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伯特推开门时，床上的人正窝在被子里睡觉，一点都没露出来。
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关，柔软的纱帘被风吹起。今晚的温度在降低，吹一晚上风总归不是好事情。
哪怕已经从一些新收集来的书籍里得知，正常人类并不像郁源之前说的那样脆弱而“易碎”，他仍旧会集中注意，处理好每一处细节。
他走起路来的声音极轻，郁源曾经有一次说过，这种轻微的脚步声简直就像猫一样。
对于这种评价，他曾考虑过是否要改变固有的习惯，以尽可能规避自己突然出现、郁源有时冷不丁被吓到的可能。
不过习惯的培养和改变需要时间，哪怕是他也不例外。
关上窗，室内瞬间安静下去。
兰伯特转身就要出门离开，却在把手搭上门把手的一瞬间，又有了别的想法。
恪守规则、自制力极好的人，有时也会想违背一点规则，得到一点小小的好处。
雕花大床正中，躺着的人依然很安静。
兰伯特慢慢走了上去，一步一步，踩在厚地毯上。
没有选择在床边坐下，生怕这样的动静会惊扰到谁，而只是站定后附下身去，掀开被子的一角。
一瞬间，脸色微变。
只见绒被包裹着的，只剩下一堆的抱枕，被人刻意依次摆好，塞在被子底下。
伸出手去触碰，里面是微冷的。
人已经走了不知道多久。
郁源。
不见了。
此时，仿佛一头据守着财宝的龙，在某次心血来潮想要清点时发现一座金山从原处消失。
兰伯特盯着空落落的地方，平缓着呼吸，告诉自己应该冷静。
他默默放出法力去感应外界，果不其然，府邸花园外的一圈禁制不知何时被人悄悄解开。
属于血族的精密法术，这不是郁源目前所能了解的，只能是斯摩莱特。
但他在郁源身上留下的法力印记没有被触发，说明没有来自其他血族的法力波动.......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郁源是主动离开的，或者说，是自愿跟着斯摩莱特走的。
想到这里，兰伯特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底下的布料。
印记没有被触发，说明斯摩莱特没有使用传送。
走不远......现在还有机会。
透过一层玻璃窗，兰伯特朝着远处眺望，仿佛要看穿这泛着雾气的夜景。
——最起码，他需要一个理由。
-
商业街。
夜晚的街道跟白天到这里来时似乎相差不大，郁源顺着记忆中的方向在附近找了一圈，终于见到了熟悉的店招牌。
来的路上他不是没有遇见其他玩家，但出于保险考虑，还是把现在的问题托付给认识的人比较好。
陈旧的店铺前，郁源推门走了进去。
门口的风铃一响，踩在小秋千上的彩色鹦鹉就哑着嗓子高喊：“快出来，有钱赚！”
跟他第一次来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店内的摆设也没什么变化，很有熟悉感。
店内灯光昏暗，柜台后的沙发躺椅上，金发的精灵牧师正在那里闭眼假寐。
卸下兜帽，郁源走上前去，屈起指节在桌子上敲了敲，“月谷。”
月谷这才悠悠转醒，微微睁开眼，看向柜台前的人。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在游戏里遇到了BUG，就是......”见对方睁眼，郁源赶忙地把自己的情况简述了一遍，最主要的是他现在和外界继续失联的问题。
“......我需要你帮我联系GM。”
只要能再次跟A80沟通上，情况就会好很多。
月谷像是处于半梦半醒间的状态，眼神都有些迷茫。郁源只当他是在游戏里刚睡醒不清醒，在桌子上又拍了一下。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月谷缓缓问道：“你是？”语气里充满疑惑。
比月谷更疑惑的自然是郁源，他把整件披风都卸了下来，整张脸完全露出，“我，郁源，平山海介绍我来给你卖过一件隐藏装备，我们还一起打过本。”
他怀疑月谷仿佛是有什么失忆症，跟鱼的记忆有一拼，这种情况居然还能把生意做大。
见月谷还是一脸茫然，郁源干脆打开背包界面，一件一件往外摆装备，全都是几天前刚得到的那堆衣服装备。
罕见品质的装备中，属性特别极品的就是隐藏掉落，他垒在桌上这一堆样样都是，简直是把最罕见的存在当白菜展示。
“想起我了没。”
眼尖如商人月谷，当然是识货的，看到这一件件装备犹如看到堆叠成山的金币，脑子里都能自动就跳出对应的价格范围。
再抬眼时，看向面前这位建模脸似乎比别人好看点的NPC，眼神都变得不一样。
郁源正想继续往下说，几乎就在他开口的同时，月谷也说道：
“朋友，你们钓鱼执法是不是也得有个限度，带这么多隐藏装备来也太夸张了，钩直饵咸啊。”
游戏内专门有一类负责规范整治市场的NPC，身份类似于GM，有时会故意用一些隐藏装备钓鱼执法，诱导装备商人在不经检查的情况下让非法装备流入市场。
但他月谷，当然是个合格的装备商人。
原本就在嘴边的话，被郁源生生咽了下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牧师，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再说一遍？”
“你可别再来我这儿了，我是正经装备贩子，不搞黑客篡改数据那套，有问题的装备绝对不会倒卖。”月谷摆了摆手，“上个月刚来了个你同行，我说你们这些NPC也是够闲，非逮着我一个......”
