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长得一般,相貌只能说周正,但因为眼睛太小,总是没什么精气神。但因着他是现在王家几个兄弟里面唯一的一根独苗苗,所以不管是在本家还是在京城,他都颇受宠爱。

  平日里王子腾夫人就算去拜访亲戚,也总是会带上王仁与王熙凤他们两个。

  这一回,王子腾夫人自己的女儿染病在家,她便索性只带了身边这几个侄女侄子。

  王仁是因为男丁,所以才得了看重。

  而王熙凤则是因为自身的性格,所以才叫王子腾夫妇喜欢。可惜的是这孩子没投生成男胎,不然可真是比他大哥王仁不知要好上多少。

  也正是因为这一份独特的宠爱,造就了王仁的性格蛮横。譬如这一次来到贾府,他分明应该按着礼节与主人家在一处,却是大咧咧地带着人就自己跑了。

  这府中景色不错,错落有致。

  王仁循着雪路走了一道,遇上几个正穿行过此间的丫鬟。

  这几个是王夫人院里头的二等丫鬟,虽然比不上大丫鬟那样有头有脸,却也是漂亮好看。她们奉了王夫人的命令,正要去暖房看看贾珠。

  见王仁在此,便也停下说了几句话。

  王仁面色微红,得意洋洋地与她们说话,心中有几分小九九不为外人所知。

  就在这个时候,画眉随意地看了眼王仁的身后,就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拐弯处,她的眼眸瞪大,一瞬间露出惶恐的神色。

  这……

  难道是她眼花了?

  王仁本是在借着自己的嘴皮子逗得几位漂亮姐姐笑意连连,画眉是其中之一长得最是好看的丫鬟,见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他处,王仁便也下意识跟着看去,却没想到,在他身后那处站着一个漂亮骄矜的小孩。

  他的岁数不大,看起来只有六七岁,戴着厚实的小帽子,神气得很。

  他身上穿着一袭排穗褂,戴着各种佩饰荷包等物,虽是名贵,可在他的身上,却也只是陪衬。这一身贵气,不管相貌还是举止,这小孩都远胜于他。

  这叫王仁有了一种被无形碾压的不爽感。

  这里是荣国府,王仁不便像是在家里一般直接发火,却也是带着怒气,气冲冲地朝着那小孩问道:“喂,你一个人都不带,就在荣国府内乱闯,知道什么叫规矩吗?”

  如果不是王仁开口,那小孩未必能注意到这里这么多人。

  应当说,这好几个人站在此处,是绝对不可能不叫人知道的,可是王仁偏偏有一种感觉,在那个小孩的眼中,此一刻,他们几个才算是真的因为他的呼喊而入了他的眼,那双大眼睛看过来,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

  轻轻一眨,那小孩露出一分矜贵与傲慢的神情,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在与我说话?”

  王仁从本家来京城的时候,最开始几个月,就时常感觉到这种言语的轻慢,这叫他的脾气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从廊下走到了抄手游廊,拦在了那小孩的去路,“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你又是哪个门路上的人,偏在这胡来!”

  画眉急促地说道:“王大公子,莫要说了。”

  她的语气焦急,恨不得直接给王仁的嘴巴堵上。而王仁偏早就看上了画眉的容貌,听得她给这来人说话,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不叫你的小厮出来,今儿就不给你走了。”王仁耍横地说道,在他身后跟着的两个横肉小子也跟着跨了上来,形成了包围之势。

  小孩似乎是觉得有趣,又像是无聊。

  淡漠的视线在这几个人身上扫过,便也话也不说,转身便要走。

  他原本还想抓个丫鬟问路,现在又直接连问路的心思都没有了。这个人实在是聒噪,比清晨的麻雀还要烦人。

  王仁气歪了嘴,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便将那撒泼的性子撩开,伸手去抓人。

  许畅端着甜汤从这里走过,原本只是无意间地瞥上一眼。

  正看到了王仁伸手去抓太子的一幕。

  他的眼睛都快瞪下来了。

  这里为什么会有太子?!

  是他还在做梦?

