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指尖穿越时空, 笔直地指向那个终点。

  “……”赵拓静静看着他。

  彼此之间只剩下那诡雨哗哗砸落的声音。

  四胖当场暴跳:“卧-槽,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说点你四大爷能听懂的嘿!”

  三柳拽了他一把, 示意他闭嘴。

  现在两个秦日初停止了打斗, 焦点似乎转移了,怎么想都比雨水滴落处那些枯骨还要诡异。

  秦晷感觉自己的心脏要爆裂开来,一只手下意识拽紧了荀觉。

  荀觉轻轻道:“别怕。”

  他深吸了口气, 这才慢慢将那股不适压下。

  “我之所以从三年后来到这里,是因为我继承了你的手机和你所有的技能牌, 你的手机能吸收系统,和黑衣秦晷的技能一样。这表示你和黑衣秦晷获得了一样的资讯, 只是我当时没想到这点, 还以为是自己按照黑衣秦晷的指示做对了。”

  “……”赵拓皱起眉头, 似乎不太能理解他的话, 目光转向黑衣秦晷,“你对他说什么了?”

  黑衣秦晷此时的表情与秦晷别无二致, 他幽深的瞳孔弥漫着更浑浊的黑气, 几乎让人看不清眼睛的形状。

  “我告诉他系统不能被摧毁, 只能吸收。”他哑声回答。

  秦晷:“正是这点让我产生了怀疑, 原来一直以来, 我们从组织得到的讯息是错误的。那什么才是对的呢?黑衣秦晷告诉我, 只有回到原点,才能得到答案。所以我来了。”

  “那你有答案了吗?”赵拓问。

  “讯息错误的答案还没找到。但我知道这三年来,是谁一次又一次把员工推向死亡的深渊。”

  “是谁呢?”赵拓声音低下来。

  秦晷深吸一口气:“是你。”

  “我?”

  “等等!”四胖忍不住大叫,“你早上还说我们在这个任务里没有好下场, 如果大家都死了, 关老赵什么事?”

  秦晷:“一个最不可能的人, 完成了三年前的谋杀。他脱离了自己,以穿书者的身份重新占据组织内部某位高层的身体,自己查自己,当然查不出来。”

  “……”

  雨哗哗地下着。

  赵拓无奈注视他,慢慢笑了起来:“日初啊,当我看见你后脑的那道疤,我很难过,我觉得你不再是我认识的小朋友了,可现在,我又觉得,你还是你,那么不切实际,想象力丰富。”

  秦晷抿了下唇,手指几不可见地掐进荀觉皮肉里:“那事发生时,我不在任务中心,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等我找到荀如萱时,所有人都死了,包括你,我理所当然地杀了荀如萱。但这只是一个D级任务,那时黑衣秦晷也没有分离出来,荀如萱凭什么杀这么多优秀员工呢?”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有人在帮她。”秦晷死死盯着赵拓的眼睛,“这是所有人公认的原因,当时只有我活了下来,组织理所当然地把我列为首要嫌疑人。但我知道,这人不是我。”

  “嗯,我也觉得不是你。”赵拓微微地笑起来。

  秦晷:“那么又会是谁呢?”

  “是留下讯息,把我召唤到这里的人。”黑衣秦晷突然道,“我在平行世界吸收系统时,其中一个系统留下了这样的信息,时间,地点,关联人物,那样的书写习惯只有你有,老赵。你也是到过平行世界的人,你在那里,留下了讯息,把我叫来这里。”

  “这是为什么呢?”赵拓问。

  秦晷嗓音发寒:“你告诉我,老赵,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赵拓定定注视他,片刻目光又移向黑衣秦晷,无声哂笑:“我骗不了你了是吗?你们都是你,却不再按照我期望的道路生长,你们变成了陌生的模样,日初啊,两个日初,我该拿你们怎么办?”

  他摇着头,从遮挡雨幕的玻璃墙下走了出来,雨水落在身上,自动消散了。

  什么也没发生。

  赵拓仍是赵拓。

  他慢慢向两个秦晷走来:“你们是开端,也是结束。那场事故里的所有人因你们而死,穿书者因你们而出现。这里,我们现在所处的空间,所在的时间,是所有这一切的开端,必须回到这里,让它彻底地了结,才能真正闭合我们的世界与外界的联系,阻止穿书都介入。”

  秦晷皱起眉:“可是穿书者在过去就有。”

  “谁告诉你开端一定在过去?时空是一个不断旋转的闭环,穿书者从这里产生,经过空间结点,被甩向各个角落,随处都可见他们的影子。过去,现在,未来……日初啊,”赵拓低低地叹息,“从你中那枚子弹开始,一切就产生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下意识地,两个秦晷同时摇了摇头。

  赵拓伸手指向荀觉:“因为他。你们本不必中那颗子弹,但他开枪了。”

  荀觉:“……”

  黑衣秦晷看看他,难得替他说了句话:“但他不知道。”

  “是啊,主观来说他确实不知道,可世界是客观的,因为那枚子弹,无数个你产生了。你和黑衣秦晷仅仅代表其中两个可能,我没说错吧?”

