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巴勒默机场降落,还未领略歌德所说的“世界上最优美的海岬”的含义,柑橘和柠檬的清香就抢先占领了鼻头这块领地,给人们留下难以抗拒的愉悦印象。

  在亚平宁一年有二百天是晴天,油橄榄长满庭院。步行至防御城堡一样的火车站,顺着东边的罗马街可以通向滨第勒尼安海的巴勒默湾,而从四角区向西的艾玛纽大道则通向流丹点碧的诺曼王宫。

  驱车到了约定的郊区教堂,吴邪和解雨臣发现已经有一些人在那里了。长桌披着带有紫红刺绣的奶油色桌布,雕刻着金玫瑰花叶的法国利多郁金香酒杯随意摆放,花朵和气球装饰了这片鲜嫩的草坪。雷斯佩四处走动在各色人马中间,眼睛和嘴唇发亮,双腮红润,不时发出大笑。见吴邪两人来了,连忙走过来,“嗨,吴家小子,今天我要入土,你怎么没带花以表遗憾?太失礼了!”

  “玫瑰如何,或者菊花?”

  雷斯佩笑着拍他的肩,喝了一口杯中的香槟,“我已经可以预感到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你了。”

  “不请我们进去喝一杯?”

  “你可以,你的男朋友留下。”

  “请在事先找我预约,解先生如花似玉,富可敌国,我难以保证你……”

  雷斯佩伸出一只手捏住他的肩膀,把他拧向长桌方向,“我告诉你,今天我下血本了,拉菲特九七,雷夫冰酒,庞高斯,龙船庄……随便你拿,小朋友快去儿童区。”

  不占便宜会死星人果然两眼放光地抛弃了守卫男朋友的光荣使命,看得解雨臣咬牙切齿,顿足不止,连忙叫道:“别喝完了!你这水牛给我留点!”奈何某些人美酒在手就飘飘然,哪还顾得上他?

  女士们的裙裾仿佛盛开的鲜花,面颊染着熏红,男人们的轮廓在发亮的杯盘与珠宝间,似疏离如暧昧。来往宾客不乏熟面孔,场面热闹,吴邪甚至看见了玛加蕾特,对方正与一名女伴说笑,含笑着向他遥遥举杯,却无细细攀谈之意,他亦回礼。只是意大利女人和法国女人站在一起比较时,意大利女人什么都要大一号。骨架大而丰满,嗓音高而洪亮,连体味也要香艳几分。

  吴邪抿了一口白兰地,想去找解雨臣,花爷打着要给吴邪戒烟的旗号没收了他的烟丝,丝毫不顾他的感受,简直蔑视人权,现在他非得要回来不可。

  然而吴邪转身,却一下怔住。

  杜嘉班纳的男款Nature Stromboil的味道仿佛南地中海氤氲的海浪,裁剪贴身的Boss黑西装完美地衬托出男人高挑的身形。他单手握着一支绯色香槟,迷蒙的阳光透过鸦翅似的的眼帘,阴影偏斜,纤薄的唇仿佛能透光一样。

  漂亮男人不是没见过,比如解雨臣,比如张起灵,比如红发人妖,况且吴邪本身对美貌之类的东西很有免疫力;正因如此,这男人带给他的惊艳才这样印象深刻。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那种若有若无的,好像在梦里见过的诡异的熟悉感。

  “你以前是长发吗?”

  男人怔了怔,抬头看向他。吴邪在问题脱口而出后就猛的反应过来,瞬间他恨不能一头扎进冰桶里,连忙尴尬道:“我随便问问的,冒犯了。”

  “不是。”他清清冷冷地回了一句,停留在吴邪身上的目光仿佛是驻足于湖面上的飞鸟,衔下闪光的树枝,很快便离开了。

  但吴邪还是看着他,“我们是不是见过?”

  这次他没得到回答,对方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然后将丝毫未碰的香槟放回桌子上,便转身离开了。汽灯似的阳光将透明的香槟投射在桌布上,仿佛熏红的晚霞在云朵中游弋,男人几近透明的指尖离开酒杯里绚烂的光彩,一下就变得单调而冷漠。

  吴邪仍旧停留在原地,慢慢咀嚼着那个意味深长的目光,直至酒杯中漂浮的碎冰全都融化。

  过了一会人群骚动起来,吴邪恍然回神,发现解雨臣正捏他的肩膀。他用下巴点了点教堂,“新娘的车来了。”

  教堂里弥散着氤氲扑冽芳香的烛光,花瓣落在红毯两旁,透过彩色玻璃投射进来的流光漂浮在高高的穹顶上,吊灯的吊线长达七八米,把整个教堂映成了辉煌的金碧。两人随意拣了条靠后的长椅坐下,解雨臣仰头看着顶壁画着的天使、云彩、罪人和上帝的圣光,他辨认出来这幅画是仿照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形态可怖,莫泊桑曾称”这幅壁画像是一个没见识的煤炭工给一个角斗场的涂鸦之作”。看着上面被活剥人皮、烈火焚身、血流如注的人群,解雨臣不得不同意这种看法。