  这种混乱的场景,叫许畅差点都反应不过来,但眼见着那王大公子还想拧过太子殿下的胳膊,他吓得将手中的甜汤都摔了,几步跑上前去,“王大公子,莫要如此!”他的声音仓促,又是突然而发,直叫这角落的数人都惊讶地回头。

  许畅急匆匆地拦在王大公子和太子殿下的中间,赔笑地说道:“王大公子,这位是府上珠大爷的朋友,本是在院中歇息,怕是醒来后寻不到珠大爷,这才四处走动来寻。”许畅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三言两语就给了太子殿下一个合适的理由,毕竟他也不清楚这位到底想不想要暴露身份。

  ……从他是偷摸着来荣国府一事来看,怕是不愿意的。

  王仁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他是你荣国府上珠大爷的客人,我便不是了?”他怎会看不出来这书童对身后人莫名的维护,这如何不让王仁更加不爽利?

  许畅弯腰,赔罪般地说道:“王大公子说得极是,不过……”

  他的不过还没说完,就感觉自己的后腰被戳了戳。

  “直起腰来。”

  允礽不满地蹙眉。

  许畅反射性地挺直腰板,就看到小太子从他的身边走了出来,抬头端详着许畅的模样,“你是阿珠身边的书童?”

  许畅恭敬地说道:“正是。”

  “阿珠在何处,带我过去罢。”

  “是是。”

  许畅的声音有点激动,却克制着自己莫要流露出来。

  就在许畅要带走允礽的时候,被忽视的王仁当真坐不住了,他抬手指着他们两个,“给我围住他们。”

  好啊,这小子也罢了,这书童算是哪根葱,还跟这般无视他?!

  两个小厮立刻走上前来。

  画眉几个见势不妙,忙也跟着围了过来,拦着他们不给靠近。这一堆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叫允礽小脸上一直挂着的淡淡笑意消失了,。

  冰冷地注视着王仁,忽而说道:“书童,去请你家主子。”

  许畅立刻反应过来,面露焦急,“这不……”

  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殿下从腰间抽/出了鞭子。

  “小的这就去!”

  许畅的态度立刻大转弯,转身就跑。

  救命啊啊珠大爷,王大公子待会不会被太子殿下打死了吧?!

  贾珠得了消息,从暖房一路赶过来,跑得呼吸急促。

  直到这处小花园的门口,正听到里头允礽跟没事人一般的声音,“你这身皮肉当垫子还不错,就是软了些。”

  他猛然松了口气,大口吸入冰冷的空气,一时间刺激到了喉咙,开始咳嗽起来。

  这剧烈的咳嗽声一下子闯入小花园内,内里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就安静了,紧接着是脚步声,允礽从门内探出小脑袋,就见他的好阿珠正靠在门外,捂着嘴巴咳嗽,像是要将声音闷下去一般,但胸/脯却还在剧烈的起伏。

  允礽面露懊恼之色,“我叫人去告知你,却不是让你这般着急的。”

  许畅方才也急冲冲地跟着珠大爷过来,听到太子殿下这话的语气。

  却是比刚才的任何一句话都要温柔了许多,好似泡在了糖水里说出来的话,带着无比的耐心。

  贾珠好不容易才停下了咳嗽,冰凉的手指握住了小太子热乎乎的掌心,哑着声音说道:“谁叫殿下这个时辰过来,也不叫阍室那头报备,难道是走了哪些不寻常的门路进来?”

  允礽露出了古怪的微笑,“我是跟着阿珠的父亲进来的。”

  他可没走不寻常的路!

  贾珠大吃一惊,却没想到这事还和自己父亲牵扯上关系,本想接下去询问,却想起小花园内正唔唔作响的声音,便往前又走了几步,一下子就看到跪倒在园子里的三个人。

  王仁和他的两个小厮都被不知什么东西捆在了一起,手脚更是束缚在一处,连脑袋都抬不起来。

  方才,允礽就是坐在他们的背上同他们说话的。

  殿下没被欺负,这显然叫贾珠放松。

  但紧接着,他又有些羞愧。

  毕竟王仁是荣国府的客人,闹成这般,对贾家来说,也是丢脸的。

  贾珠看向允礽,轻声说道:“殿下,王仁是做了什么吗?”

  他上下打量着允礽,生怕在哪里有自己没发现的伤势。

  允礽低头看着那几个跪倒在雪地里,浑身泥泞的人,无所谓地说道:“他们嘴上不干净,抽了几鞭子罢了。我没下死手,就是教训教训。”

  贾珠:“那殿下消气了吗?”

