是,那疯马之所以摔断脖子的原因,应当是太子殿下割开了它的喉咙,叫这马不能再跑,方才直接摔倒在地,而这摔倒的过程中,马儿摔断了脖子,将原有的伤势扩开,所以一时间看不出来。”

  格图肯看着粗壮,实则是个非常细心的人。

  今日他在靠近太子殿下的时候,就已经四处查探,生怕再发现任何的异物。而后,他在距离太子殿下与疯马的尸体不远处发现了一把断开的匕首。

  那匕首异常光滑,表面看不出任何血迹,但那把手上,已经是血红斑斑。

  再之后,他们就被赶来的侍从太医们隔绝开来,格图肯也没再能观察到其他,但他还是在远处看到了那马匹的尸体。

  它脖子断裂开之处,的确是有些异样。

  这结合了之前那柄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匕首,这才叫格图肯有了这个猜测。

  贾珠缓缓点头,“殿下/身上,除了随身携带的长鞭外,的确也喜欢带着一柄匕首。”

  那是太皇太后赠予他的,殿下一直很喜欢,便时常带在身上随同。

  因为过分锐利,殿下还曾经笑说,这刀锋都留不下血,万没想到,竟会在今日验证这一个事实,却叫贾珠的心中如掀起惊涛骇浪,脸色异常冷硬。

  如贾珠这般人,一旦发起脾气来,就连平常臭脾气的人都不敢接触。

  格图肯看了一眼贾珠,默默地朝曹珍那边走了几步,又顿住,看向贾珠说道:“你莫要担心,太医赶到很及时,而我们在外面听了几句,那都是皮外伤,太子殿下并没有摔伤到骨头,倒是脚踝可能崴到需要好好休息,旁的并无大伤。”

  贾珠苍白着脸色,半晌,抿唇说道:“多谢。”

  格图肯叹了口气,听着蒙古包外的骚乱,压低声音说道:“眼下万岁盛怒,整个万树园都封锁起来,纵然你再担心殿下,这时候都莫要往上凑了。”

  眼下太子的身边必定戒备森严,贾珠这时候纵去拜见,也是见不到太子,说不定还要将自己往震怒的康煦帝槍口上撞,这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

  贾珠知道格图肯说的话有理,更加心烦意乱地在地毯坐下。

  曹珍看着贾珠垂头丧气的小模样,搔了搔脸,也说道:“格图肯说得在理,你可不知道,皇上赶来的时候,那脸色难看至极,试马埭负责的官员立刻就软倒在地,给御前侍卫给拖走了。若非太子殿下说话,皇上当场就要砍了侍卫的脑袋。”

  他们当时也能看得出来情况的危急,可那马着实太疯,他们纵是拍马都赶不上,这是所不能为的。

  可康煦帝一想到太子差点因这变故就此去了,这极致的愤怒压根无法压抑,也不知事后会有多少倒霉蛋在这次事故中落马。

  贾珠:“未必是事故。”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格图肯和曹珍小心翼翼地朝外面看了一眼,格图肯的声音更低,“我们也是这般猜想,之前没细想,可眼下再看,这里面的巧合实在是太多了。”

  贾珠的声音软软的,却冷冷的,带着一股寒意,“宫中带来的马都是好马,都是一处侍弄的,怎么殿下的马偏偏就拉得虚脱,连站也站不住脚?如若不是殿下的马出了问题,他也不会去选试马埭的马。”

  曹珍点头,又说道:“可殿下选马场的马,每次都都不一样,都是当天想跑马的时候随便选的,如果是要对殿下的马下手,这要怎么做?”

  这没法事前确认啊!

  贾珠沉默了一会,轻笑地说道:“怎么不能?每日替着太子殿下负责牵马的马夫是谁?要么,是马夫有问题,要么,是带到太子殿下/身前的所有马,都有问题。”

  贾珠此话一出,两个伴读骤然都沉默了。

  何人想要暗杀太子殿下?

