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眼镜铺对面的馄饨摊了各吃了一碗馄饨,黑瞎子结完账带着他回店里。他这个人其实非常慷慨,哑巴张和他这一路,吃的用的住的都是黑瞎子在办。倒也不是充大方,这小哥有点不食人间烟火,有些事情黑瞎子这样的半流浪者做起来可能会更加利索。而且你要他隔了几天和这小哥算一下总账那也不太可能,过了就过了,他自己也不记得到底花了多少。

  有些事情是积习难改,黑瞎子这人对钱就没什么概念。有钱的时候大把的花,没钱的时候兜里只剩两百块了可能还要请人家吃饭。他就没有存钱这个意识,就好像他小的时候,家里有人做寿,银元都是成箱地抬进来抬出去。谈钱是最低级的事情,暴发户爱干的事儿,要的是宝贝,稀奇的玩意儿。美人珍宝,一个身段嗓子都难得的戏子,可能比一箱子白银还能办得成事情。他后来破落了,知道没钱饿肚子的滋味了,还是很难对这个东西产生什么很强烈的感觉来。

  吃过馄饨回店里,那黑框大哥背对着店门坐着,正吃着一根棒冰在看《甄嬛传》,看到黑瞎子回来,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他是店里负责修眼镜的那个人,黑瞎子的墨镜就是找他补的。这店里那么多眼镜,还有仿得比真货还真的海伦凯勒,他却一直就是戴着这副,没换,坏了宁可修修。不知道什么来由,但是他很宝贝这副墨镜,隔段时间还要保养一次,晚上睡觉小心翼翼摘了,放在枕头边上。

  时间太早,店里大部分的伙计都还在睡觉,黑瞎子回房间收拾了一下东西。哑巴张跟在他后面,看到他从床底下拖出来一个很陈旧的铁皮箱子,外面还挂着个黑不溜秋的密码锁。黑瞎子带着一种很肃穆的神色,小心翼翼跪在地上地转开了那个小锁。

  一把钥匙,黄铜的,非常大,是以前清朝时候常用的那种大钥匙,成年人的一只手那么长,冷冰冰地在落满了灰尘的小箱子里躺着。那么一个横竖有三四个虎口大小的铁皮箱,只放了这一把钥匙。黑瞎子把它放在手上对着看了很久,才收到裤子口袋里面。他就站起来对着一直靠在门口看着他的哑巴张笑了笑,打了个响指。

  “我们走。”他道,背了一只很小的双肩背,背着光,人看起来非常的修长挺拔。

  一直到他们出去,这个黑瞎子赖以为落脚点的眼镜铺子里也没有人出来招呼。他们对黑瞎子一直跑来跑去已经非常习惯了,对他做的事情好像也没有很大的兴趣。

  “你不要看我们的关系好像不是很好 ,”在火车上,那黑瞎子就道,抽着一支烟,“如果以后有一天我的眼睛看不见了,那我很可能就会在那间铺子里面度过接下来的日子。”他道,有些似笑非笑的,“也许有一天,你找到了自己的过去,我的事情也都办完了,又很幸运地没有挂掉,你如果还想找我,就可以去那里。”

  他抖了下烟,嘴角翘着,一只脚踩在车厢边上凸起来的隔断线上。

  那小哥坐在他的边上没有回话。开春的太阳很好,从窗户外面照进来,非常舒服。他的头半垂着,眼睛闭起来,像是在打瞌睡。

  黑瞎子看看他,‘咯咯’笑了两声 ,一只手撑着下巴,转过脸去看窗户外面。

  他很喜欢这个小哥,干净直率,而且比他自己以为其实要有感情得多。他在这个世上活了很久, 看过很多的人,有从骨头里就丑恶不堪的人,却自以为豁达,可以为自己做的每一件坏事找到借口;也有很多很好的人,干净透明,心像天一样的广阔,却总以为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像这小哥,就并非他自己想象的那么没血没肉。他见过真正没有心的人,那些被抽空了灵魂的人,是连像要追寻自己的过去这样的想法也不会有的,活着和死了没有分别的人。

  哑巴张并不是这样的人。

  一天后,长沙。

  黑瞎子没有带哑巴张回去陈皮阿四给他们准备的窝,而是直接去了远郊一个十分偏僻的农庄。外面用塑料纸在篱笆上贴了很长的一串农家乐广告,已经被贴得厚厚的一沓治疗性病的小传单盖得快看不见了。

  黑瞎子走过去,敲了敲紧闭的大门,里头很快出来一个矮个子的中年人,一米六都没到,站在哑巴张和黑瞎子面前简直像是个迷你人,但是精瘦,理着一头非常利落的小平头,黑皮肤,鹅肝色的嘴唇,薄得吓人。

  “齐爷,”他看到黑瞎子的时候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激动得都有些结巴,一连叫了好几声。

  黑瞎子咬着烟,似笑非笑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我有事儿回来一趟,”他道,声音还是一贯的吊儿郎当,但是你能感觉出来他其实非常地开心,“可能要住上一段时间,你和郭叔叔说一声。”

  那中年人对着他看了很久,弯着腰把他们领进去。一路上他都非常激动,对黑瞎子的态度十分恭敬。

  这种态度和你现在看到的老板和伙计还不太一样。这个汉子在面对黑瞎子的时候,有一种深在骨子里头的尊重,这种态度你已经很难在现代人的身上见到了。人人平等啊,下头的人对上头的人,已经再也没有那种好像深入骨血当中的尊卑感。

  但是在前面领路的这个小个子男人的身上,哑巴张能看到这种好像封建社会里才有的那种带了点儿奴性的殷勤。他往边上看了一眼黑瞎子,发现这个人背着包,一直扭着头在看两边上的乱生的杂草和瘦骨嶙嶙的老马,脸上的表情似乎非常愉悦。

  不知道是因为这块地方还是住在这里的人,但是黑瞎子对这里,似乎有着很深的感情。非常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