  允礽笑嘻嘻地捏着贾珠的手指,“阿珠想叫他们起来,就叫他们起来罢。”

  听到允礽的话,贾珠的心里也算是松了口气,不论如何,殿下看来是真的没将此事,此人放在眼中,这或许对王仁来说是侮辱,但也说明此事终了后,在太子殿下的心中甚至不会记得这件事。

  这对王仁,对王家,才是好事。

  贾珠看了眼听到他们对话、还在挣扎着抬头,露出愤恨表情的王仁,原本要叫人给他们松绑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许畅,郎秋,你再去叫几个人,将王大公子与他的侍从送到屋里去,再行松绑。”

  而后,他又看向画眉。

  “去荣庆堂说一声,如果太太不在老祖宗那里,也与太太说一声,”贾珠顿了顿,“当然,伯母那里,也是要知会一下的。”

  画眉漂亮的脸上犹有惊恐,轻声说道:“珠大爷,可要……”

  贾珠看了眼还在挣扎蠕动的王仁,白净的小脸也淡了下来,“如实说。”

  “是。”

  贾珠话罢,这处园子里的下人便都动了起来。

  而他牵着小太子离开了这处繁忙的地方,又看向一直不说话的允礽,“殿下怎么这么看我?”

  小太子这一路上,都带盯着他看。

  “因为阿珠好看。”

  允礽笑嘻嘻,反倒是将贾珠闹了个大红脸。

  直到他们走到暖房,两个小孩的手都是一直牵着的。

  元春,贾琏,并着王熙凤听到声音看来,见到方才还急匆匆出去的贾珠又回来,手里还牵着一位漂亮小孩,脸上都流露出了诧异。而贾琏与贾元春更是立刻认出来这个人是谁,轻松的表情一下子就消失了。

  贾珠看向王熙凤,轻声说道:“熙凤妹妹,王仁出了些事端,眼下正在小花园外休息,你与元春妹妹一起去看看吧。”他的视线在贾元春的身上停留,她一下子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有些惊慌地看了眼太子,又立刻压下了流露出来的神情,露出镇定之色,“好的,大哥。”

  王熙凤同样意识到了出事,只是她尚且不知道是为何,只是由于天生的敏锐。她利索地欠身与诸位告别,便快步地带着婢女往外走。

  贾元春陪着她一起去,贾琏更是不想自己一个人独自呆在这里,掺和在大哥与太子殿下的中间,直喊着让两位好妹妹等着他,便急匆匆地走了。

  等到他们都离开后,贾珠才露出些许放松的表情。

  不然,也的确不好解释刚才的这些事情。

  “阿珠在家里,似是有些不同。”

  太子殿下的声音,一下子将贾珠拉回了现实。

  他看向允礽,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殿下为何这么说?”

  允礽把玩着贾珠的手指头,好似这是什么有趣的玩具,也可以看得不亦乐乎,“阿珠在这里,很安心。”小太子似乎也有些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拧着小眉头沉思了一会,慢吞吞地又说道,“很自在,很舒服。”

  他道:“我更喜欢这样的阿珠。”

  允礽喜欢阿珠在家里的模样。

  贾珠的鼻头莫名酸涩了起来,小小声地说道:“这里是我家。”他抿着嘴角,想着自己刚才那一连串的命令,也忍不住笑出声,“我方才,是不是有种,出了事后,就将一切麻烦都丢给长辈的坏小孩?”

  还叫画眉去荣庆堂。

  老祖宗知道后,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那不是很好吗?”允礽挑眉,“阿珠要坏一点,阿珠要凶一点。”

  更坏,更凶,更得意一些,那才好呢。

  贾珠扑哧笑出声来,咬着下唇忍了忍,到底是没忍住,“那我岂不是成了恃宠而骄的……”他微蹙眉,似是在想着形容词。

  允礽反客为主,拖着贾珠往暖房走,直到了屋中温暖的环境,又寻了个汤婆子塞在贾珠的手里,这才略松快地说道:“但是,阿珠这辈子,怕是也成不了什么坏人。”他这失落的语气,听起来还以为他要贾珠做的不是什么坏人,而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贾珠:“殿下怎么能叫人做坏事?”