  是的,此事都能用得上暗杀,或者刺杀这样的词汇。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只马断裂了脖子死去,就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倘若躺在那里的不是疯马,而是太子殿下的话……

  那今日万树园的人,包括他们这些伴读,都未必能在皇上的盛怒下活着出去。

  一想到这,他们就不由得遍体寒意。

  贾珠揉了揉额角,不再说话。

  其他两人也没心情说话了,在换过衣服后,便直接在自己的床榻躺下,到了下午,也没有吃饭的欲/望,就只是匆匆吃了几口,又打发人去探探外面的情况。

  只是格图肯的小厮刚出去片刻,就又转了回来,哭丧着脸说道:“爷,这实在是出不得。蒙古包的外面都围着士兵,莫说是我们这里,小的遥遥看着旁处,似也是如此。”

  这帐内数人的脸色当即就糟糕起来。

  贾珠轻轻地说道:“线索断了。”

  最显眼的人肯定是死了,断了线索,找不到幕后者,这才叫皇帝如此暴怒,直接下强硬的手段。

  既出不去,他们就索性罢了心思,到了夜间就早早上床歇息了。

  自下午得了太子受伤的消息后,贾珠就静不下心来读书,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着实睡不着觉。他睁着眼看着营帐外的些许光亮,不知盘算到了何时,蒙古包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贾珠微眯起双眼,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到了枕头底下。

  半晌,他们的帐门处撩开了一处光亮,外头燃烧的篝火光线投射进来,叫曹珍和格图肯也醒了过来——或许,他们其实压根也没能睡着。

  不多时,顾问行笑意盈盈地站在帐门处,轻声细语地说道:“叨扰几位公子,只是皇上有令,殿下/身体不适,想请贾公子前往陪伴太子殿下。贾公子,请吧。”这看似是邀请,实则是命令,容不得推辞。

  贾珠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爬了起来,在郎秋的帮助下换过衣裳后,就跟着顾问行走了出去。

  带走到顾问行的身旁,贾珠也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位总管太监身上的冷意。

  那面上的笑容并未真正到眼底,不过是虚伪的面具。

  贾珠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开口,“顾总管,敢问殿下的身体……”

  顾问行看向贾珠,眼神稍微柔和了些,淡声说道:“公子莫要惊慌,殿下无恙。”只是这无恙,是无关生命危险。

  而在帝王的眼中,他的爱子身上但凡多出一道伤痕,都足以叫他动怒,更何况是眼下这般祸事?

  顾问行心中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回还要死上多少人。

  贾珠跟着顾问行的身后,有这位御前总管的带领,纵然是戒备森严的万树园,他们走来也是顺畅,直到了皇上的蒙古包外,方才被搜查了一番。

  就算是顾问行也不例外。

  他们几人连带着小太监都被搜查过后,侍卫才轻声道了句失礼,叫他们过去了。

  贾珠在入内前,又换过衣服,鞋子,直到真正入内时,已然确保他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藏着尖锐武器的地方,这才踱着换下来的沙棠屐被引着往里面走。

  帝王所居住的蒙古包占地面积甚大,除了帝王的居所,太子殿下也有一片很大的区域。贾珠低眉顺眼地走了一会,听得太监在里头禀报,方又响起殿下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不太清楚,像是有些虚弱。

  而后,贾珠就被迎了进去。

  甫一进入帐内,贾珠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内部的环境奢靡低调,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随处可见的垫子和软枕乱放,架子和桌子都靠着边放,在中间留出一片宽敞的地方。而床榻便在深处,好几个人围在那处,太子的声音便是从这里传来,“孤说了没事,全都滚开,莫要跟前碍事!”

  听着这虚弱,但还算得上中气十足的怒骂声,贾珠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心中的惊恐大石在这一瞬猛落地。

  太子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急切地推开了前头的太医,果不然看到了站在几步开外的贾珠,“阿珠,你站得这般远作甚,还不快些过来?”

  随着太子招呼贾珠的动作,围在床前的这些人方才散开,露出了容纳贾珠得以走过的通道。

  这里头除了玉柱儿与另一个太监外,其他的贾珠并不认识,他也不在乎他们是何眼光,便大步地朝着太子走去。直到床头,方才能看清楚太子殿下的伤势。

  允礽的额角和侧脸上都有被划伤的痕迹,右肩高高垫着,而刚刚被重新包扎好的左脚同样也是一处鼓包,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别的明显伤势。

  允礽任由着贾珠打量,可对那些其他人就没这么耐心,他骤然沉下脸色,冷冷地说道:“莫要叫孤说第三遍,再不滚,孤就不客气了。”

  小太子勃然的怒气叫他们战战兢兢,再不敢留下,只得跪下行礼,复退了出去。

  在离开前,玉柱儿殷殷切切地看了眼贾珠,这才落在最后离开。

  贾珠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转头看向太子殿下,“殿下,他们也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全。”

  允礽瘪着嘴,“阿珠来了第一句话,便是要和保成说这话吗?保成实在是太伤心了,保成伤心得要死掉了。”他软倒在床榻上,露出一副可怜唧唧的模样。

  贾珠听到“死”这个字,便有些寒毛耸立。

  他有些生气,但看着太子这般模样,又的确可怜至极,便抿紧着嘴,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来,“殿下,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贾珠软软地说道,“阿珠会难过的。”

