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夭漫打电话的时候。
伊采准备给溯洄回消息。
敲敲打打,修修改改,她最后问了一句:“你大约什么时候忙完?”
溯洄反问:“你有什么事?”
伊采还没来得及回答。
溯洄道:“只要是你的事,再忙我也能抽出时间。”
伊采的手指颤了颤,说:“一个人吃火锅很难过的,你回去吧。”
过了片刻,溯洄道:“我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
他真的只是为了去点一桌火锅。
再确切一点,他只是为了去看一眼那有关她的虚无缥缈的痕迹。
姜夭漫跟医生通完电话,回来喊伊采:“巧了,医生说,原本下午两点半约的病人忽然有事改时间了,如果我们愿意,下午就可以去。”
伊采把手机扣回抽屉里,认真道:“我现在有点难过。”
姜夭漫:“该。”
伊采:“下午两点半去看医生吧。”
医生还是那样的慈和,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办公室里等着她们。
伊采上次来的时候,还觉得这种味道很刺鼻令人烦躁一刻也不想多呆。
可这次来,她往椅子上一躺,闭上眼睛居然感觉还不错。
医生说:“你的状态似乎不错。”
伊采:“我自己感觉不到,您才是专家,听您的。”
医生拿着纸笔,简单询问了几个问题,在纸上刷刷地记着什么。
伊采如实答了。
医生忽然问:“你以前的性格也很奇怪吧?”
伊采睁眼:“您指的是多久之前?”
医生:“在你被确诊为精神疾病之前。”
伊采:“那得看情况,有人觉得我怪,有人觉得我很正常。”
医生扶了扶眼睛,转头去看长椅上的姜夭漫。
姜夭漫立刻意会,举手说:“我觉得她很正常。”
医生:“哦,你对外社交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记下这一结论,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么,对内呢?”
医生今天下午确实有充足的时间,已摆出了想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伊采配合道:“我有个弟弟,他一早就觉得我有病了,曾经千方百计给我塞过很多心理医生。”
医生:“弟弟?亲弟弟?”
伊采:“同母异父。”
医生:“他为什么觉得你不正常。”
伊采:“可能是因为他不正常吧。”
医生的笔尖一顿,不满地抬头看她。
伊采:“……对不起。”
姜夭漫:“你正经点。”
伊采组织了一下语言,如实回到:“在他面前,我很难表现得和正常人一眼,原因有很多,从头讲是个又臭又长的故事。”
医生:“请说说吧。”
伊采的弟弟比她小三岁。
伊采对那个臭小孩的记忆应该是他出生后的第三或者第四年。
最早只能追溯到那里。
小小一个团子,趴在沙发上,大人不在身边,伊采递给一个瓶子,他能老老实实的玩一下午。
伊采总是时不时回忆起这个画面。
她也曾一度很费解,这个场面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居然能在她的心底里摸摸扎根十几年。
之后的几年,又是一个空白期。
伊采在这样安静的治疗环境中,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其他的什么东西。
伊采现在的父亲是继父。
在伊采还非常小,不记事的时候,继父走进了她的生活中。
她和他都对彼此接受良好。
一点一点,在伊采的成长中,他们渗进彼此的生命里。
她弟弟的出生,算是一个不小的动荡。
那是母亲的意外怀孕。
然而,母亲最终决定把他生下来。
同父同母的亲姐弟小时候都免不了摩擦。
更何况其中还隔着一层。
等到了伊采上高中的时候,她弟弟在初中混到了叛逆期。
叛逆期的小孩忒烦了,而且还敏感。
父母在家长里短的念叨中,无意提起当年意外怀孕的事情。
母亲话里话外都透出,曾经是没打算留下这个孩子的,只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才让他有幸降临到这个时间。
一个心智尚不成熟的孩子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的父母可能并不爱他。
甚至他的出生,没有给父母带来任何欢欣。
究其原因。
是当年母亲照顾自己亲生女儿的感受,此生都不想再要第二个孩子。
于是。
伊采受到了迁怒。
从小娇生惯养的伊采不住校,晚上下自习后,不管多晚,都要骑着单车回家。
父母一开始不放心她的安全,会在离家一段距离的大路上等她,然后一起穿过人烟稀少的小箱子,回家给她端热气腾腾的宵夜吃。
她那倒霉弟弟那时候看她不顺眼,想治她,又没机会,他心眼还不少,知道她每天晚上回家的惯例,于是,自觉接下了去路口接姐姐的任务。
