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净的瓷盘上, 那滴血十分碍眼。

  伊菲抬头望去,铁锈水正从天花板渗漏,如同一颗颗剔透的珍珠, 滚动着, 骤合着,随后——

  吧答!

  又一滴。

  他洁白的盘子再次被污染。

  他脸色沉得可怕,一把将盘子掀翻:“妈的, 伊顿,这就是你打扫的结果?”

  伊顿还在往嘴里塞东西, 闻言头也不回:“又不是我打扫的,我只是负责看着他们干活。”

  “那你看了吗——”

  伊菲正说着, 眼睛陡然瞪大了。视线范围内, 汩汩鲜血从地板缝里涌了上来, 囚犯们小心移动脚步, 发出了不安的低呼。

  紧接着,一只白森森的手钻了出来, 越伸越高, 最后连穿着铠甲的身子也被扯了出来。

  “是、是我的约翰比尔其将军!”一名囚犯带着哭腔喊道。

  “将军”的身后跟着同样穿着铠甲的惨白人影, 组成方阵, 踱着豪迈的步伐从门边走进来, 所过之处, 枯藤爬满墙壁,婴儿的头颅在藤枝上开花。

  囚犯们一个接一个地哭喊起来。

  “我的蜘蛛!”

  “哦,天哪,那是我妈妈的舌头!”

  “还有贝琪送我的礼物——!”

  伊菲警惕地走下了王座。

  怪异的景象向他汇聚。

  剪刀手一个挺身挡在他面前, 率先向一具漆黑的枯骨斩去。

  剪刀从枯骨中间穿过了。

  伊菲冷笑:“哼, 不过是些虚影, 没什么好怕的。”

  监狱长笑嘻嘻道:“那你知道为什么囚犯们要分牢房睡吗?”

  “囚犯不分牢房,难道还要开间赌场给你们玩通宵不成?”

  监狱长笑得诡异:“因为大家聚在一起,会产生可怕的力量啊。”

  话落,他陡然俯身,高喊其他人:“趴下!”

  约翰比尔其将军将一颗婴儿头颅狠狠向这边掷来。

  所有人下意识趴下,只有伊菲不信邪,站得笔直。

  婴儿头颅砸中他的胸口,出乎意料的,钝痛传来,如同白焰的东西穿过他的身体,留下一个篮球大的血窟窿。

  “伊菲!”剪刀手惊呼,瞪大了眼睛。

  伊菲摇晃两下,扶着地板慢慢坐了下去,他的伤口在自动修复,但疼痛不是假的。他咬紧了牙关,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这怎么可能!”剪刀手再次向身后走过的骷髅斩去,剪刀仍旧穿过了骷髅,什么也没留下。

  “难道只有婴儿头才有实体?”伊菲眼珠一转,厉声喝道,“乔迪安!”

  乔迪安就是那名胳膊改造成意大利炮的怪物,闻言立即将炮口对准墙壁,轰地发射出去。

  炮弹穿过了虚影,一路笔直地狂扫,将厚重石墙咬出一个数米深的凹口。

  墙内的管道吱呀呀作响,烛台摇摇晃晃,餐厅里光影变得晦暗起来。

  “操,到底怎么回事?”伊菲终于正视起这个问题来,一把揪过监狱长,“你们使了什么鬼把戏?”

  监狱长轻飘飘笑道:“大人,你们来自更强的平行世界,难道还怕这些虚影吗?”

  伊菲现在已懒得纠结他的称呼究竟是“大人”还是“主人”了,眼见一颗婴儿头再次向自己轰开,忙将监狱长甩开,手心凝起巨大的火球,轰然掷出。

  毫无声息。

  火球从婴儿头中间穿过了。

  婴儿头仍旧笔直地朝他轰来。

  他来不及收手,手心被白焰穿透,整个儿吞没了。

  这一次比上回疼多了,饶是他也忍不住闷哼一声。

  “狗哥,到底怎么回事?”夏箕奇紧张地向荀觉身后钻,他注意到,连夏叽叽都竖起了毛发,显得十分害怕。

  荀觉不动声色拽着他们后退:“如果没有猜错,昨晚我们在牢房看见的幻象,并不是因为牢房而产生,而是因为人。人在哪里,幻象就出现在哪里,所以我们离开牢房,幻象也离开牢房,集体出现在了餐厅。”

  “但为什么会变成实体?”曲安宁声音都在发颤,她陡然发现,地上蠕动着无数细小的白影,不得不踮起脚尖,小心避开。

  荀觉道:“这船有古怪,正如监狱长所说,所有的幻象骤集在一起,产生了可怕的力量。我估计,我们的攻击对它无效,只有它的攻击才有效。”

  “单向伤害。”曲安宁倒抽凉气,“那还怎么跑?”