  允礽定定地看着贾珠,半晌,伸出来小胖手拽着贾珠的袖子,贾珠随着殿下的力道往前凑了凑,听到太子软乎乎地抱怨,“我听话。可是阿珠,好疼哦……”

  他在阿玛的面前,在太医的面前,都一直忍着没说疼,可是见到阿珠的时候,允礽总算流露出一丝丝痛意。

  贾珠差点掉下眼泪,他拼命地眨眼,将热意眨开,轻声说道,“保成怎么不与皇上说呢?皇上知道,怕是要心疼坏了。”

  允礽艰难地动了动自己崴伤的左脚,有点生气那个鼓包看起来好丑,恹恹地说道:“阿玛本来就很生气,我要是当着他的面哭,阿玛肯定要难过得眉头都耷拉下来,像是个小老头。”

  下午康煦帝赶来时,忍痛的小太子看着阿玛那勃然的怒意,到底忍住哭出来的念头,强忍着趴在阿玛身上,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小孩这般强忍,叫康煦帝更加压不住暴怒的火气,那如同噬人的毒蛇,巴不得将所有伤害太子的人全部绞杀。

  贾珠刚才分明是想哭,但听了太子殿下这话,又忍不住想笑。

  他捂着脸,“保成你……”

  轻轻咳嗽了一声,贾珠没说起那些复杂的事情,“太医是怎么说的?”

  允礽挠了挠脸,差点要碰到脸上的伤痕,就赶忙被贾珠抓住了手指,生怕殿下再继续乱碰。而这会,贾珠才发现,太子的手指也都是擦伤的痕迹,叫他忍不住手也僵了下,细细地看着伤痕。

  “都是些皮外伤,除了肩膀的撞击伤脱臼后变得比较严重,其余的倒是没什么。”允礽轻描淡写地说道,“就是这崴脚忒是麻烦,想要走路都走不了。”

  似乎在这么多伤势里,就唯独这左脚的受伤最叫这位殿下气闷的了。

  贾珠:“纵然是这脚没受伤,万岁爷也不会再让殿下出这蒙古包一步了。”

  允礽像是一株被雨打了的植株蔫吧地软倒在床上,哭唧唧地说道:“可是保成不想在床上躺着,这也忒是无聊了……不能出去玩也没有阿珠甚至都没有人可以陪保成玩……”

  贾珠谨慎地指出他的贴身太监也还算是人。

  允礽凶巴巴地说道:“就这几个人,很多吗?保成难道不值得更多的人,不值得阿珠陪保成吗?”

  小太子“穷图匕见”,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贾珠笑出声来,“要是皇上答应,我自是天天过来的。”

  他有些爱怜地摩挲着太子殿下的手指,心头的愤怒却久久不散。

  太子瞅着贾珠眉头的紧蹙,反过来抓住阿珠的手,晃了晃,“阿玛已经找到一点踪迹了,莫要担心,不管是谁,都逃不掉的。”

  贾珠轻声说道:“可恨我今日没在。”

  “得亏你没在。”太子的看法却和贾珠浑然不同,“我可不想吓到阿珠。”

  贾珠抿紧了嘴,苍白的小脸上满是不赞同。

  他过了一会,才软声说道:“格图肯说,他猜……那马其实不是自己摔断脖子的,其实是……殿下割开了它的喉咙。”

  太子侧过头去看了眼贾珠,笑嘻嘻地说道:“我是不是很英勇?”

  “是是,就是希望这样英勇的事情,再无下次了。”贾珠叹了口气,愁眉苦脸的小脸叫太子看了更想笑,可他也不好笑出声来,便也扭头看向床帐,“那个马夫死了,不仅是他死了,马场内死了两匹马,还有三个伺候的太监。动手的人很快,下手很狠,想要将所有线索一并铲除。”

  “可他不知道,这反倒是欲盖弥彰,牵连的人更多,痕迹就越多。人走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是不可能毫无痕迹。这反倒是把追查的方向赤/裸裸地摆在我们的面前。”

  贾珠轻声地说道:“是宫里?”

  太子摇头,模糊两可地说道:“未必。”

  贾珠便沉默。

  允礽看了眼贾珠,扯了扯他的手指,他让阿珠过来,可不是叫他愁眉苦脸地思考这些的,小太子便哎呦哟地说道:“阿珠,我的肩膀疼。”

  贾珠的注意力一下子全集中在太子的身上,惊慌地说道:“可要去叫太医,保成,我……”

  太子瘪着嘴,闷闷地说道:“只是方才吃的药汁药效过了,就开始疼了。好阿珠,今儿别回去了,在这陪着我罢。”

  从前总是推三阻四的贾珠立刻就答应了。

  这叫太子殿下还有点窃喜,平时想要将阿珠留下来抵足而眠,可不知要花费殿下多大的力气。

  堂堂太子殿下怎么叫个小伙伴陪/睡都不行了!

