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在这一年六月中,王夫人怀孕了。

  这算是府中一桩大事。

  这几年,荣国府内可再没有这样的好消息了。

  大房那头,贾赦虽是个喜欢玩闹的,惯来喜欢招惹女子,可在张夫人的把持下,除了去岁一个妾室曾经生下来一个女孩子,被取名叫迎春后,就再没有新的消息。迎春的母亲也在这一次难产里去世,张夫人犹豫了数日,将迎春抱到了自己膝下抚养。

  贾赦根本不在乎这个,既然张夫人接受了,他更加乐意当一个撒手掌柜。

  不过从那次后,他的行事也收敛了许多。

  而贾政是个自持清贵的脾性,一般是不会叫妾室留下这般大的麻烦。但在王夫人第三次怀上后,他似也颇为高兴得意,连着几日都吃了小酒,而后又在其中一房妾室的屋内歇息。

  王夫人虽知道这些,却没有放在心上。

  她和贾政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就算现在贾政真的有了庶出子女,在她拥有贾珠和元春这一对儿女的前提下,再不会动摇到她的地位。

  当然,如果给王夫人选择的话,她肯定不希望有庶出的孩子,但眼下她的岁数已经算是高龄,在乎自己还来不及,再没有别的心思去管顾贾政。

  元春在得知母亲又怀孕了后,天天就往王夫人的房间里跑,就生怕母亲出点什么事。贾珠虽比不得元春那般便利,但也时时看顾着,生怕出了什么麻烦。

  大半年过去,到了来年,

  就在阖府的小心翼翼之下,到了发动的那天,仍然是一片混乱。

  因为,这一天,太子殿下也在。

  这似乎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贾珠在家的时候,便偶尔会引来一枚小太子,而在次数多了后,贾家人也开始变得麻木,不再像之前那样觉得震撼——并非是他们已经接受了,只是不得不承认人的情绪在多次的扯动下,到底是会变得再无感觉。

  贾母是欢喜的,但也是担忧的。

  太子殿下亲近贾家,对荣国府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这样一来,贾府也便需要更加耳提面命地小心起来。

  一旦太子会出宫来贾家这个消息成为了许多人心中的定论,那便会产生许多危险。

  贾母和张夫人一合计,俏没声地增加了贾府的许多人手,渐渐地,贾家也不得不适应这种戒备森严的状态,不再如之前那样懒散。

  话题扯远,又回前头。

  王夫人发动的这一日,太子殿下也在府上。

  因为,贾珠告了假。

  尽管女子生育一事,贾珠是完全帮不上忙。可是在母亲即将可能要发动的前几日,要叫贾珠这般安心读书,他却是怎么都无法静下心来。

  汤斌看出来贾珠的思绪不宁,在明白了他是何遭遇后,淡笑着说道:“倘若是坐不住,心中难安,便告假回去罢。”

  伴读家中倘若是有事,也不是不能请假。

  皇家也不是这么没人情味的。

  只是甚少会有人告假,也少有人告假的这个理由会是为了自己的母亲。

  虽然贾珠的理由有些奇特,但是报上去后,宫内自然是答应了——尤其是小太子,毕竟贾珠是太子殿下的伴读,太子都答应了,谁又能强行扣着贾珠不放呢?

  贾珠回去后,王夫人一边担忧生气,一边又忍不住动容。

  不管是女儿还是儿子,都和她不太亲近,毕竟一个当初被贾母抱去养,一个又早早就去了前院。可不管是这半年多来元春的悉心陪伴,还是贾珠这一次毅然回来,都叫王夫人的心中熨帖,只感到高兴。

  只是奇怪的是,预计的日子都到了,连稳婆都在贾府住了好几天,王夫人却没有一点动静。

  就好像是她肚中的孩子觉得时辰未到。

  王夫人倒是吃好喝好,没什么感觉,每日都会被稳婆搀扶起来走动。

  贾珠计算着时辰,心中虽有些担忧,但见母亲无事,也只将这些忧虑压在心头。

  只是……如果再拖下去的话,他怕是要回去了。

  贾珠毕竟是告了假的,等时辰到了,总不能一拖再拖。

  又过去了四五天后,一直左看右看没等到贾珠回来的太子殿下不高兴了。太子要是发起脾气来,这阖宫的人都不乐见,康煦帝一脚将这个臭儿子踹出宫去,免得在自己眼前晃悠得叫人心烦。

  允礽气恼地哼唧起来,“阿玛这是岁数大了,人就暴躁了吗?”

  玉柱儿无奈地说道:“太子爷,可莫要这么说。前头就到荣国府了,咱们是直接进去呢?还是请贾公子出来?”

