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井,辛苦你安排一下,让大家以东京的各大医院为原点,筛查神津真司的就诊记录。”

  “降谷先生。”白井直纪适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但是早在一个月前针对神津真司展开调查时,我们就已经就医疗相关事宜进行了信息搜集,当时并没有任何关于这方面的发现。”

  “是这样没错。”安室透对此早有计划,他解释道:“所以,从明天起,把我们的人手分散到东京的各家医院的各个科室,向医生和护士们询问调查,在三年前到一年前的这个时间范围里,是否曾经遇到过身边有一个银色长发的男人陪同的患者入院治疗。”

  神津真司口中的两年前是一个很模糊的时间概念,此时又正值新一年的开端,为了以防万一,把筛查时间稍微放宽才更加保险;其实神津真司本人就已经足够令人印象深刻,但最基础的外貌特征并不明确,例如住院时他的发色究竟是金色还是黑色就是一大问题,所以比起以神津真司本人为记忆点,从琴酒入手才是更好的选择。

  白井直纪又询问了几句,向上司点点头,而后快步离开。

  这无疑是一个大工程,东京有多少家医院?每家医院有多少医生和护士?光是每天接诊过的患者就已经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是两年,这两年时间里累积起来患者数目将会是一个天文数字。

  况且神津真司当时可能并非在东京的医院治疗,甚至连他进行治疗的地方都可能并不是医院。

  但是目前他们已经别无他法了,停滞不前的调查进度只会让谜题愈发难以捉摸,他们必须主动出击,寻找能够打破僵局的契机。

  天就快亮了,安室透拍了拍脸颊,希望以此能让自己再清醒一些。

  他拿出一个笔记本,大概是因为最近经常翻看的缘故,随手一翻便能精准打开他想看的那一页。

  上野自由一定有问题。

  在与上野自由进行那场对话时,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而后续每一次翻看记录和回想那些话语时,他都会愈发觉得其中有鬼。

  上野自由隐瞒了什么?

  他去思索和推导上野自由口中的那反水一夜的过程时,时常觉得自己即将抓到一缕思绪,但无论怎样去延伸,却始终抓不到实处。

  就像hiro说的那样,上野自由要么是说了谎,要么就是还隐瞒了什么——那这份差错又究竟是出在哪个环节?

  他翻开新的一页,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几个新的关键词。

  他有一种预感,神津真司在两年前曾经住院治疗的这条线索,或许会成为解开谜题的关键所在。

  *

  就像他们原本预料中的那样,即使已经将三分之二的人手分散到各家医院进行走访,调查的进展还是极其缓慢。

  警备企划课的办公室内,混乱和有序并存,紧张的气氛在这个空间里不断蔓延。

  安室透将筛查出来的怀疑对象的患者资料一一翻看过去,却还是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前来进行汇报的下属离开后,他的脸上才终于流露出几分疲惫,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在这种关头,所有人都已经绷紧神经,作为主心骨,他更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敲门声突然响起,他立即调整好姿态,做了个深呼吸,提高音量道:

  “进。”

  门被推开,看清站在门口的人究竟是谁时,安室透松了口气。

  “hiro,早上好。”

  “早,给你带了份早餐。”

  “谢谢。”安室透将餐盒和保温杯接过来,“是三明治啊,还有……”

  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喝了一口:“南瓜粥?”

  诸伏景光点点头,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

  “怎么样?有什么新进展吗?”

  安室透摆了摆手,他将嘴里的三明治咽下去,叹了口气:“你知道的,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诸伏景光明白好友的忧虑,更清楚现在局势的紧迫所在,他宽慰道:“用排除法做减法也是推进工作的一种形式。”

  “希望如此吧。”

  安室透又咬了一口三明治,看着坐在窗边的黑发青年,咀嚼的动作顿了顿,半晌,他试探性地问道:“管理官对你有什么新安排吗?”