  “哼,什么叫坏事?”小孩跳上贾珠的怀里,令得他反射性地抱住小胖崽,而小胖崽依偎在贾珠的身前,不屑地说道,“对阿珠来说,怕是做了寻常不会做的事情,那就叫坏事吧?”

  贾珠气虚,贾珠的眼神乱瞄。

  他前些日子爬窗去小书房,此事如今他再想起来,的确也总认为是坏事。

  允礽抓了抓贾珠的头发,委委屈屈地说道:“我求了阿玛好久,阿玛才应了我今儿来和阿珠玩耍,却撞上了那讨厌鬼,阿珠要怎么赔我?”

  贾珠好声好气地说道:“那殿下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无一不应。”

  允礽当即露出大大的笑容,这变量速度之快,也堪称是奇迹。

  他露出完美的小牙齿。

  直到此时此刻,贾珠才惊叹地说道:“啊,殿下的牙齿长好了。”

  没错没错。

  允礽美滋滋地点着小脑袋。

  他总算可以说话不漏风了!

  …

  荣庆堂内,收到风声的贾母眼皮子跳了跳,看向还不知出事,坐在王夫人身旁说话的王子腾夫人。

  这算不上麻烦事,只是这位太子爷是微服出宫的,看起来也没打算叫人知道,那这桩事情……她想起丫鬟说到的贾政,叫人去前头外书房将人请了过来。

  罢了,罢了。

  有王氏突军异起在,这些年四大家才算是安稳。而王氏与他们又算是姻亲,一些阴私法子便算了,到底也要拉扯一把,别在这种小事上栽了跟头。

  贾母眨眼便拿定了主意,微笑着看向王子腾夫人。

  说到底,王仁又并非王子腾之子。

  孰轻孰重,他们分清楚的。

  …

  荣国府阍室外,一辆马车缓缓地离开了正门。

  外头驾车的车夫是贾珠早就熟悉的老奴,而这马车外头看着低调朴素,却是内有乾坤,吃的玩的塞满了各种小箱子,随手一拉就是满满当当的吃食。

  贾珠留了口信,偷偷跟着小太子出来了。

  他长出了口气,允礽小身子就压在他的身上,故意拖长声音,哎呀呀地奶声奶气:“阿珠不会是后悔了吧?”

  方才殿下只说了要出来玩,却也没说要去哪里,贾珠得知之前那个一直跟着太子殿下的老奴也在门外后,也就答应了。原本按照贾珠的习惯,在离开贾府前肯定是要和府内长辈说一声,但这一回由于殿下在,再加上王仁的事情,他便做了一回“先斩后奏”。

  贾珠努了努嘴,啃了一口太子递过来的甜饼子,含糊不清地说道:“别的后悔便罢了,不过是和殿下出来,有什么可后悔的?”

  允礽撅着小嘴,“谁知道阿珠心里想着什么,保蹭都不知道。”

  “保蹭?”

  贾珠学着太子叫了一声。

  允礽露出了凶巴巴的小表情,抓着贾珠的手指嗷呜地啃了一口。

  旋即,小太子露出了好似是偷吃到油的得意表情,神气地说道:“我想到阿珠要补偿我什么了,阿珠快叫我保成。”

  这一次,小太子字正腔圆地念道。

  绝对不会让阿珠再笑话他。

  贾珠犹犹豫豫地说道:“……这样,不好吧?”

  就连大皇子,顶多也就是叫太子殿下一声二弟。

  允礽瘪嘴,“阿珠不喜欢我。”

  他垂头丧气,耷拉着小脑袋,就好像是刚刚被雨水打过的小草,可怜兮兮。

  贾珠也瘪着嘴,“保成,保成就总会这招……”他难得小气吧唧地哼哼。

  明明知道他是在装委屈。

  可恶,但贾珠还是每一次都会被装到。

  “谁叫阿珠喜欢保成呢!”

  贾珠微红着脸蛋子,侧头不去看太子殿下。

  ……殿下说这么大声要做什么呢?

  他到底是内敛羞怯的,表达起来,总是不如小太子浓烈。

  允礽看着阿珠红得发热的耳朵尖尖,像是一只得意洋洋的小孔雀般抖擞起来。

  哼哼,哼哼哼。

  他更加骄傲地翘起了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