  允礽摸了摸下巴,无所谓地说道:“他母亲最近要发动,这时候叫阿珠出来,怕也是心中不安,还是进去罢。”

  太子顺顺利利见到了贾珠。

  在不许任何人通报的前提下。

  他在贾府,当真是自在得如同自己家般。

  贾珠在小书房。

  他坐在窗户旁,手中正按着一张白纸,像是要练习书法,只是右手提着的毛笔却悬在半空,许久都不曾动弹。这墨点都将白纸糟蹋得不成样子,甚至连袖口都染上了黑色,可这站立在书桌前的小孩……

  不,已经不再是能用孩子来形容的年岁了。

  那个小少年立在桌前,苍白的脸庞上,正在安静地出神。

  允礽不欲吓唬到贾珠,特意从正门走进,落地的脚步声也没有掩饰,可是贾珠好似真的听不到一般,直到太子走到了他的身后,犹没反应过来。

  太子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白纸,在其背后微踮起脚握住贾珠的手,又牵着往下,在白纸上涂抹了两个大字——

  平安。

  在太子殿下碰到他的时候,贾珠就已经回过神。

  可他和太子之间已经太过熟悉,熟悉到了在手指触碰到的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半点被人冒然触碰到的恐惧,而是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殿下操控着自己的手指,最终写下了略显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贾珠盯着白纸上的“平安”,轻叹了口气。

  “保成,我很担心。”贾珠轻声细语地说道,那是他从未流淌出来的紧张,“我担心太太会……”

  因为担心,贾珠甚至不敢将那两个字说出来。

  他不希望母亲出事。

  允礽还抓着贾珠的手没松开,他淡定地说道:“所以你就在这里折腾自己?”

  贾珠:“我没……”

  还没等贾珠说完,允礽就暗示地看了眼地上,那里铺满了从桌面散落下来的白纸。不,说是白纸那也不尽合理,在那些白纸的上面,全部都是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就算是贾珠也没办法违心地说出那是自己在练字。

  他颓然地松开手,任由太子殿下抓住了跌下来的毛笔,轻声说道:“保成,我怕。”小少年的声音带着细细的颤抖。

  太子将毛笔随手丢到一边,然后抓着贾珠的胳膊到了软塌坐着。

  他们两人靠得很近,几乎是肩膀并着肩膀,手指蹭着手指,在外人看来,他们这样的姿势或许太过亲密,可对于贾珠与允礽来说,他们这些年都是这般度过的。

  允礽:“需要我去叫几个太医过来吗?”

  他想了想,自己能做的事情,好像就只有这个。

  毕竟就算是太子也不会看病。

  贾珠失笑,摇了摇头,“其实家中已经请了太医来,”他悄悄地说道,“只不过我昨日去太太院子里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说……这时间到了还是没动静,生怕那腹中是个死胎。”

  不然不会迟迟都不发动。

  倘若那真的是个死胎,那肯定是会连累到王夫人的。

  只是这种恐慌,或许贾母知道,或许张夫人也知道,但王夫人是肯定不知道的。贾珠去见她的时候,她和元春正在一处说话,他能看出来母亲抚摸肚子的温柔,那是一种渴望诞生的向往。

  所以,贾珠也说不出口。

  允礽陪着贾珠坐了好一会,见他还是情绪低落,正想要捏捏他的脸蛋再安慰几句,就看到外头有人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神色着急地说道:“大爷,太太已经发动了。”

  贾珠猛地从软塌站起身来,只焦急地看了眼允礽,允礽冷静地说道:“走。”

  贾珠似是明白他的意思,便疾步地跑了出去。

  太子不疾不徐地跟在他的身后。

  跑回来报信的郎秋见了,脸色扭曲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是又不敢。

  这样乱糟糟的场合,太子殿下要是去了,真的好吗?

  待到了王夫人的院落外,果然是有些混乱。但张夫人堪堪赶到,已经稳住了院中下人的忙乱,正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不管是木盆还是清水这些都要早早备好。且又叫人去厨房盯着参汤,这可是要紧吊命的东西。

  有了张夫人在,就好似有了主心骨,贾珠正在缓口气,而贾母与元春他们也都到了。在看到太子出现的时候,贾母的脸上也露出一点怪异之色,但紧接着她立刻收敛神色,强笑着说道:“太子殿下,此处实在是混乱,请您莫要见怪。”

  贾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祖母的暗示,稳了稳自己的心思,这才抱歉地看向太子殿下,“保成,你千金之躯,在这里不太合适。怕是会冲撞到了你。”

  贾珠的语气听着很正常。

  可是允礽知道贾珠不太正常。

  因为,贾珠只会在他们两个人私下独处的时候,叫他保成。

  眼下这里围着这么多的人,可贾珠却率直地叫出了这个昵称,这足以说明贾珠的心神不稳。

  允礽扫了一眼,贾母与张夫人这几人的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惊讶,贾珠怕是从来都不曾在他们面前表露出自己和太子的亲昵到了这般地步。

  允礽淡定地说道:“孤去偏屋坐着。”

  这仍是不太合适,但已经比直面要好上许多。总不能当真叫太子直面这些血光之灾,到时候宫里头知道了,怕是要怪罪下来。

  贾母心中松了口气,立刻看向贾珠,“珠儿,带着元春,迎春,琏儿都进去。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着的地方。”