  可恼的是,在阿珠的心里,着实是不行。

  就在太子殿下美滋滋地畅想着今夜他们要怎么睡觉觉的时候,贾珠已经起身去叫了玉柱儿准备新的被褥,同时还包括着一应软垫等物,叫太子殿下立刻觉察出不对,“阿珠,你为何要准备新的铺盖?”

  正在和玉柱儿说话的贾珠回头,惊讶地说道:“我总不能与殿下一处歇息,你的身上可有伤,要是半夜我不小心压到殿下怎么办?”

  太子啪叽倒在床上,呜呜起来,“……可我要的是阿珠陪我睡……在地上铺盖卷算什么哦……我不要呜呜呜……”说不得,太子殿下娇蛮耍横起来,还颇有当年的功力,又不叫人厌烦,看着还有些委屈吧啦,红着眼睛瞪着贾珠,直叫人好似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

  贾珠为难,“可是殿下……”

  “阿珠要么在床上陪我睡,要么阿珠睡着后,孤下去陪你睡!”太子殿下见贾珠动摇了,便立刻乘胜追击。

  贾珠动摇得更加厉害,玉柱儿在感受到太子殿下凶巴巴的视线后,立刻就叛变了,站在了太子的那方劝说贾珠。

  贾珠无法,只能答应了。

  好不容易将被褥折腾到了殿下的床榻上,贾珠去换过衣裳,便到了歇息的时候,待他上了床,玉柱儿这个大太监便带着一群宫人缓缓熄灭了帐内大部分的烛光,只留在远处一盏摇曳的灯火。

  贾珠睡在了太子殿下的左侧。

  最起码,这个位置是在外面,而且也压不倒殿下的伤口。

  如果真的不小心碰到崴伤的脚踝,至少比脱臼的肩头好点的。

  贾珠今儿有些担惊受怕,原本以为是睡不着的,可是在太子殿下捉着他的手,压着他上床歇息后,却岂料他刚躺下来没多久,这意识就昏昏欲睡,眨眼间就被黑暗的梦乡夺去了意识。

  太子却没睡着。

  允礽下午在药力的作用下已经睡了半天,现在肩膀和脚踝钝痛,擦伤的地方又隐隐作痛,这些不舒服,叫这娇生惯养的小太子很难入眠。

  在贾珠睡着许久后,一直安静躺着的太子殿下突然悄悄地侧过身来——他非常谨慎地避开了自己受伤的脚踝,沉沉地注视着身旁的小少年。

  贾珠的呼吸很轻,一下,又一下。

  不紧不慢。

  听着很叫人安心。

  是啊,安心……

  允礽每每和贾珠一处歇息时,总会感觉到这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这种诡异的感觉,是连阿玛都给不了他的。

  他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挪到贾珠的胸膛,侧耳听着阿珠扑通、扑通跳动的心声。那鲜活的跃动声,叫太子不期然想起今天白日那洒落在手掌心的滚烫热血——从马脖子流淌出来的鲜红落在他的眼底,却叫太子毫无半点惊恐的情绪。

  ——兴奋。

  那叫他无名的欢喜,如同暴戾的火苗骤而燃烧。

  一种无法形容的诡异兴奋,叫允礽的骨肉鲜血都仿滚烫起来。

  他的手指缓缓地抚弄上阿珠的脖颈。

  在指尖的按压下,是血脉扑哧扑哧活动的脉流。

  是阿珠活着的证明。

  太子贪婪地感受着这扑通扑通的声响,就好像这咕嘟咕嘟流动的血液,也便在这样的倾听、感受之下,顺从着阿珠的身躯流淌到他的血肉之内。

  他心满意足地抿住小嘴,露出了怪异的、满足的微笑。

  他喜欢这血。

  这味道。

  这跳动的感觉。

  良久,太子才躺回了原来的位置上。

  他紧紧地抓着贾珠的手指,那紧固的力道,几乎无法用任何外力松开。

  夜色深沉,外头摇晃的灯火,丝毫叨扰不了这安静的帐内。

  不知到了何时,这床上的两个小孩已经越过了被褥抱在了一处,各自呼呼大睡着,什么仪态,什么距离,都浑不存在。

  只留下一室的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