  荀觉观察四周,暗暗向岑陌使眼色:“我们回牢房。”

  说话间,意大利炮轰掉了天花板,灰尘扑扑的木板整块掉下来,把伊顿的食物砸翻了。

  伊顿气急败坏:“乔迪安,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点准头都拿不好吗!”

  他飞身扑上,抓住意大利炮轻轻一拧,炮筒被拧弯了,一颗炮弹转向,朝岑陌笔直地轰去。

  岑陌急忙就地滚开,发足朝荀觉狂奔。

  谁知跑到一半,腰部一紧,被伊菲手里的黄金软鞭凌空拽了回去。

  “佩奇,我说过你可以走吗,别忘了谁是你的主人!”

  婴儿头再将朝他砸来,他把岑陌当成盾牌,紧紧箍在身前。

  岑陌瞪大了眼睛。

  婴儿头伊菲能挡,她却不能。瞳孔里那白森森的头颅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怎么办?

  说时迟,那时快,监狱长一把夺过伊顿手里的羊腿骨,向她砸去。

  “我的骨头!”伊顿想也没想飞扑上去。

  就听轰隆隆接二连三的巨响。

  羊腿骨砸中了岑陌的脸。

  伊顿咬断了羊腿骨。

  岑陌被伊顿扑倒了。

  伊菲被连累得一个后仰,脑袋好巧不巧,正好暴露在婴儿头面前。

  “啊啊啊啊——!!”不知道为什么,这颗婴儿头的威力更大,白焰冲天,瞬间吞没了伊菲半颗脑袋。

  “伊顿!”伊菲咬着牙关,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我受够了,你怎么还不去死!”

  指尖凝聚出巨大的火球,向伊顿劈去。

  伊顿还没从岑陌身上爬起来,体积又比岑陌巨大得多,后背整个儿成了靶子,被火球烧出一个个焦黑的窟窿。

  他疼得哇哇大叫,好半晌才拽着墙上管道爬起来。

  哧啦啦——

  管道变形,餐厅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监狱长陡然大喊:“小叽叽,带大家回牢房!快——!”

  话音没落,天花板掉下来,锅碗盘盏齐齐被砸飞。

  肉骨、面包屑、桌椅板凳……所有实物四分五裂,玻璃窗爆裂,管道喷出污水,大圆烛台掉了下来,烛火点燃了桌布。

  囚犯们发出阵阵咒骂,唯余不多的纸片人烧伤的烧伤,被刺的被刺,血和碎肉流了一地。

  平行世界的夏箕奇一把拽过最近的囚犯,用力推出餐厅:“别聚在一起,回牢房,快走!”

  第一个人出去了,后面的人紧随其后,幻象跟着移动,但攻击力不减。

  约翰比尔其将军不知受了哪位狱友的伤害,怨念极深,高举刺刀,嘴巴大开大合。

  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但所有的白影听懂了讯息,不断变幻,扭曲,拧成一股巨大的鞭子——

  轰隆隆——

  壁炉倒塌了,管风琴分崩离析,鞭子抽中意大利炮的胳膊,整根手臂被削了下来,炮火失去控制,一颗接一颗地乱窜。

  餐厅空间本来就窄,很快无处躲藏,大门被堵死。

  所有人都出不去了。

  “狗哥!”夏箕奇崩溃大哭。

  荀觉小心护着几人藏到只剩一半的管风琴后。

  伊菲已经开始暴走了,不断用黄金软鞭卷掷手边的物品。

  岑陌被伊顿那一下撞击撞丢了半条命,双手捂着腹部,好半晌没爬起来。

  眼看伊菲的鞭子又一次向她卷来,荀觉一把将地上的碎片掷出去,正好被黄金软鞭卷住。

  这一下伊菲的攻击力大打折扣,他恼怒地扭头看来,鞭子在空中舞出一道金灿灿的光弧。

  “曲安宁带他们从窗户走!”荀觉大喝,就地滚开。

  曲安宁瞥一眼窗户,骇得头发丝倒竖:“窗窗窗户怎么走啊!”

