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要我做啥?”大东道,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黑瞎子一脸很平静的表情躺在手术台上,哑巴张低着头仔细地研究了一下手上的手术刀。作为一个第一次给人家动手术的人,他脸上的神色居然比黑瞎子还要平淡,好像床上躺着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只准备宰了下锅的猪。他实在是太不紧张了,这让大东对他很不放心。实际上他对他们两个都很不放心,他现在觉得这两人都不太正常。他们站在这里,和他站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空间,但是他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不理解,他根本无法理解他们将要做的事情。

  “我要麻烦你去替我去找一样东西,”黑瞎子道,哑巴张往他肚子上涂了很多碘酒,看上去黄黄的一大摊,“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里面有很多很臭的东西,所以你一靠近就应该能知道。”

  “在哪里?”大东问。

  “不知道。”黑瞎子道,语气十分理所当然,“我当初来的时候还太小了,很多东西都不知道。不过这玩意儿要是还有剩下的,那你肯定不容易错过。”

  大东眨了两下眼睛,很怀疑地看着他们。

  “你和你爷爷一点都不像。”黑瞎子就笑了,“你直到刚才还对我非常信任,但你的信任实在是太脆弱了。我的行动一旦让你觉得不可理喻,你对我的信任就马上变成了怀疑。”

  大东被他说中心事,有点尴尬,又看了看他们,一跺脚就出去了。他人小,动作又敏锐,这地方黑咕隆咚,他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只小型的野兽,‘嗖’地一下就蹿出去了。

  哑巴张对着黑瞎子挑了挑眉毛,掂了一下手里的刀。他手上一串儿老堪布给的黑链子,和黑瞎子戴在右手腕上的正好成对儿,在灯光下很亮。

  黑瞎子深呼吸了一口,抬手对着哑巴张做了个手势。

  “动手。”他道,神色十分淡定。哑巴张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一刀就下去了。黑瞎子躺着没动,但你能看到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胸部的肌肉一下子就收紧了,收得非常紧,还在微微地颤动。

  哑巴张站在无影灯底下,脱掉了外套,露出穿着背心光光的肩膀和手臂,下手又快又狠。他肯定不知道怎么给人家做手术,但是他的动作却十分精准,连手腕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黑瞎子画的图被他摆在一边,连瞄都没瞄过。禁婆香泛着一种不祥的青黑色,滚在手术台的一边。

  黑瞎子没他自己以为的那么牛逼,他没能指导哑巴张,他太疼了,疼得脸上全是汗,连话都说不出了。哑巴张一边很小心地在他的内脏里翻搅,一边瞄了一眼他在墨镜下面紧紧抿起来的嘴唇和手中抓得紧紧的床单。

  黑瞎子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很真实的人。他这么躺着的时候,看起来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让花儿爷给你准备一点麻药的。”替他把肚子缝上的时候,哑巴张淡淡道。床单都已经被黑瞎子的汗湿得透了,这人现在连喘气都不敢,疼得一张面孔刷白。

  “你还说要指导我,你现在连话都说不出了。”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道。

  黑瞎子躺在床上,歪了一下嘴巴,好像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成,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瘫着。

  他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了。他活得越久,从前的有些记忆变得越鲜明,另一些就会变得越发模糊。他已经记不清楚,他当时被家里的长辈带到这下面来的时候了。那个时候有没有打麻药,他也记不太清了。清末的时候,实在是太乱了,整个王朝像是被蛀空的巨木,即将倾倒。突如其来的变故太多,要费心思的事情太多,连这个影响了他一生的手术,都变得像一个模糊的片段。他只记得人,将要失去所拥有的一切的人,那些令人不愉快的眼神和表情。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很模糊但又很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在未来将要走的路。

  哑巴张的脸变成模模糊糊的一团白,晃悠在他的视线上方。黑瞎子‘嘶’了一声,拿手指在肚子周围摸了一圈儿。

  “一会儿大东回来,你替我把那个盒子里的东西倒在我肚子上。”黑瞎子道,苦笑了一下,“我这次好像有点太高估自己了。”

  哑巴张看看他,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大东去了很一会儿没动静,黑瞎子躺在床上抽气,他就坐在床沿的一边,眼睛盯着对面黑洞洞的门,也不去照顾瞎子,就这么呆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门外悉悉索索一阵什么东西爬过的声音。哑巴张耳朵动了动,‘噌’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提着矿灯就朝外面冲出去。

  清幽幽一股淡香,从四面八方缭绕过来,湿漉漉阴冷冷。一个头发裹成的球状物在石道中间摇摇晃晃着挣扎。在它的上方,趴着一个浮肿巨大的人尸,巨大的面孔转了足有一百八十度,下巴戳在背上。那些诡异的发丝就是从它头上垂落下来的。

  哑巴张把矿灯往地上一放,手里抓着一把酒精棉花,直接拿着火机一点,对着那丛头发就抓过去了。那只异常白腻的禁婆往后缩了一下,头发断了一片,冒出一股子毛发烧焦的恶臭。哑巴张趁着这个时候,胡乱拿手上的火往那个发球儿的顶部烧了两下,一把扛起来就往房间里跑。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在矿灯照明范围的边缘,无数白晃晃的肢体,巨大肿胀,漂浮着诡异的幽香,已经逐渐包围了这个地方。

  他们一边跑,那个发球上的头发就一边松松散散地掉下来,大东在里面动了两下手脚,趴在哑巴张的肩头,“哇”地一下就吐了一大口混着口水鼻涕的头发丝出来。他手里抓着一只长方形的木盒子,看不出是什么木料做的,黑布隆冬,从里面弥漫出来一股说不出的臭味,和禁婆身上的味道相互抵冲。那些禁婆就好像是被这股与它们相冲突的味道所引诱,正朝着这里不断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