父母老一辈的思想,男孩子早当家。
尽管他当年只是个初中生,父母还是十分放心地放他去保护姐姐。
但是伊采等到的并不是保护。
而是猝不及防且没有止境的恶作剧。
第一天,父母没有来。
弟弟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用便携式收音机,放了一段鬼片的背景音乐。
伊采停在巷子口,不敢往里走。
在外耽搁了很久,直到弟弟玩够了,才收起收音机,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出来,说以后由他来接她回家。
他装的很好,但毕竟是个孩子。
伊采比他大三岁,大米饭不是白吃的。
她心里明镜儿似的,都清楚。
几次恶作剧过后。
伊采回家和父母提了想要留校住宿。
父母当然不同意。
学校和家里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
他们既然能贴身照顾,又何必放手把她仍在学校里呢。
住校的提议被拒绝。
弟弟的恶作剧变本加厉。
他带了他的小伙伴一起来扮鬼搞她。
伊采从小娇生惯养,但性格是独立的。
既然指望不上别的办法,她便自己克服。
从一开始吓得双腿发抖,到面不改色穿过鬼片现场,她只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弟弟很不高兴。
你压我一头。
不行。
我必须要再压你一头。
弟弟叫来了更多的小伙伴,摆了一个更大的恶作剧。
那一次,他们模拟的是绑架。
熊孩子下手能有什么分寸感。
伊采时常回想,如果那时候她性格不是那么刚,能学会适当服个软,是不是事情就可以和平解决了。
凡事没有如果。
最后一场恶作剧闹得很大。
弟弟交往的那些人中有几个不是东西的。
他们学着在电视中看到的那样子,用麻袋往伊采脑袋上一套,然后拉进了路灯后的阴影处。
夜深人静,人烟稀少。
弟弟按照原计划,掐着点准备大发慈悲去救她出来。
到达现场后,却见伊采披头散发狼狈至极,手里提着半块板砖,右手整条胳膊都蹭着血,薄薄的夏季衬衫被扯掉了一半的扣子,万幸她里面穿着打底背心。
从她弟弟的角度,很难以形容当时的场景。
她的姐姐,站在路灯的背光处,他慌慌张张冲上去问怎么样,她抬起的眼神活像要撕了他喂狗。
她一身的伤回家,只告诉家长是摔的。
第二天,在未经过家长同意的情况下,自作主张申请了宿舍,办理了住校手续。
此后,高中,大学。
只有休息日才会回家。
她与家里的牵绊越来越薄弱了。
有时候,时间难熬,让人感觉漫长的看不到头。
有时候,时间又溜的特别快,猛然一回首才惊觉,原来已经很久很久了。
伊采这些年的时间,既难熬又美好。
再憎恶,它也不会快一分。
再不舍,它也不会慢一秒。
在家里人的嘴里,她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关于弟弟的消息。听说,她刚离家第二天,他把同校的一个小胖子打出了轻微脑震荡,差点被学校开除,父母求爷爷告奶奶才保住了他的学籍。
听说他高中学习并不好,抽烟喝酒逃课,经常把母亲气哭。
听说,他最后幡然悔悟,奋发图强,冲刺考上了国内数一数二的政法大学,很有出息。
总之,他们很少再见面了。
留在彼此生活中的,只有听说。
就算逢年过节,不得不见,伊采也把阴阳怪气功发挥到极致。
似乎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医生听了这段并不寻常的故事,很平静地问:“所以你们关系并不好。”
伊采:“或许只是我单方面觉得我们关系不好。”
医生:“怎么说呢?”
伊采:“现在见面,他人模狗样的,经常给我一种想要讨好我的意思。”
医生:“也许是愧疚。”
伊采:“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并不需要。”
毕竟连着半根血脉,伊采大致能猜到他的想法:“他觉得,我是因为当初的缘故,所以这些年心理一直不正常,他一毕业,就忙着给我找心理医生,烦得很。”
医生:“你不考虑和他谈谈。”
伊采摇头:“没有见面的必要。”
医生合上本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或外向,或内向,也许跟正常人不一样,但他们很多都不是病态的,仅仅只是得不到理解而已。”
伊采:“看来您懂我。”
医生:“你的药,我觉得可以停了。”
医生翻看之前的处方。
停了所有的西药治疗。
而另开了中药,让她调养心神。
开处方的时候,医生惯例问了一句:“代煎还是自己煎?”
伊采嫌自己煎药麻烦,现在公司正式忙的时候,谁有空在熬药上每天一耗几个小时。
但是姜夭漫替她做出了决定:“我们自己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