  唱诗班和弦乐队在零零碎碎的试音过后,很快就绪了,在低沉而飘渺的咏叹调里,雷斯佩·阿本德罗特和他的新娘里娅·冯·巴格尔出现在教堂的门口。她曳着雾气般的长裙,高贵而迤逦地走过。

  原本还有许多宾客半真半假地与新人笑闹,但当他们在祭坛旁站定后,整个场面很快地肃静了下来。

  神父推了推滑落的无边眼镜,翻开经书,温和地问道:“雷斯佩·阿本斯特罗,你是否愿意里娅·冯·巴格尔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从此时到永远,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二,直至死亡将你们分开。”

  雷斯佩认真地仿佛是个等待校长给自己拨帽穗的毕业生,“我愿意。”

  这时解雨臣凑到吴邪脸边,用咬耳朵的语气轻声说:“我也愿意。”

  吴邪扫了他一眼,抿抿唇,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你可别指望我在里娅那段说我愿意。”

  神父又面向里娅发问:“里娅·冯·巴格尔,你是否愿意雷斯佩·阿本德罗特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缔结婚约?从此时到永远,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二,直至死亡将你们分开。”

  里娅侧脸看向雷斯佩,微笑颔首:“我愿意。”

  神父抬起头,凝视教堂里的所有人:“你们是否愿意为他们的婚姻誓言做证人?”

  衣冠济楚的宾客们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一起回答道:“愿意。”

  神父合上经书,打开他面前的两个天鹅绒盒子,递给他们,“现在请两位新人交换信物,这代表他们誓言的约束。”

  里娅取出戒指,带着盈盈的笑靥为丈夫戴在无名指上,“这是代表我的爱的戒指,给你我的一切。”

  雷斯佩抬起里娅的右手,也把戒指套了进去,“这是代表我的爱的戒指,给我你的一切。”他眨了眨眼,“嘿,对不起,给你我的一切。”

  堂下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雷斯佩,里娅,我已见证你们互相发誓将与对方相爱一生,感到由衷的喜悦。现在,我向在座各位宣布你们结为夫妻。雷斯佩,你可以吻里娅了。”

  神圣的音乐奏响,细细的擦弦声仿佛是弥散的苏格兰风笛,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良久。新人在祭坛旁亲吻,跳落的玫瑰花瓣洁净如雪,堆在了肩头。

  膝头上的手指交握,解雨臣没有去看吴邪的表情,但他们的心里都酝酿着静谧的温暖。

  想要给对方一个誓言,想要一直走下去,想要他能够开心地笑,这不仅仅是一句诺言。

  这辈子爱这一个人,就够了。

  顺着偏门走出去,雷斯佩和里娅挽着手,与宾客们谈笑。那是一条蜿蜒的山坡,直通向会餐的地方,里娅身着长裙和高跟鞋不便走路,雷斯佩遍仔细地搀扶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又引来众人羡慕的唏嘘。

  漫天花瓣像是天上的星子掉了满怀,在盛放的阳光下脉络清晰,燃烧着灼热的火花。白鸟掠过教堂的哥特式尖顶,偶尔会有几只停落在发光的书梢,彩色玻璃的光将羽毛染的缤纷,它们引颈鸣叫时,仿佛低哀却又欢欣的赞歌。

  “去荷兰结婚吧。”

  吴邪似乎想笑解雨臣突然冒出来的这一句赌气似的话,摇了摇头,“我们这样不也是很好?”

  解雨臣从他身后环住他的腰,撇嘴道:“看他们这样,我有点小小的嫉妒。带枪了没?看我现场击毙这对秀恩爱的狗男女……”

  “唉,你啊,志比天高,胸比狗小……”

  雷斯佩和里娅已经看不见了。风沙哑地摇晃着灌木从,石阶底部是一片夹着碎光的浓荫,吴邪看见今天遇到的那个男人正仰视着教堂的彩窗,衣摆像翎羽一样翻飞。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侧过脸来,对他微微一笑,很快便离开了。

  “在看什么,嗯?”解雨臣捏着吴邪的鼻子,把他的脸转过来,“这么温情的时刻居然走神,看来你的烟丝我要推迟……”

  仿佛节日里的烟花骤然爆裂,震耳的声响和灼热的火光出现在眼前,花木被冲天烈焰席卷而过,身后的彩窗被猛的撞碎,像是子弹一样飞溅。树木被冲成了凸起的球形,热浪和冲击波仿佛是将飞驰的汽车,巨大的力道将毫无防备的两人掀翻在地。

  解雨臣扶着金星乱迸的脑袋,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和吴邪惊疑地面面相觑,直到空气中腥甜的血味越来越浓重,他们才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一小时就像一天,一天就像一年那么漫长;而你比漫长更让我感觉漫长,你也比绝望更让我感觉绝望。我不确定我在许多年后仍能自豪地说,上帝曾试图将你拉离我的身边,但他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