郁源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NPC。
这玩笑可是一点都不好玩。
他伸出胳膊就要跨过柜台抓住月谷的衣服，让对方好好看看自己是谁。
但月谷后退一步，“你干什么？别以为我是个牧师就没法还手。”
郁源简直要被气笑了，再次一字一顿地强调，“我叫郁源，是你前几天认识的法师朋友，我们还一起打破了岩窟三头狼副本的速通纪录。”
但这些话落在月谷耳里，根本听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你再不走我就找GM反应了。”月谷揉了揉直跳的太阳穴，他都抵制诱惑拒绝这些装备了，不知道这NPC叽叽歪歪还在说些什么。
郁源当然不会这么就走。
在另一个人看不到的角度，月谷给游戏内GM提交了BUG报错，表明自己遇到一个奇怪的NPC。要知道，BUG一经查实属实的话，反馈的玩家会得到相当丰厚的奖励。
接着，他给自己的朋友发了一个好友召请。
屋内凭空出现一个高大的人族剑士玩家。
月谷指了下郁源，“就是这个，很奇怪的NPC。”
“平山海！”郁源看到来人不禁叫出了声，既然月谷不对劲，那找别人说不准可以，“我今晚是来......”
—
一分钟后。
“砰”一声巨响，店门被紧紧关上，连灯都跟着灭了下去，店内一片漆黑。
被扔到店门口的郁源坐在台阶上，很想点根烟抽抽，平复一下自己沧桑的心情。
如果他现在能去社区发帖，他连题目都想好了，就叫《我朋友以为我是NPC还觉得我在钓鱼执法，把我扫地出门了该怎么办》。
没有烟，他只好从背包里找了个根小树枝道具叼在嘴里，思考现在的情况。
在月谷和平山海眼里......他是个NPC。
他实在是想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的游戏数据出了这么大差错。是因为A80那边做了什么，让他的数据像之前的血条问题一样波动，还是说......现在的情况跟他被困在游戏有关。
NPC，不就是没法离开游戏的存在。
倏然间，他想起一个小小的细节，像是沧海中抓住一粟，这一点细节却与其他一切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亲王，兰伯特，甚至于温妮......每个跟他有接触的NPC，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说过类似的话。
——留在这里。
郁源吐了一口气，尽可能平复心绪，告诉自己慢慢顺着往下思考。
一点接着一点，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NPC，是不被玩家操控的角色的意思。
但A80提过一点，在这个全息游戏里，为了保证最大化的自由度，每个NPC都是不吝于真人的存在。他们有学习能力，有自我意识。
NPC。
想让自己留在这里。
郁源轻微抖动着手里的树枝，一时间，说不清心情有多复杂。
思绪如潮水般涌来。
跟平山海去打本那天，对方偶然说过一句玩笑：你运气这么好，是不是NPC主动给你掉装备。
当时他没放在心上，但现在联系A80之前的话，这玩笑简直有点像是无意间的一语成谶。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吸引NPC的体质？这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东西？
现实里有人招猫狗喜欢，还有人说自己招蚊子——那他难不成真就招NPC？
这实在是没法评价，闻所未闻。
这时，街道上正好路过几个玩家。
郁源把树枝往旁边一扔，两步走了上去。
“你们好。”
几个玩家停下脚步，互相看了一眼，郁源听到其中一个魔骑士说：“这是任务NPC？你们谁触发的任务？”
正常NPC听到有关游戏的内容都会自动过滤，好让他们不会意识到这个“世界”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法让兰伯特理解，自己吐血是因为游戏数据波动，而不是其它问题。
但现在，他自己是能够分辨出玩家的，对话内容也没问题。
几人都摇摇头，队里的召唤师说：“不像是密林城的NPC，会不会是什么隐藏任务？”
这个NPC的着装像是个神秘法师，说不准真让他们碰上了完全随机的隐藏任务。
几人还在讨论，郁源心里却有了其他想法。
他跟月谷没法沟通，是不是因为他说出的话被系统判定为“有问题”，所以被经过什么屏蔽处理，月谷才不能理解。
那如果他在允许的范围内，像个NPC一样说话，会不会就可以？
郁源想着，就这样做了。
但很可惜，这几人同样一脸茫然，最开始的那个魔骑士还说：“这NPC说的什么语言？游戏不是一种语言模式自动翻译，还是说要开新地图或者种族了？”
“建模挺好看。”女剑士借着路灯端详着，又凑上来，“你们看哎，他耳朵是尖的，是不是有点像血族？”
“血族的话说话肯定能听懂......我觉得他应该是精灵族的新分支之类的，不是说精灵语是他们内部的加密通话吗？”
......