  贾母的语气有些严厉,贾珠本打算再坚持,但还是被贾母与张夫人一起阻止了,于是乎,那偏屋里便成了府上所有孩子待着的地方——还包括一位不请自来的太子殿下。

  允礽知道今日来的时辰怕是不对,但他反而高兴。因为阿珠的恐慌与害怕,令他觉得此刻他来,是为了安慰阿珠。

  他看着坐在角落里低着头的贾珠,起身,然后几步走到了贾珠的身旁坐下。

  允礽伸手去捉贾珠的手,贾珠下意识往回缩,但还是被太子给抓住了,那冰凉的触感,叫允礽忍不住皱眉。

  这是因为太过恐惧导致的冰凉。

  贾珠的脸上血色全无,缓缓地将脑袋压在允礽的肩头。

  他不说话。

  允礽抓着他的手,也不说话。

  这屋内,允礽和贾珠呆在一处,原本坐在中间的贾琏不由自主地往元春和迎春那边靠拢,小小声地说道:“你俩没事吧?”

  迎春的岁数还小,正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元春抱着迎春坐在她的膝盖上,缓缓摇了摇头,“无碍,只是方才我们都在荣庆堂,听到消息的时候,我不放心,这才跟了来。”

  贾琏闭嘴坐了一会,盯着角落里姿势亲密的两个人,又悄声说道:“珠大哥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原是这般好吗?”

  元春想说什么,但又下意识地闭嘴。

  他们当然知道贾珠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很要好,但元春的确不知道,已经要好到了这个地步。瞧着兄长将小脸压在太子殿下肩头的动作,那肯定是习惯成自然才会做出来的,且若非眼下兄长心神动荡,不然以他的谨慎,肯定不会在他们的眼前袒露。

  也便是说,兄长和太子殿下在私底下,肯定比他们往常表露出来的还要要好。

  元春低声说道:“莫要说出去,要是外头的人知道,怕是又要给兄长惹麻烦了。”贾琏虽不知道元春想到了哪里,但看她这么郑重其事,便也答应了。

  贾琏千不好万不好,可他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

  即便是在偏屋,他们还是能隐约听到隔壁的惨叫与跑动声,伴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屋内小孩的脸色都越来越苍白,着实坐立难安。

  挨到不知是什么时辰,外头传出了一声热闹的欢呼声,好似有些遥远,但贾珠第一时间便站了起来,看向了窗外。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许畅的脸在窗外露出来,欢快地说道:“大爷,太太很是平安呢,大爷有弟弟了!”

  贾珠站在那里好一会,猛松了口气,身体微微一晃,差点软倒下来。

  允礽眼疾手快地撑住了贾珠,无奈地说道:“你纵然是担心你的母亲,可是阿珠,你的身体难道就不要紧吗?”他对贾珠这几年的身体是知根知底地,贾珠这几天的担心肯定是已经影响到了他自己的身体,不然绝对不会站不稳的。

  知道母亲没事后,贾珠的脸上就带有笑意,闻言,又变作是尴尬的犹豫,小声地说道:“我,殿下,我没事的,只是有些站不稳。”

  哼哼,站不稳?

  允礽斜睨了眼贾珠,没去拆穿他说的话。

  贾珠之前在演武场上的历练可不是说着玩的,他的身子骨的确是虚弱,可是在这几年接连不断的调养下,到底是好上了不少。根本不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阿珠是个大骗子。

  太子哼哼唧唧地想。

  他们在等候着外面传来的消息,其实贾珠和元春都着急着想要看到母亲,可是他们也知道,现在贾母和张夫人肯定是不希望他们出现的,所以,他们就只能耐心等待。

  但外头的热闹声并没有低下来,相反,反而是越来越响亮,好似是出了什么神奇之事。

  贾珠和允礽对视了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呼唤来自己的书童,“前头可是出了什么问题,为何会这般喧哗?”

  照理说,有贾母和张夫人在这里坐镇,这底下的人肯定是不敢胡来的。

  许畅迟疑地说道:“小的听到他们好像是喊什么,玉石,还是其他什么的。”他说的话,叫贾珠有些茫然,什么玉石不玉石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什么东西,会比王夫人母子平安更重要的事情吗?

  就在贾珠决定去前头看看的时候,就看到贾母亲自带人出现在了这里,老夫人的脸上带着笑意,可允礽却能看得出来那笑意里带着残存的惊恐与奇异,好似那前头发生的事情,甚至超出了她的心理预期。

  这下允礽可就真的有些好奇了。

  贾母看向贾珠,淡笑着说道:“阿珠,你的母亲睡着了。她生下了个小弟弟,太医说最近几日都不能见风,所以你们是见不到他了。现在还是陪陪太子殿下,殿下可是特地为了你才来的。”

  然后,贾母又带走了元春这几个小孩,让他们独自待着。

  贾珠和允礽面面相觑了一会,太子率先出声,“前头应该是出了点事情,虽然未必会危及到你的母亲,但肯定不太对劲。”

  贾珠迟疑地说道:“保成的意思是……?”

