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厄林之外, 凛冬没再主动给别人看过那两只白鵟。
钟楼的奇怪女人，现在想来应该是个仿生人。
天狼星的爆闪被定性为工程事故，因为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惩罚了几位责任人之后, 就不了了之了。
厄林比凛冬大五岁，他在凛冬进入帝国学院的那年便荣誉毕业，成为帝国历史上第二年轻的毕业生——他本可以在入学第一年就毕业，成为最年轻的那个，但因为他逃学次数太多, 出勤率不够, 硬是拖到了第五年。
顺便一提, 凛冬在第三年, 也就是十岁时，便从帝国学院转入了帝国军事学院学习了。
毕业之后，厄林没有离开帝星, 甚至没有离开帝国学院, 他不太在乎别人的眼光, 而且他是厄林家族的二少爷, 毕了业学院的老师和教授也管不了他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些学究有时候甚至还会向他请教问题。
凛冬和古航上课, 他要么在教室里睡觉，要么就在隔壁的空教室里呆着, 经常不出一会儿，就写了满满一墙的算式。
凛冬只能看懂一部分，不仅是他, 学院里的老师也很少有看得懂的。
而厄林一节课的功夫，就能帮工程院或科学院解决掉一个重大难题。
对于厄林这样的天才, 科学院很早就向他投出了橄榄枝。
其他行政、科研机构也想要他，但谁都知道，帝国科学院是最适合他的，他在那里可以得到很好的职位，而且基本上预订了院长一职，前途无量。
在帝国科学院，他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优势和潜能，用那主神得意之作的头脑帮助人类进步，并名留青史。
但他却令人大跌眼镜地选择了帝国法院，并不知怎么说服了老皇帝，让他顺利地进入了帝国法院。
在法院工作了三年之后，他突然辞官，回家呆了一阵子。
就在大家以为他会“回到正轨”，进入帝国科学院时，突然有一天，他穿着白袍，面带微笑，迈着轻松的步伐跨上九十九级台阶，进入了帝国议事院，成为了帝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副议事长。
“我喜欢政治呀。”入职第一天傍晚，他坐在副议事长办公桌后面，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金色绶带，对凛冬说，“就像你喜欢军事，喜欢领兵作战一样。”
凛冬并不喜欢打仗也不喜欢军事，但他在帝星待久了，隐藏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已经成为了本能，所以即使是面对好友，他也没有纠正。
厄林等了两秒，见他没说话，才笑着说：“好几个月不见，你的性子愈发冰冷了。”
凛冬对他“喜欢政治”的说辞并不理解，不过厄林的头脑也确实不是他能理解的，或许厄林是在从政治的角度研究人类社会和人类历史。
“政治虽然看似是以科技和经济为基础的上层建筑，实际上，纵观、综观历史，人类的政治行为，才是社会的基础。”
“说白了就是少数人影响人类历史，大多数人只是乌合之众。”
飞船内，凛冬突然想起厄林就职当天傍晚，两人之间的对话。
其实都称不上是对话，因为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厄林在讲。他那天很兴奋，给凛冬讲了许多历史和他的见解。
“少数人不愿意曝光他们的行为和目的，所以才说政治只是上层建筑……”
这种说法很早就有人提出过了，凛冬听过很多次。他对政治不感兴趣，而且也从来不是什么完美和理想主义者。
只要是人类统治，就注定会出现各种瑕疵和问题。
他性子耿直，老皇帝对此经常与他谈心，告诉他统治的真谛、正义的真谛是秩序。只要人类社会有秩序存在，就不会大乱，而他们，是维持秩序的。
夕阳柔和的光照射进来，落在厄林身前的红木办公桌上。
“凛冬，你能理解吗？”他急切地问道，“科技、科学、经济……这些都不重要，主神想看人类做的，只有政治！”
当年的凛冬对他的言论并没有上心，因为他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对某个东西某项研究很热衷时，就会出现狂热痴迷的状态。
他以为他那时候是对新职位充满热情而已。
现在看来，厄林在很小的时候，心里就埋下了罪恶和疯狂的念头……
飞船中的仿生人嘴里重复了一遍：“……我们还挣扎什么呢？凛冬？”
凛冬回答他：“梅林圣教的教义中说，人生而为人，便因欲念受苦，你所说的挣扎太悲观了，教义中也教给人类如何与欲念和解，正确地享受为目标努力的过程。”
仿生人发出一声轻笑：“凛冬，我真的太喜欢你了，你知道吗？从我第一次见你，就认定你为我的挚友，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和地位，而是因为你的善良和真诚……”
“凛冬，你怎么做到的？你怎么能做到被这么多人背叛利用，还能一心向善的？”
凛冬神色凝重起来，一言不发地盯着仿生人的眼睛。
厄林笑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说的有错吗？其实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我的观念相左。你被带来帝星，就是来做元帅的，人人对你的好命艳羡，殊不知你只是被奥尼斯家族利用。老皇帝给你洗脑，告诉你成为元帅就能救苦救难了。那这苦和难从何而来？往小了说是奥尼斯家族造成的，你不过就是个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往大了说，是你的主神造成的！”
“老皇帝对你的好，我都看见了，但我告诉你，你一直都是被利用的，凛冬，他们父子利用你稳固江山，你的家族利用你避免基因武器的伤害，贵族们利用你威慑领民、赶走海盗……你太软弱了凛冬，被他们利用了你的善良，你就该好好地呆在冰川里养你的鸟……”
厄林说得激动，甚至带了一丝哭腔：“我本来以为我没有感情，但凛冬，我看到你被人伤害，还是会难过……”
“……”凛冬默默叹了口气，要不是他曾经见过厄林一边叹息一边熟练地解剖卡几亚兽，他简直都要被感动了。