几个玩家就这个NPC的种族问题展开了讨论。
听他们几个越讲越扯，无话可说的郁源转头就想走。
临走前，他鬼使神差般地产生了一个想法——想学别的血族的样子，张牙舞爪地吓人一下，最好让这几个人吓到直接给GM反馈，这个NPC有BUG，以引起注意。
说做就做。
施展的法术在背后营造出阴森的黑影，风声呼啸犹如鬼嚎，配合着狰狞的表情，自带背景音乐。一时间，还真有点血族BOSS登场的感觉。
冒牌的那种。
但很可惜，收效甚微。
这个把戏只换来一阵笑声，以及高大的女剑士试图在他头上揉一把。
我受到了侮辱。
自觉丢人的郁源戴好兜帽，默默退场。
几个玩家轻快的笑声似乎在回荡在夜风中。
郁源不知道的是，他十分萎靡不振、仿佛矮了一头的背影被剑士拍了张照，传到了论坛里去。帖子的题目是《在密林城遇到一个血族NPC，有点蠢萌》。
但对于郁源来说，下不了线，他就还得找一个地方去。
他想清点一下自己背包里的东西，却在此时，手一滑，打开了任务界面。
[最终任务·抉择]
熟悉的任务描述，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明晃晃的界面，像是耀武扬威一般，又仿佛是蓝胡子的钥匙，散发着淡淡的吸引。
他瞥了一眼，再次关掉。
-
凌晨一点的钟声响起，只有一下，却又是那么清楚而有力。
亲王站在神像下的台阶上，看向钟塔，故作苦恼地自言自语，“亲爱的，你失约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件怀表似的东西，打开金属外壳，里面却是机械精密的星盘，像是用于占星或者占卜。
在郁源上次从满月城突然消失后，他费了不少力气弄来这个东西。使用一次消耗不小，但对他来说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唯一的缺陷是用完一次后得等很久，而且给出的指向也有时间限制。
精致的表盘散发出淡淡微光，亲王闭着眼在心中默念名字，指向在慢慢生效。
——却在这时，一阵劲风迎面袭来！
亲王下意识地躲避开来，衣角被割伤一刀。正以为是郁源正好回来，见自己在尝试追踪他就生气地下狠手，安慰的话瞬间想好。睁开眼后，表情却像吃错东西一样复杂。
他咬牙切齿地叫道：“兰伯特。”
十数米开外站着的，赫然是寻着郁源而来的兰伯特。
“他在哪里？”兰伯特本以为斯摩莱特正带着郁源，现在的场面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亲王根本不理会，看了一眼星盘上渐渐稳定下来的指针方向，转头就要传送走。
兰伯特：“斯摩莱特，不会是你又把人弄丢了？”
“两次了，你可以继续努力。”
上次就是弄丢，这次好容易说服自己多给人让出点选择的机会，结果还丢。被说中心事的亲王十分生气，却还是稳定住了，决定先去找人。
“他没出密林城，你也没法带着他离开这里。”兰伯特几步追过来，扶了扶眼镜，索性说道：“不如这样——反正找人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他接下来愿意待在那里，全听他的，谁都别干预。”
两人一直争执下去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亲王差点就要把“他一个小时前刚刚答应我回城堡”这句话甩出来，张口就要拒绝，但就听兰伯特又说：“你该好好考虑他的感受——不然就等着丢第三次第四次吧。”
又被说中心事。
亲王不无气急败坏地留下一句“先找到再说”，就顺着星盘指引的方向快步前进。
兰伯特跟在后面。
密林城内相当的大，还区分内外城。指针的指向有时会有误差，纠正需要时间，更不必说目标有可能还处在移动状态。
两人顺着指引走了不少路，趁着漆黑的夜色，穿梭于城内的大小街巷。
慢慢地，指针终于稳定下了最终的方向。
路越走越熟悉。
最后......
他们又回到了领主府邸。
门口的石阶上，赫然坐着某个遍寻不见的黑发法师。
法师手里正拿着一份三明治，咀嚼时鼓起半边腮帮子，像是个进食中的仓鼠。接着，又端起杯子，咬着吸管吸溜了几口。
他不经意地偏过头，注意到两人从远处的拐角后现身，正步伐缓慢地朝这里走来，还朝他们小幅度地挥了挥手。
“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