  两人互相看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同一件变故拥有无数种可能,而他们只是这无限里的其中之二。

  赵拓拍了拍黑衣秦晷:“你来告许他,穿书者为什么拥有穿越时空的能力?”

  黑衣秦晷皱眉道:“他们也不是自愿的,是被系统抓来的。”

  “系统是谁?”

  “系统是我。”

  秦晷一怔:“什么?”

  黑衣秦晷:“确切地说,是千千万万个秦日初。”

  “可是,你不是在吸收系统吗?”

  “我吸收的是千千万万个自己。”见秦晷还是迷惑,黑衣秦晷重新组织了语言,“从那枚子弹开始,千千万万个我们产生了,在你所不知的异度空间里,我们无法共存,只能不断厮杀,失败的,变成了系统,成功的,吸收系统。那些失败的为了不被杀得太快,只能抓取穿书者当替身,一次次将穿书者投放到各个世界,于是这样又会有千千万万个自己产生,周而复始地重复上述行为。”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黑衣秦晷:“没有意义,至少目前我还没窥见其中的意义。要想结束这一切,只能从源头入手,回到这里,让那枚子弹偏离方向。”

  他神色肃穆起来,面向赵拓:“老赵,我明白了,你为什么留下讯息让我回到这里。”

  “如果只是因为那枚子弹的话,只要把荀觉支开就行了。你既然窥探了这些,三年前就可以阻止那事,为什么要搞这么多事?”秦晷仍旧不解,问赵拓。

  赵拓摇头:“我在一次偶然任务中看见未来,只知道这枚子弹无法避免,不是这一次,还会有下次。总之,无数个你注定会产生,系统注定会出现,千千万万个穿书者注定会被变成系统的你抓来这个世界。”

  “……”秦晷说不出话来。

  他所寻找的真相不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偏偏是他,引发了这一系列荒唐的事件?

  他有些接受不了,脑子里的子弹钝痛起来,身体向后倒去。

  荀觉忙握住他的腰。

  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脸色像纸一样白。

  雨还在下,四周的地面湿漉漉的,只有他们这里,像另一个时空,干爽得让人想逃离。

  赵拓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无法避免那件事,只能和系统做交易,至于是哪一个你变成的系统我也说不清,反正在我死后,他转化我成了穿书者,我占据了高层的身体,三年里一直主张和穿书者合作,以便将全世界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你……所谓的合作是指什么?”秦晷脑子疼得厉害,说话不利索起来。

  赵拓心疼地看着他,艰难开口:“你知道的。”

  “向组织员工隐瞒真相,让大家前赴后继地去送死,去投喂一个又一个没有道德的穿书者,让他们壮大,强大他们的系统,直到有一个强大如黑衣秦晷这样的系统出现,返回这里,改变那枚子弹的走向?”

  “这种事不是我一个人在做,其他人也……”

  “其他人做,所以你也要做?”秦晷陡然嘶吼一声,狠狠拽住了赵拓的衣襟,“你是赵拓啊,你不是要保护世界吗,你怎么能用别人的血,去养大穿书者,养大千千万万个系统,养大……另外一个我?”

  说到最后,他声音软下来,眼里涌出了幽暗而晦涩的光芒。

  赵拓波澜不惊地与他对视:“日初,我就是在保护世界。”

  “不,你没有。”秦晷咬紧牙关,胸口像刀砍一样钝痛,“你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保护世界,但你没那样做。”

  “什么办法?”

  “杀了我。在那枚子弹出现之前,杀了我。”

  世界的声音仿佛消失了,赵拓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他一点点地拽开秦晷的手,向后退开,无声地笑了:“原来还有这个办法,对不起,我没有想到。”

  他慢慢蹲下来,用手捂住了脸,指缝间涌出晶莹水光,秦晷怔住了,他知道,那不是雨水。

  黑衣秦晷下意识要上前,秦晷拦了他一下。

  秦晷居高临下注视着赵拓脆弱的背脊,这是他从没见过的赵拓,与平时坚毅强大的形象不同,这个赵拓的背脊弯得像一只柔弱的虾子。

  手心里传来荀觉身体的热度,秦晷深呼吸,声音慢慢沉下来:“老赵,你兜了这么大圈子,以为自己在保护世界,可你的方法用错了。你本不必死,却在那场事故里死了,你变成了穿书者,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今天一切结束,穿书者会怎样?”

  “系统不覆存在,穿书者也会消失。”赵拓带着鼻音说。

  “那么你呢?”秦晷问。

  赵拓抬起头:“我也会消失。可是日初……”

  秦晷摇了摇头,打断他:“这没有意义。你为了等这一天,费尽心思,临死前给我设下谜题,让我按照你留下的作业一步步完成任务,成为高级员工,在这个过程中,千千万万个我产生了,有的强大,有的却成为了系统,而我,现在跟你说着话的我,无疑是强大的,我得知了部分真相,回到了原点。假如事情真如你所说,要在这里结束,那么因此而死去的反穿书组织员工又算什么呢,纸片人又算什么呢?我……又算什么呢?”