  诸伏景光神色平静:“养病。”

  安室透没说话,只是将手中那只保温杯的盖子一点点拧紧。

  “zero,你再不松手的话,一会儿清洗餐具的时候估计就很难打开盖子了。”诸伏景光一语点破对方的异常。

  “抱歉抱歉……”安室透略显局促地将手中的保温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尴尬地笑了两声:“没注意。”

  诸伏景光明白好友的失态源自何处,同时,他也理解管理官做出的决定。

  两年前的上野自由无法解释在那种情况神津真司和琴酒为什么会放过他,所以最终无法再接触组织相关事务的中心;两年后的今天,他无法解释神津真司为什么要如此帮助他,在找出缘由之前,放任他去“养病”是一个很中肯的决策。

  他不会对此心存怨怼,找出神津真司这个人背后隐藏着的真相,这才是他现下更该做的事情。

  更何况说是养病,但是管理官并未在行动上对他做出什么限制,他仍然可以出入公安大楼,甚至向好友询问最新的情报和调查进展。

  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神津真司那一个月以来的行为,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

  安室透看着似乎已经陷入某种沉思的友人,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声音,他略显迟疑道:“对了,hiro。”

  “嗯?”诸伏景光回过神:“怎么了?”

  安室透的神色里带着犹豫,但下一秒这份犹豫就被坚定取代,他问道:“神津真司有对你……额,我的意思是说,他有对你表达过好感吗?”

  诸伏景光缓慢地眨眨眼,似乎是在反应刚刚听到的那个问题,而后噗呲笑出声,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

  “我很认真。”安室透打断好友的话,身体向前倾了倾,他向这个故事里的当事人之一细数那些细节:“他从前就格外喜欢跟你聊天吧。”

  “他也会和你还有黑麦说话。”

  “但是他不会主动找我和那家伙闲聊。”

  诸伏景光正准备继续解释些什么,就看到对方突然再次拿起了一旁的那只保温杯。

  安室透轻轻敲了敲杯壁,一本正经道:“南瓜粥,他应该也给你煮过吧,或许还有玉米粥之类的。”

  “是这样没错,不过……”

  “他是不是在下班以后给你买过宵夜?还是说,其实他会自己动手做?”

  “都有过,但是这不是重点,zero,你先听我说……”

  “他还大费周章地联系了雪莉为你研制伤药。”

  自从好友回归以后,神津真司此前一个月里的许多略显诡异的举动都变得有迹可循了起来,但是对这个猜想最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审讯室内神津真司与琴酒的那段对话。

  “而且我听到他对琴酒说——”他甚至将那种理所当然和无所谓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我不能喜欢苏格兰吗?”

  诸伏景光叹了口气,前面提及的几个行为他或许无法做出什么解释,但是最后那句话他还是解释得通的。

  “那只是他的伪装,大概是为了给自己收留叛徒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所以才编造出对我有好感的借口,用来骗过组织里的其他人。”

  【“苏格兰先生,你只需要记住,自这场初雪开始,我选择帮助你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我就对你抱有一种模糊的好感,而这种模糊又随着时间的推移凝为实质。”】

  【“只有雪足够大,才能掩盖谎言。”】

  即使在他离开以后,神津真司也仍然维持着这一人设,但神津真司宁可编造这样的谎言也要保下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三十三天里,神津真司没有同他做出任何交易,也没有向他寻求过情报或者提出要求,当他离开那栋房子后,无论是现实意义的物质方面还是情感方面,他们都仍旧称得上毫无瓜葛。

  那三十三天仿佛就像是一场梦境,睡醒以后,除了几分模糊的记忆,什么都未曾留下。

  安室透望着一副已经出了神的模样的黑发青年,再次轻轻敲了敲手中的保温杯,杯壁发出两声闷响,他试图以此唤回好友的注意力。

  他甚至不需要额外做出什么观察,每当谈到神津真司相关的话题时,好友突然陷入某种沉思的几率频频增高,那三十三天带来的影响或许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大一些。

  “hiro?”