  “要不要去看看?”

  尽管方才贾母已经非常明显地表达出了希望他们留在这里的想法,可是太子如果会听别人的劝说,那才是奇了怪了。

  贾珠犹豫了一会,还是缓缓摇头,“如果老祖宗觉得不能与我说,那我还是不知道为妙。”

  允礽泄了气,懒懒散散地倚靠在贾珠的身旁,瘪着嘴说道:“阿珠你怎么这样儿啊。”

  贾珠有些为难地说道:“那毕竟是我的母亲。”

  想想也是,如果是在别的事情上,贾珠或许会陪着允礽玩闹,但这可是事关贾珠的母亲。妇人产子的确是在鬼门关上晃悠一圈,既阿珠不乐意,允礽便也不提。

  他们两人一起待到了晚上,直到跟着允礽来的太监三催四请,跪下抱着太子殿下的腿哀嚎,这才请动这尊小佛离去。

  贾珠在阍室送走了太子殿下后,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疲倦。

  他站在门口遥望着远去的马车沉默了一会,才转身走向府内,一边走,贾珠一边看向晚间才回来的郎秋,“太太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待在偏屋里的时候,贾珠将许畅和郎秋都留了下来,就是为了盯着王夫人的情况。而后来,许畅来报过一次信,就再也回不去院内。而郎秋则是一直都在院内,直到很晚的时候才回来,如果有谁能知道院内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话,那郎秋肯定是其中之一。

  郎秋看了下四周,露出犹豫的神情,“大爷,这里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贾珠沉默了一会,索性带着人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院落,然后将除了郎秋之外的所有人全部都赶了出去。在确保无人能够听到他们对话后,贾珠才沉声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郎秋的脸上露出怪异惊奇的表情,轻声说道:“大爷,太太生下来一个孩子,是男孩。起初,老祖宗和大太太知道后,的确是很高兴。但是,那个稳婆,却一直神色惶恐,紧紧抱着二爷不肯放,然后,不知道又和另一个稳婆争执了什么,故才听到了……稳婆说,二爷生出来的时候,口中就含着一枚玉,是被稳婆抠出来后,才没噎过气去的。”

  “这不可能!”贾珠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是断然回应,“幼童的嘴巴要是真的塞住了东西,别说等扯出来,早就窒息死了,怎可能还留给人抢救的时候?”

  郎秋哭丧着脸,拼命点头,“大爷啊大爷,小的也是这般想的。可奈何,奈何那个稳婆的确是掏出了一枚美玉,那玉石完美无瑕,即便是咱们这样的人家,也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玉石的。”

  他是亲眼所见,尽管知道这真的不可能,可是摆在眼前的东西,又怎会是假的呢?

  郎秋跟着贾珠很多年了,是自打他记事情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书童。他看得出来,眼下郎秋的表情并没有骗他——最起码,在郎秋的自我认知里,他说的都是真话。

  弟弟,当真是含着美玉出生的吗?

  可这怎可能呢?

  贾珠猛然意识到为何贾母会在其后亲自去见他们,甚至带走了所有人,以免干扰到了贾珠和允礽的对话。老祖宗是希望他能够陪着太子殿下,甚至是拉住太子殿下,莫要让他听到任何的风言风语。

  幼童含着美玉而生,这听起来似乎是一桩美谈。

  可这样神异的事情若是出现在他们这样的人家里,总是充满着各种顾忌。

  或许,他们理所应当高兴。

  毕竟这不管是横看还是竖着看,都是一桩大好事。可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对贾府,或许是灭顶之灾。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外头的人会怎么想贾府呢?

  自古以来,若是天有祥瑞,要么就出现在帝王之家,要么就会被献给皇家。不论是哪一种,都必定与皇家有关。

  可如果这祥瑞是人呢?

  那物可以献出去,可刚出生的二弟呢?

  贾珠闭了闭眼,“此事除了当时院中的人,还有其他人知道吗?太医呢?”

  郎秋忙摇着头,“知道的都是咱自家人,除了那两个稳婆外,因着太医是在隔间,所以没听清楚到底说了什么。而在下人说话前,大太太就直接喝退了所有人,命他们全部都去空屋待着,又调了一批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进来。”郎秋也是为此被关了起来,经过了一系列的质问后,才暂时被放了出来。

  可是被放出来的,除了他之外,就只有老祖宗和大太太身旁的人,余下的现在还关着呢。

  贾珠的神色苍白,好一会,才缓声说道:“我要去荣庆堂。”

  …

  荣庆堂内静悄悄的,甭管是之前伺候的下人,还是这院中养着的鸟雀,都仿佛被这肃穆的气氛所同化,也连一句话,一句鸟鸣声都不曾发出来。

  贾珠到的时候,不意外地看到鸳鸯守在门外。

  鸳鸯只余下眉间还有惊慌,在与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还有条理地想劝他回去。可贾珠看着柔和,实际上若是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却是个非常倔脾气的。