  “日初……”

  “你把我当什么呢?你是我哥哥,却瞒着我把我设计成了我毫不期待的模样,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呢?”

  “日初……”

  赵拓死死盯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可怎么也不找到,眼前这个秦晷,真心实意地对他的动机做出置疑。

  他只好又去看黑衣秦晷,后者表情与秦晷相差无几。

  黑衣秦晷的声音更哑一些:“老赵,你知道的吧,我也不想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我敬重你的心,比任何一个秦日初都更强烈。但我仍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你。”

  赵拓眼里的光黯淡下来。

  半晌,他又站直了身子,无声地笑起来:“日初啊,你说得对,我不该这样做。我私心里,清楚地知道我在往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走,但我停不下来。我本能地排除了你说的那个方案。我没有一秒钟,想过杀你。”

  “……”秦晷的呼吸停了。本能地,他想从赵拓面前逃离,他很不想听赵拓接下来要说的话,他的心脏狠狠揪了起来。

  而赵拓的目光如火一般灼烧着他。

  荀觉下意识把他挡到了身后。

  赵拓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一开始,你只是邻居,是那个阿姨的儿子。当你们一家搬来我隔壁时,我都九岁了,而你还在阿姨的肚子里,只是B超照片里小小的一团。我那时小,不懂事,看什么都新鲜,觉得你就像只小老鼠,会在阿姨的肚子里动啊动,十分神奇。

  “后来,你出生了,你们全家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与你见面,那时你还没有小狗大,肉嘟嘟的,很可爱,你是我每日繁重课业后的解压器。

  “如果没有意外,你对我而言,一辈子也就只是那样一种存在了。毕竟那时的我天资聪颖,是所有人看好的天之骄子,我高高在上,怎么可能把一个小屁孩儿当成挚友。可是……”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给自己点了支烟,烟头燃烧起来,他却没有抽。

  “意外就是那样发生了。不,确切地说,那不是意外,是我犯下的过错。那时我才第一次正视自己,也重新观察你。你-妈妈因为我死了,我对你是满满的愧疚,如果你还记得那时的事,就会发现,我是从那时起变坏的。我陪你玩,讨你欢心,陪你度过一整个童年,我沉浸在自我满足里,却只字不提你-妈妈的事。

  “刚开始,我害怕说出真相后,你会生气,会报复我。我一意孤行地想,只要我对你好,再好一点,那么就算以后我说出真相,你念及那些好,也会轻轻放过我吧。

  “我十六岁了,却抱着这样坏的心思,悄悄接近只有六岁的你。你毫无所觉,依赖着我,崇拜着我,一声声地叫我哥哥,爬到我怀里撒娇。我渐渐忘了自己的初衷,越来越沉迷这种游戏。

  “我给你买漂亮的衣服和玩具,送你我读过的书,我和你争论课堂里的知识,试图向你灌输我的理念,你就像我的一件作品,从一张白纸,慢慢涂上我的颜色……”

  “别说了。”秦晷打断道,他今天接受的冲击够多了,他好想从这里逃离。

  他紧紧捏着荀觉的手,荀觉会意,想要带他离开。

  赵拓轻轻道:“没用的,你走不掉,这是我的世界。”

  在那重重叠叠的雨幕中,无数枯骨摇晃着包围过来,停在不远处,用空洞的眼眶寂静地注视他们。

  秦晷:“……”

  脑子里的子弹疼得厉害,他只得紧紧抓住荀觉,指甲将荀觉的皮肉戳破,流下血来。

  黑衣秦晷的状态比他更糟,当赵拓这样血淋淋地剥开自己的内心,他心中那光芒万丈的形象崩塌了。

  赵拓自嘲地扬起嘴角:“古希腊时期有一个叫皮格马利翁的塞浦路斯国王,他是位雕塑家,他精心雕塑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每天给她穿漂亮的衣服,爱-抚她,亲吻她……

  “日初啊,我想我也患了同样的病症,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我好想把你拴在家里,不让任何人看。可我不能啊,你叫我哥哥,我怎么能做那样的事。我开始拼命接取任务,逃离你身边,我把每个队员都当成你,倾注我全部的关心。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心有多肮脏。

  “终于有天,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抽离任务,回来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可我还没开口,你却告诉我,你找到了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日初,说实话,那一刻,我松了口气。看到你幸福,我说服了自己,我必须放手。”

  他无奈的目光在两个秦日初脸上来动游动,最后深吸一口气,切入重点,“然而我窥探了未来,这个你发誓要共度一生的人,他给了你一颗子弹。”

  “…………”

  秦晷说不出话来,眼前阵阵发黑,真相如此残酷,他无力接受。

  赵拓冷冽地笑起来:“我捧在心尖的宝贝,怎么能被人这样对待?死一两个纸片人算什么,如果能在这里杀你,荀觉,我不后悔!”

  他说完,仰天发出一声清啸,大地剧烈震颤起来,无数白骨从土里翻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