  诸伏景光迅速调整好神色:“不小心走神了,抱歉。”

  安室透欲言又止,但出于对自家这位幼驯染的了解和信任,他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神津真司在组织里的地位很特殊。”诸伏景光十分自然地接上上一个话题,作为曾经在那栋房子里生活了一个月的人,除了神津真司以外,没人会再比他清楚那栋房子的状况:“他居住的房子受人监视,但是监视者们无一例外地对他分外尊敬,甚至显得有点儿讨好;但是他的权利也没有大到可以在组织里为所欲为的地步,至少对于一些原则性的问题,他还是要做出掩饰,比如,为什么要救一个卧底。”

  “他的确足够特殊,组织愿意为了他的私人情感问题放任他庇护你,这就已经足够说明一些问题了。”说着,安室透揉了一把头发,卸力靠在椅背上,他手里仍旧抓着那只保温杯,叹息道:“为什么组织会如此戒备却又纵容他,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又多了一个。”

  从神津真司化名飞鸟响加入组织开始,到反水事件再到成为调酒师,神津真司在组织中的立场一变再变,那组织对神津真司的定位又是什么?

  一个正在崭露头角的新成员?一个可以策反的年轻警察?又或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调酒师?

  神津真司为什么会成为调酒师?安室透起初以为那代表着一种远离权利中心的流放,但是尝试接触后,不难看出,神津真司可没有任何像是被流放的模样,而且他看起来真的对这份调酒师的工作相当满意,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热爱。

  的确足够热爱,他想,毕竟那家伙甚至为了这份所谓的主业去考了调酒师从业资格证。

  “虽然疑问在增加,但是换个角度来看,至少这代表着我们的调查方向是明确的。”

  “你说得对。”安室透活动了一下手指,面色沉静:“有线索总要比摸黑好得多。”

  *

  在对医院展开调查的第七天,所有人都身心俱疲,在这一紧迫关头,事情骤然迎来了转机。

  “我同分配给我的科室中的医生和护士依次聊过后,仍然没有得到什么有效信息,便准备乘坐电梯到楼上的下一间科室进行调查。”

  经过这几天的连续调查,即使再怎样强行打起精神,但是满身的疲惫还是无法掩藏。风见裕也的眼下是两抹明显的黑眼圈,下巴上带着未处理好的胡茬,一向整洁的西装上已经出现了无法用手抚平的褶皱,但是此刻没人会摘指他在仪表上的不工整。

  “在电梯里,我遇到了一位高级特护病房的护工。”

  高级特护病房——听到这几个字时,安室透的神色中即刻透露出几分恍然大悟来。

  他们将大多注意力都放在了各个科室以及医生、护士上,却忽略了神津真司本身的特殊性,那个人的住院流程其实很有可能与普通患者有所不同。

  为了不引人注目,同时也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单人间才是更好的选择,特护病房的保密性也更强一些;至于诊治过程,甚至于神津真司接受的可能根本不是医院中的医生的治疗,而只是表面在此住院观察,组织会让琴酒进行陪同,那就已经足以证明他的特殊性,说是保护,或许也可以称之为一种监视,而采用信得过的私人医生才能更好掌控神津真司的身体状况。

  但是高级特护病房配备的护工是不受约束的,即使不必对患者进行身体上的照顾或护理,但为了保持病房的清洁,也让前来打扫的护工们大概率不会被拒之门外。

  在见到了电梯中的那位护工后,风见裕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很抱歉,所以我擅自修改了调查计划。”

  “不,你做得非常好!”安室透并不吝啬于自己的称赞。

  风见裕也将手中搜集整合出来的资料递给面前那位年轻的上司,“我询问了医院中的护工和清洁员们,最终找到了一个符合特征的疑似者。”

  他没有直接说出神津真司的名字,在距离得知曾经的同期成为了犯罪组织成员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即使证据已经摆在了眼前,但他还是很难就这样接受这个事实。

  神津真司,同期中最为耀眼的那号人物,即使在就读警校的那半年里他们的接触并不多,但毫无疑问,没人会对那样一个人生出什么反感。

  那位同期的身上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哪怕只是短暂接触或者一两句话语,也很难不会为他所感染,这或许也是时隔多年,他却仍旧保存着突然销声匿迹了的同期第一意外入镜的那张照片的原因。

  安室透看着仿佛陷入什么回忆中了的下属,轻咳提醒了一声。

  从hiro到风见,他们都是曾经与神津真司有过近距离接触的人,每当提及到神津真司,这种略显恍然的反应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或者说,其实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对神津真司这个人的感官十分复杂,他坚持要翻起这件旧事,也未必真的不含任何私心。