  贾珠语气强硬地说道:“鸳鸯姐姐,要么,你进去回话。要么,你让我进去。今儿,我要是见不到老祖宗,我是不会走的。”

  鸳鸯惊讶地看着贾珠,半晌她叹了口气,转身进去,不多时,又出来,恭敬地说道:“珠大爷,老太太请你进去。”

  在贾珠经过鸳鸯身旁的时候,鸳鸯轻之又轻地说道:“大爷,二老爷很是生气。”这声音如同蚊蚋,如果不是贾珠正在紧张的时候,他是半点都听不到的。

  贾珠紧绷着小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感谢鸳鸯的话,大步走了进去。

  甫一进去,贾珠便感觉到屋内的紧张。

  老太太坐在上首,脸色算不得十分难看,但在灯火下,也的确显得苍老,而在两边,不管是贾赦贾政,亦或者是张夫人,他们全都是站着的,并未坐下。

  贾珠的眼角余光瞥到他们身后的桌几上摆放着的茶水,看起来许是因为老太太说了什么震惊人的话,故而他们才会在震惊之下起身。

  其余的贾珠也来不及多想,顶着贾政暴怒的目光,他掀开衣服下摆跪下说话,“老太太,大伯父,大太太,父亲,珠儿此次过来,乃是因为,不管院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太子殿下已经感觉到了,甚至,还希望前去查探一番。”

  贾珠深知说话的技巧,倘若他要东扯西扯到底发生了何事,贾母为首的大人肯定会以为他不过是个孩子,并且以这样的借口来让他不要再管。

  只有太子殿下。

  贾珠唯独以此为借口的时候,他们不敢忽视。

  而事实也正如贾珠所猜想的那样,在听到贾珠提及太子殿下的时候,贾政简直是暴跳如雷,“逆子!你母亲在屋内受苦,你却偏偏引来了太子殿下……”

  “慎言!”

  贾母一拍桌面,那力道之大,甚至崩裂了指甲,可她丝毫不察,盯着老二的眼神满是冷意,“老二,你想说什么?你想叫我们一家上下都去死吗?!”

  太子殿下纵然是来了,他们难不成还能把太子殿下来就不给进吗?贾政所表露出来的意思,着实是亵渎之语。

  贾母这一暴喝,不仅是骂了贾政,又看向贾赦。

  方才便是她这个大儿子提出了,这是吉祥的大好事,要跟外头大肆宣扬,令亲戚众朋都知道知道。

  “愚蠢,愚蠢之物,今儿的事情,你光知道这是祥瑞,这是大好事,却不知道这要是泄露出去,我们阖府上下连带着东府,哪里还有命活啊!我怎么就生下你们这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愚不可及,一个口无遮拦,全都是废物!”

  贾母发怒之下,贾赦,贾政,连带着无辜的张夫人都扑通跪了下来。

  贾珠倒是要跪下,却被老夫人叫了起来。

  张夫人的确是无辜,可贾母这怒火,七成是被贾赦给勾起来的,张夫人身为他的妻,也只得一起承受。

  贾珠隐约猜到贾母会生气,却没想到老太太会这么生气。

  定然是气昏了头,不然,她是不可能当着贾珠的面辱骂自己的两个儿子。尽管有些时候,贾母会在言语上表露出对他们的不满,可多数时候还是会维护他们在小辈面前的颜面,从不会这般严厉辱骂。

  贾母气得狠了,脸色都发青。

  她缓了缓,这才冲着贾珠招手,“好孩子,过来。”

  贾珠有些犹豫地走到老祖宗的身边,被贾母拢到怀里。贾母的手,也如贾珠一般冰冷,这叫少年心中的恐惧也微微泄露了出来,“老太太,二弟是真的……”

  话不必说完,贾母的手掌捂住了贾珠的嘴巴,“珠儿,莫说。”

  贾珠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是真的。

  郎秋说的话,全部,都是真的。

  贾母疲倦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今天叫你们过来,不是来同你们商量的,而是已经做了决定。老大媳妇,今天在院内的人,除了几个的确可信得过的心腹,其他的人全部都送到京郊外的庄子,切记,他们这辈子只能困死在那里。”

  张夫人的脸上流露出不忍,轻声说道:“那其中,可还有赖家的媳妇。”

  贾母冷冷地笑道:“要是赖家的不愿意,就一碗药灌下去,直接叫人抬走得了。不过是府内刚有了喜事,想要给小孩积德罢了,不然那一院子的人,都得死!”