  她几乎崩溃,现在玻璃虽然破了,但外壁光溜溜,根本攀不住,底下更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被深海吞没。

  情急之下,她瞄准那巨大的烛台,不顾疼痛,徒手将钢丝折断,做成一根拇指粗的勾绳。

  “走!”她一把背起岑陌,将勾绳从窗户抛出。

  接连抛了几次,终于勾中船舷,她奋身钻了出去。

  “想跑!”伊菲长鞭挥出,直劈她小腿,顿时皮开肉绽,曲安宁惨叫着倒地,血流如注。

  荀觉操起一根铁椅朝伊菲劈去。

  哔剥——

  伊菲毫发无伤。

  他拧着嘴角,古怪地笑了下:“哟,还有更弱的。”

  鞭子从曲安宁小腿抽走,转而朝荀觉劈去。

  荀觉眼皮一抖,知道躲不过,只能老实认栽。

  电光火石,监狱长大喝:“小叽叽!”

  平行世界的夏箕奇一脚飞出,用椅子在半空中给他做了个支力点,他向伊菲头顶坠去。

  身后追逐他的虚影几度变幻,凝成一个巨大的男人形象。

  荀觉瞳孔就是一缩,这特么竟然是一个苍白的秦延肆!

  秦延肆一拳朝监狱长砸去。

  监狱长双-腿在椅子上使劲,“嗖”地斜窜出去。

  秦延肆拳风横扫,直劈地上的伊菲。

  伊菲低骂一声,只得放弃荀觉。

  如此一耽搁,双肩被捉住,如同被分尸,两条胳膊被硬生生扯下!

  哧!

  鲜血喷溅,伊菲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走!”监狱长趁势夺回自己的黄金软鞭,飞身扑出窗外。

  “你不要过来啊!”曲安宁哇哇大叫。

  勾绳是她临时做的,已经挂了三人一鸡,不堪重负,现在再加个监狱长,五根钢丝当场崩断了一根。

  她头皮发麻,不断催促前面的夏箕奇:“快快快!”

  夏箕奇头顶着鸡,四肢一阵阵发软,使出了生平最快的速度,乌龟似地向上蠕动。

  接着,勾绳又是一震。

  荀觉缀了上来。

  曲安宁:“……”

  这是荀觉,她毫无怨言,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就有些失控了。

  囚犯们一个接一个地跟了上来。

  除了平行世界的夏箕奇,几个脸熟的,居然连伊顿和剪刀手也跟了上来。

  看着那把巨大的剪子在空中挥舞,曲安宁破口大骂:“滚啊!这又不是给你们做的勾绳!”

  话音没落,勾绳又是一震,秦延肆的擎天巨臂伸了出来,顺便把伊菲也扔了过来。

  伊菲双臂还没恢复,情急之下,双-腿勾着钢丝,利用腰力把自己缠了一圈。

  哧啦啦——

  钢丝沉重地喘息,瞬间又崩断了两根。

  曲安宁欲哭无泪:“快走,快呀!”

  夏箕奇哇哇大哭,泪水糊住了眼睛,只是凭感觉摸索。手心被勒出血来,血水顺着钢丝往下淌。

  嘭!

  又断一根。

  夏箕奇灵魂都飞出了体外,崩溃大喊:“叽叽,我们来世还是好兄弟!”

  头上的夏叽叽:“咕?”

  底下的小叽叽:“去你-你-妈的,谁要你这种弱鸡当兄弟!”

  夏箕奇:“呜呜呜……”哭得伤心欲绝。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哭屁啊。”他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夏箕奇眨眨眼:“哥!”

  是亲哥!不是底下那个冒牌货!