“厄林，收起你的难过吧，我不需要。”
厄林转眼之间变了语气：“哈哈哈，论铁石心肠，谁也比不过元帅大人。”他情绪转变不正常的快，几乎是跳跃式的，“回到刚才的话题，凛冬，你有没有想过，真理就是无序，就是虚无？”
凛冬：“厄林，你的想法恕我无法理解，真理是什么，我并不感兴趣……”
厄林打断他：“如果真理就是无序，你还会为你心中的正义努力吗？”
凛冬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只不过他和厄林的角度不一样。
他想到的是，奥尼斯帝国日渐式微，秩序越来越难维持。
尤其是在偏航星系虫洞被炸毁那次，他深刻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到底是坚持维护大的秩序重要，还是应该放弃现有的秩序，建立新的秩序？
他出生于贵族家庭，七岁之后受到的训练全部都是关于如何统治、如何统帅、如何顾全大局的。
在遇到左辰之前，他很少会从单个个体的角度出发思考问题。
与左辰在一起之后，左辰给他讲了很多小时候的事，给他讲死去的战友，给他讲新认识的朋友，讲迦迦又长高了几厘米，会说什么词句……
那些活生生的人和经历都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重新将目光放到每一个人身上。
小皇帝死后，梅林星出事，这些事情都在逼迫他做改变。现在是建立新秩序的时候了。
只不过……
只不过玄家还受制于基因武器，他不能轻易做出改变。
见他不说话，厄林咄咄逼人道：“是不是后悔了？”
凛冬：“我可以答应你代表陛下发表声明，放弃对帝国的统治权。但是统治权不能下放到贵族。”
厄林认真道：“凛冬，单凭你和坦托军团，已经没办法扛住整个人类社会了。”
“他们要权力，你就给他们，让他们乱，让他们自取灭亡！”
凛冬：“你的目的就是要看人类灭亡吗？”他紧皱着眉头说，“即使人类陷入无政府状态，若干年后，还是会有政府产生的。人类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
厄林笑道：“你是想说你那个小男友吗？叫什么来着？左辰？你是不是寄希望于他的独立王国？”
凛冬：“……”
厄林：“没想到你喜欢这种小狼狗。”他轻笑了下问，“我是不是猜对了？”
“不，他不是我男朋友。”他的自以为是让凛冬不爽。
厄林：“哦，我差点忘了，你们分手了。”
“不，我说他不是男朋友，是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他是我丈夫。”凛冬莫名就不想顺着他说，“另外，我们也没分手。”
“……”厄林被噎了一下，说道，“随你怎么说吧，这些都不重要。你知道我为什么执着于做议事长吗？”
“为什么？”凛冬猜道，“是为了能让仿生人顺利进入核心星域和坦托军团？”
厄林这种天才，既然问出口，就是希望别人知道他蛰伏许久所做的壮举。凛冬偏不给他自己吹嘘的机会。
厄林沉默了一下，真诚地说：“凛冬，其实我就是想说给你听，别人都不配知道。”
凛冬哼道：“这殊荣不要也罢。”
厄林干笑了一声，凛冬平时冷冰冰不爱理人，真生起气来，很难哄好。
他继续说了下去：“厄林家秘密为奥尼斯家族造仿生人很长时间了，这事只有每一代统领知道，原因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你猜得没错，做议事长一方面是可以方便我将仿生人偷偷带进核心星域和坦托军团，你可能不知道，坦托驻军从征兵这个环节就被我控制了……”
“这件事，是老皇帝默许的，他这个人很阴险，从来不会亲口说让我用仿生人替换坦托军团士兵，他把自己和奥尼斯家族择得干干净净，就算失去败露，他也可以说是厄林家的阴谋。”
“他要的就是一个完全属于奥尼斯家族的军队。”
“所以我在要求进入帝国议事院时，他没有任何反对。”
厄林停了下来，突然问道：“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凛冬已近派人前往左辰给他的坐标了，他不知道厄林在不在那里，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坐以待毙。
所以，他一直在和厄林周旋，拖延时间。
厄林见他沉默，哼道：“凛冬，我不会对你生气，永远不会。好了，小朋友，现在回答我，你能不能答应我的条件，照我说的做？”
凛冬：“声明我可以按照你的要求代佳佳发出，但是在奥尼斯帝国放弃皇权之后，帝国由我代为接管。”
厄林：“你在声明后这么说，会成为人人唾弃的窃国之君。”
凛冬：“与你无关，你只要交出基因武器就好。”
厄林没有说话，仿生人似乎出现故障卡壳了，足足五秒，仿生人突然睁大了眼睛，哈哈大笑起来，他被关闭了运动功能，只有五官能动，重复着单一的节奏，笑得脑袋带动身体颤抖起来，看起来十分瘆人。
他笑够了，说：“凛冬啊凛冬，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不欠任何人的，为什么你要替不相干的人做这么多事？你在声明后加上这么一段，是想把伤害降到最低吗？”
凛冬冷冷道：“我说了，与你无关。”
厄林：“确实与我无关，所以我不接受你的提议。我还是坚持原来的条件，将奥尼斯家族的统治权全部下放给贵族。”
凛冬：“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他突然之间明白了，不可思议道，“你疯了吗？”
厄林说他没有感情，他以前待人的温和友善，都是装出来的，他恐怕是个隐藏很深的反社会人格……
厄林：“我疯了？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还是全人类疯了？”在凛冬质问他是不是疯了之后，他露出了近乎疯狂的一面，大声说道，“梅林星教义中说的很明确，死后才能认识真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真理就是宇宙终将走向无序，人类也一样！人类的科学、政治、意识都不过是主神拿来做实验的玩意，我们都被利用了！既然如此，那我们何不放弃逆流而上，直接走向自由的无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