  张夫人住了口,默默应是。

  贾政挣扎着说道:“可,那院中,还有那两个稳婆……”

  “这个,我自会安排。”贾母缓缓地说道,透着森然的血腥。

  她已经不造杀业好多年了,可是今日为了整个荣国府,她却不得不这么做。

  贾珠下意识地抬头。

  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注视着老太太,就在刚才,贾母忽然捂住了他的耳朵,叫他听不清楚后面的话。而见贾珠看他,贾母便也松开了手,看着贾珠轻声说道:“珠儿,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贾珠想了想,便一五一十地将他们在偏屋中的对话说出来。

  贾母听完贾珠的话后,叹了口气,复看向跪在地上的几个人,“都听到珠儿说的话了吗?倘若让皇家知道,引起了皇家的注意,我们会不会怎样不可知,可那个刚出生的孩子,可就做不得准了。”

  贾赦还要再说什么,被张夫人拼命扯住了袖子,他不得已住了口,听自家媳妇僵硬着声音说道:“母亲说得极是,这祥瑞说是好,可要是被宫里头知道,这好,对贾府而言,也是不好。瞒下来,是应该的。”

  贾珠听闻大人们的决定,心中莫名松了口气。

  只是这件事到底是过于奇怪,贾珠在看着事情逐渐尘埃落定之后,还是忍不住想起了他脑子里那个独特的存在。

  ……或许系统会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贾珠在心中试探着说道,“系统,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宝玉来头有所不同,宿主不必担心。】

  “有所不同”这四个字说出来,贾珠怎可能不担心?而且,宝玉?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孩子的名字其实并没有起好,且他之前也知道父亲原来在犹豫要选择哪一个名讳……可系统所说之话针对性极强,说的定是刚出生的小弟弟。

  “难道与你的来历有关?”贾珠急忙说道。

  【不尽相同,他与出现在康煦帝梦里的那几位倒是一处的。】

  系统这玄而又玄的解释,叫贾珠心里发慌的同时,也有着深深的担忧。

  等到贾母让众人回去,贾珠也打算跟着一起走的时候,老祖宗却叫住了他,“珠儿,且等等。”

  直到这屋内其他人都散了,只剩下祖孙两人后,贾母才轻声说道:“珠儿,若是太子还对此事好奇,你知道该怎么做。”

  贾珠的脸上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好一会,才苍白着脸说道,“珠儿知道了。”

  贾母抚摸着贾珠的小脸蛋,“珠儿,我知你与太子的关系甚好。可你切切要记住一件事,他是太子,而你,是臣民,关系再好,却也不能逾越了度。不然,那便是害了你。”

  从前贾母或许不会这般说,可今日在意识到贾珠甚至能以“保成”来称呼太子殿下时,贾母的心中却有着隐秘的惶恐。

  这份亲密,叫人欢喜的同时,也带着挥之不去的麻烦。

  贾府可以坚定地走在太子殿下的身旁,可现在的太子并不需要贾府的力量。

  而贾珠在太子的身旁越久,陷得越深,反倒是会看不清楚,也更会引起某些不可知的麻烦。

  到时候,这份亲密,反倒是会害了珠儿。

  贾母并不希望贾珠为此受伤。

  贾珠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珠儿知道了。”他又重复说了一遍。

  贾珠回去的时候,精神还有点恍惚,郎秋和许畅见了,连话都不敢多说,轻声细语地为珠大爷准备热水泡泡身子,希望珠大爷能够回回神。

  贾珠在热水里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被系统提醒该出来了,才从晃神中回来。

  “宝玉……”贾珠试探着说道,“会有事吗?”

  这一次系统沉默了很久。

  【如果按照原来的走向,宝玉的结局并不会多好,但这是整个贾家的问题。】

  系统在有些问题上可真是有问必答。

  或许是因为这并不牵连太子。

  可他所吐露出来的问题,却也是贾珠所担心的。

  “我猜你不能告诉我贾府出了什么问题?”

  【三代而衰,五代而斩。贾府的问题,是每一个延续的世家问题。宿主的几位长辈,可有担当?】

  系统这个反问,着实叫贾珠沉默。

  他并不想说自己长辈的坏话,可不管贾赦还是贾政,今日都能被贾母辱骂得狗血淋头便足以看得出来,他们在大事上并没有足够的担当。

  或许平日里摆门面是够的,一到正事上就原形毕露。

  这一代的长辈尚且如此,他们,又会好到哪里去?

  贾家会没落。

  这是系统所吐露出来的话,可……

  他呢?

  贾珠没有将这句话问出来,但是,倘若贾珠还活着的话,他绝不会坐视整个家族濒临至此……那么,在系统所提及到的原来的剧情里,贾珠,还活着吗?

  …

  隔了几日,贾珠总算看到了弟弟的模样,隔了好几天,小宝宝已经不再浑身通红,露出了原来白白净净的可爱模样。即便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贾珠,在看到弟弟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生欢喜之情。

  宝玉实在是太可爱了。

  ……正如系统所言,贾政在经过数日的斟酌后,到底是给新生儿取名叫宝玉。这不符合贾家这一代的取名规律,贾政似是有意如此行事,不知是为了提醒此事,还是为了特特隔开宝玉的存在。

  宝玉本就独特。

  贾珠在意识到这点后,难得有些蔫巴。

  允礽在一连观察了贾珠好几天后,气呼呼地与玉柱儿说道:“阿珠这般担忧,岂非是家中又出了什么事?”这些年东宫的太监宫女早就习惯了,太子殿下时刻都把贾珠挂在嘴边。

  玉柱儿说道:“太子爷,公子怕是担忧家中母亲的身体,不如带公子出去散散心,或者寻些有趣的玩意儿?”