  风见裕也匆匆回过神,连忙松开握在文件夹上的手。

  安室透终于成功接过下属手中的那份资料,里面记录满了诸多疑似者,又经过层层筛查和分析,才终于找到了最为符合的那一个。

  “有一位高级特护病房的护工提及自己曾经遇到过一位病人,每次去打扫卫生时,都能在病房内看到一个身材高大又眼神凶戾的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我按照她给出的信息对那家医院临近时间段的高级特护病房病例进行了筛查,但是并没能找到那位病人入院治疗的任何信息。”

  “于是我又找到了那位护工,给她留下了电话号码,嘱咐她如果想起更多东西就给我打电话,今天早上,她给我回了一通电话。”

  “那位护工告诉我,因为那位先生长得实在好看,所以即使过了很久还是留着一些模糊的印象。他很有礼貌,每次去打扫时都会主动打招呼和道谢,但是身边跟着的那个银发男人则完全相反,总是一脸凶狠,害得她每次去打扫病房时都战战兢兢,不敢多做停留。”

  “她在电话中提到,虽然不清楚那位先生究竟是因为什么住院的,但是在她的记忆里,那位先生的头缠着厚厚的绷带,还有手臂也打着吊带。”

  安室透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如果是头部,那记忆存在问题似乎也说得过去……”

  待风见裕也离开后,他又细细看了一遍那份称不上长的资料,再次确认神津真司的住院治疗是在反水事件后发生的。

  神津真司在被策反后又遇到了什么突发状况吗?这是否也是他与组织之间的交易的一部分?

  敲门声突然响起,安室透抬起头,说了一声:“进。”

  白井直纪从门外走进来,手上提着两套衣服,问道:“降谷先生,这两套衣服洗衣店已经送回来了,接下来要怎么处理?”

  “两套?”

  “我问过诸伏先生后,就顺便把他从神津真司那里穿回来的衣服一并送去清洗了。”

  “辛苦你了,白井,衣服就都先放在我这里吧。”安室透合上手中的文件夹,站起身,径直走过去接过白井直纪手中的两套衣服,“还衣服也是一个接触他的不错的理由。”

  他将不久前神津真司借给他的那身衣服稍作整理,用纸袋工工整整地收好,余光中看到另外那件黑色的帽衫时,动作稍顿。

  这件外套他曾经在神津真司身上见过不止一次,所以在重新见到好友时,一眼便能认出这件衣服。

  神津真司愿意配合hiro的计划,任由hiro将他灌醉又换上他的衣服扮演自己离开那栋房子,那他在这一系列事情中又能得到什么?神津真司真的会毫无缘由地展现出这种堪称纵容的友好吗?

  等等——

  安室透动作猝然一滞,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放在办公桌上的那件衣服,又将那件黑色帽衫在空中展开,他的手指不断收紧,在平整的布料留下几道深深的皱痕。

  电光火石之间,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一切穿连了起来。

  “zero,白井刚刚说她把那件衣服放在……”办公室的门是半掩着的,诸伏景光推门而入,他看着办公室里的情景,话音一顿,慢半拍地把剩下的几个字说出口:“……放在你这里了。”

  “zero?”

  站在办公桌旁边的金发青年死死盯着手中的那件黑色帽衫,听到熟悉的嗓音,才缓缓将目光抬起。

  “怎么了?这件衣服有什么问题吗?”

  安室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好友,大脑中混乱又清醒,或许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你还好吗?zero?”诸伏景光蹙眉,快步走进办公室,语气里带着严肃以及无法掩饰的担忧:“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安室透手指紧紧攥着那件黑色帽衫,或许是因为过于用力,他的手甚至开始隐隐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找回了声音似的,咬牙道:“上野自由——”

  “上野自由怎么了?”

  “上野自由,去找上野自由!!”

  “zero?等等,你还没说为什么——”

  风见裕也在洗手间整理好仪容,刚刚走进办公室,两道快到几乎看不清的身影一前一后地飞速从他身侧闪过,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又远远传来自己那位年轻上司的一声咆哮:

  “风见,带人来图像情报分析室!”

  他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回了一声:“是!降谷先生!”

  等他循着声音转过身时,那两道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