  秦晷找了三根帆布绳,在船舷上绑紧后抛下:“所有人,分成三列上来!”

  有了助力,钢丝绳的压力减轻不少。

  夏箕奇直接被他哥拽进怀里。

  紧接着上来的是曲安宁和她背上的岑陌,秦晷一见岑陌的伤势,立刻踢了夏箕奇一脚:“去干活。”

  夏箕奇边抹眼泪边找药包。

  “你怎么出来了?”荀觉爬上来,第一时间察看秦晷的状态。

  秦晷道:“我没事。你们干了什么,那么大的震荡,我趁乱出来了。”

  监狱长给他捆的结很容易解,震颤发生时,守卫吓得不轻,压根儿顾不得他,他就自己挣开绳子,从甬道出来了。

  “真的没事?”荀觉仍旧有些不放心,看他被绳子勒红的手腕,轻轻搓了搓。

  “哟,一会不见,还是这么恩爱啊。”监狱长坐在船舷,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秦晷皱眉,正要说话,陡然一记嘹亮的嗓音从餐厅溢出。

  还在往上爬的伊菲登时大骂:“妈的,范琳达,闭上你的臭嘴!”

  范琳达是他们这一行中唯一的女性,没什么战斗力,但她拥有一把好嗓子。

  她显然被餐厅里的乱象逼疯了,不顾一切地歌唱起来,悠扬的声波顺着窗户,向海面荡漾开去。

  伊菲的双手仍未长成形,但他顾不得了,加快速度向上爬来。

  “妈的,这船不是号称攻克不破吗!防御墙呢,机枪洞呢,统统用起来,快快快,你们这些蠢货——!!”

  他刚爬上来,又飞快地朝堡垒内部冲去。

  巨船附近的海域哗啦啦大响,船身摇晃起来。

  数不尽的白色泡沫从海底翻搅上来,海藻和珊瑚疯狂伸长,像要捅破天空。

  无数海洋生物冒出头来,沉睡的巨鲸,庞大的水母,形状古怪的海牛……

  吧答,一只长满海藻的巨蹼攀住了船舷。

  一个浑身挂满泡沫的鱼人爬了上来。

  确切地说,是类鱼人怪物。它的身体酷似鲇鱼,却长着鸭掌似地四肢。

  “是鸭掌鱼。”监狱长喃喃低语,一向冷静的嗓音有些发颤。

  “什么是鸭掌鱼?”秦晷问。

  “这一片海域的一种怪鱼,刀枪不入,攻击力惊人……”

  话没说完,伊菲爬到了机枪操纵室,一梭子轰出来,浓烟阵阵。

  片刻,烟雾散开,鸭掌鱼毫发未伤。

  监狱长低骂了一声:“蠢货!”

  枪声激起了海面更大的震颤,越来越多的鸭掌鱼爬上船来。

  它们长着钢铁般的巨齿,一口下去,金属桅杆被折成了两截。

  “快、快跑!”囚犯们乱成一团。

  又有人喊:“妈的,安妮女王复仇号又来了!”

  皎洁月光之下,好不容易沉入海底的安妮女王复仇号又被歌声呼唤了出来,巨帆破开水面,发出凄厉的鬼叫。

  “回堡垒!”监狱长大喝。

  囚犯卯足了劲朝堡垒狂奔。

  第一个跑到门边的气急败坏:“妈的,伊菲把门锁了,进不去!”

  那门坚固无比,没有十门大炮绝对轰不开。

  所有人被困在了操场,眼睁睁看着鸭掌鱼嘶掉了一名囚犯的脑袋。

  “哥——!!”夏箕奇再次大哭,腿肚子都软了。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一花,他哥直扑向监狱长。

  “你疯了!”监狱长大喝,手里的黄金软鞭被他夺去。

  秦晷利落地旋下软鞭,将楔头放入口中。

  呱——

  乌鸦的仿真叫声流泻出来。

  霎时间天昏地暗,遍布在巨船四周的乌鸦扑楞楞聚集过来,黑色鸦羽漫天飞舞。

  “糟了!”监狱长如临大敌,全身紧绷起来。

  规则三十,无论何时,不要召唤乌鸦,会有不好的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