  允礽是知道贾珠不好动的,不管是平时出去耍,还是在毓庆宫的时刻,贾珠总是安静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笑。

  那或者没什么不好,但是眼下太子就是想要带他出去散散心,若还按照以前的路数走,那又没什么不同,还是得让贾珠迁就他们。

  太子一时间想不出办法,脾气就有些阴晴不定。

  玉柱儿伺候得更加小心。

  直到午后歇息的时候,允礽都是带着一点郁闷上的床榻。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一个小习惯,午后歇息的时候会小睡片刻。

  贾珠吃了点东西垫肚,得知太子已经睡下后,他原本是打算去旁处等待,但一想到最近太子殿下对他的紧迫盯人,贾珠犹豫了一会儿,对玉柱儿说道,“我进去里面稍坐坐。”

  若是换做了旁人那自然是不可,但是贾珠,玉柱儿只冲着他轻轻一笑,就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太子爷一直惦记着公子的事情。”

  贾珠心中有些愧疚,悄悄地进了内殿。

  允礽的确是在里头的屋子睡着了,从屏风边上探头,贾珠甚至能够看到太子蹙起的眉头,小孩这大半年已经抽条,身子不再是之前那么胖乎乎,除了小肚子还有脸上有些残余的肉肉之外,已经比往常瘦了许多。

  贾珠没能成功把太子殿下喂成小胖太子,心中还有些失落。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想要给太子殿下盖好被子,此时虽然已经是夏日,可连一床被子都不盖,很容易着凉。

  还没等贾珠动作,就见床上的小太子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响。这动静听起来有些奇怪,贾珠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观察着太子殿下。

  太子翻了个身,继续痛苦地哼哼起来。允礽的小脸微红,不知是睡觉压着了,还是有些发热。贾珠伸手摸了摸,入手便是温凉。

  “……不……”

  太子似乎在呓语。

  “……滚开……阿玛不会……”

  “杀了你们,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前两句都还好,最后那句话,却莫名贯彻着冰冷的杀意,好像是在一种极度愤怒与暴戾之中,方才能吐出来的话语。

  太子殿下现在在做的究竟是什么梦?

  贾珠意识到不对,伸手拍了拍太子殿下的脸,以允礽平日里的警惕,他这么动作之后,太子一定能够醒过来。

  可这一回没有。

  允礽仍然急促地呼吸,眉头紧蹙,脸上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凉表情。他的脸皱巴巴的,好似那是一种无比痛苦的挣扎。

  “……滚开……”

  允礽低喝,连手也挥舞起来。

  贾珠下意识握住了那只胡乱飞舞的胳膊,太子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接近了他,那条胳膊骤然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反手抓住贾珠的手,将他硬生生拖上了床。

  贾珠一个猝不及防之下,被太子猛拖上了床,鼻子用力撞击在了太子殿下的胸膛上,把他砸得可真够呛,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贾珠的眼睛湿漉漉的,那是疼出来的湿润。他吸了吸鼻子,把酸涩的泪意憋回去——不是真的要哭了,方才这么一砸,鼻子酸痛得都快止不住身体的反应。

  “保成,保成?”

  贾珠用手背轻轻拍打着太子的侧脸,他们现在这个姿势实在太过奇怪了——贾珠因为刚才太子的动作整个人扑倒在太子的怀里,一只手被紧握着不放,只能用趴在他身上的方式试图唤醒他。

  “唔唔……”

  允礽轻轻抽气,过了好久,才有一道好似破不开浓雾般的沙哑之音响起,那甚至不复孩童的柔软与稚嫩,有那么一刻,贾珠差点要以为是哪个陌生人在说话。

  “……阿珠?”

  贾珠立刻用那只自由的手撑起自己的身体,“保成你醒了?”方才始终没法叫醒人的恐慌感,还残留在他的心里。

  “……我做梦了?”小太子的意识似乎还困在梦境里说话,有一搭没一搭,显得有些呆呆地迟钝,“好累哦……”

  这睡一觉没有恢复精神不说,反而将允礽弄得更加疲倦。

  “保成,你先让我起来。”

  贾珠趴在小太子的身上扑腾了几下,奈何太子殿下抓着他的那只手实在是太用力,不管他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

  “起来?”允礽说话有些浑浑噩噩,贾珠说一句他跟一句,还得花费好半会才反应过来贾珠是什么意思,慢吞吞松开了他抓着阿珠的手。

  贾珠一被松开,就翻了个身躺倒在太子殿下的身旁,然后侧过头去观察小太子。

  只见这不过小睡片刻的殿下浑身汗津津,额头满是薄汗,就连刚才紧紧抓着他的那只手,其实掌心都湿透了。

  “保成是不是梦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会,贾珠抿着唇问道,“是不是……那些噩梦?”

  “保成不知道……”

  小太子情绪低落,喃喃说道:“我好愤怒……阿珠……有谁背叛了我……吗?一个非常……与我非常亲近的……”

  糟糕。

  太子殿下似乎还沉浸在那氛围中,完全没意识到这两者产生了重叠混乱。

  那些都不是真的。

  至少,现在不是。

  贾珠咬牙,忽而又趴上了太子的胸膛。尽管他们俩的岁数差距只有三岁,可贾珠突如其来此举,还是压得太子殿下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可不是他刚才陷入梦魇的时候了。

  允礽混沌的眼神闪过一丝清明,缓缓地看向自己身上的贾珠,而那个少年正双手猛地拍住允礽的脸颊,用力之大足够让人的脸生疼,“殿下,保成!你看着我,看着阿珠,我是假的吗?”

  疼痛的感觉,胸闷的压力,贾珠的声音……近在咫尺的气味……阿珠……

  温热的体温连续不断地从他们接触的地方传来,那是能够让允礽感觉到安心的触感。

  阿珠的双眼紧张地盯着他,生怕小太子又回到那层迷雾后。

  允礽缓缓点头,“阿珠,才是真的。”

  破开迷障,他只能感觉到小少年这一双带着凉意的手,狠狠地将他从迷雾中拉扯了出来。

  而在浮出了那一层迷雾后,方才梦境里的内容以飞快的速度遗忘着,到了最后,允礽坐起来时,甚至记不得自己梦到了什么,只有那情绪残留了下来。

  小太子坐在床头发了一会呆,这才缓缓地看向阿珠。他原本是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有些手忙脚乱,“阿珠,阿珠莫哭……”

  贾珠奇怪地看着允礽,“我没哭。”为了印证这一句话,他还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出乎意料地真的摸到了一片泪痕。

  贾珠呆在原地,有些茫然。

  他真的哭了?

  允礽用帕子擦拭着贾珠的脸颊,可是他的眼泪却流个不停,哪怕他的主人贾珠都没意识到自己真的在哭。

  眼瞅着贾珠哭湿了一条帕子,濡湿的睫毛微微颤动,整个鼻头都红彤彤起来。他羞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可哽咽的声音却并非作假,最终他闷闷不乐地将自己埋在了被褥里,抽抽噎噎地哭了一刻钟。

  允礽在梦里的浑噩都被贾珠给吓醒了。

  他猜测或许是贾家的事情再加上方才自己梦魇醒不来的事,真正吓到阿珠了,各种事宜碰巧撞在一起,令他的神经紧绷,一旦放松下来,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宣泄。

  允礽等到抽噎声变小,才去拍了拍裹着阿珠的被褥,“这大夏天的,快些出来,闷在里面要闷坏了。”小太子认真劝道。

  “……不要。”带着鼻音的声音飘出来,贾珠闷闷不乐地说道,“好丢人哦……”

  他蔫巴又可怜地嘟哝着。

  他本来是要将小太子从梦魇中带出来,却没有想到自己的情绪先崩溃了,莫名其妙哭了一场。

  他可比太子殿下大多了。

  丢脸。

  像个笨蛋。

  “可是保成好高兴哦。”贾珠能感觉到小太子又拍了拍他,力气不大,很温柔,“一贯内敛谨慎的阿珠,却突然为了我哭鼻子,其实我可快活,可喜欢了。”

  贾珠瘪嘴,更加闷闷不乐地嘀咕:“……保成可坏心眼……”他哭成这样都完全不是个男子汉了,允礽还要笑话他。

  允礽似乎明白贾珠的意思,摇着头,想起来贾珠看不到,又大声说道:“不是开玩笑,阿珠为了保成而崩溃,不正说明阿珠很在乎我?为何不能高兴?”

  贾珠犹犹豫豫地说道:“……因为,一般人都不会觉得高兴。”他们只会露出同情的模样,然后说些场面话。

  这是处世之道。

  “我是一般人吗?阿珠。”允礽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快些出来,给你梦魇的朋友一个抱抱。”

  他撒娇着,嗲嗲地说道。

  贾珠犹豫了好一会,最终,一个湿漉漉的小少年从被褥底下钻了出来。

  他漆黑长发粘在皙白的脸上,眼角都是红痕,好似是哭出来的痕迹,鼻子比刚才更红了些。

  刚想说话,又抽噎了起来,以至于连要说的话都说不完整,最终只得低垂着脑袋,坐在那里的模样可怜得像是只刚被□□过的小兽,委屈吧啦的。

  允礽换了条新帕子,跪坐在贾珠的面前,给他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小脸,又将黏在脸上的发丝梳到脑后,然后——

  小太子用力地给阿珠一个抱抱。

  阿珠给不了,那他来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