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宛疼得要疯了。
这样的疼让她一度怀疑有没有打麻药。
但是她能说什么呢,她只能紧紧地攥着床单,实在痛得不行就拼命咬自己的嘴唇,咬得原本苍白的唇色被血浸染,看起来就像是染了一层口红。
胎儿已经差不多成型了,所以要流产的话,要把胎儿搅碎,然后再用镊子一点点地夹出来。
苏宛对这个流程还是稍微了解一些的。
冰冷的器械碰撞声在她的耳边作响,她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那只能与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孩子到底会有多疼……虽然她自己也疼得要死。
突然间就有些后悔了呢。
当初就不应该……
不过现在后悔也没什么用了吧。嘶……这么疼……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吗?
苏宛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病人的情况好像不太好了。出血量太多。”
“赶紧拿止血钳来。”
随即便被外面嘈杂的人声,奔跑声,惊呼声……种种掺和,轻易打断。
为什么会这么闹啊。
“救命啊救命啊,着火了!!快跑啊!!!”
“着火?着什么火?”
“不知道啊!!就是莫名其妙着起来了!!火是从五楼开始的,已经快烧下来了,快点逃啊!!”
大呼小叫声不绝于耳,病房里给她做手术的人也听见了这些对话。
“着火了……?那我们是不是应该逃?……”“不行,她的手术还没做完呢。火还没有烧来,先继续加紧做她的手术。”
沉默一会儿,苏宛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伸进来,在刮着她的身体。很痛很痛。
这样的剧痛下,她却不合时宜地感到有些困了,好想睡觉。应该是麻药发作了吧。
“病人似乎真的不太好了。”
有一股力量强行掰开她的眼皮,有光明落入了苏宛迷蒙的眼睛,道:“……她的瞳孔都涣散了。”
周围怎么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苏宛躺在病床上都觉得汗流浃背,她觉得自己快要燃起来了。直到有人惊恐地喊了一句:“不行,我们真的得走了,火……火已经烧到门口了。”
“可是她的伤口还没有缝合……”
“缝合什么?反正她也没救了……就算是缝好了大概也活不下来,但是我们现在不走就真的再也走不了了。”
“一个病人而已,当然还是先在乎自己的命啊。别犹豫了,走吧……”
不,不。躺在病床上的苏宛想要抬起手阻止他们。别丢下我。她想说。但是浑身似有千钧重,她完全使不上一点力气。
围在她周围的人都已经匆匆地跑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周围越来越热,应该是他们口中说的火要烧过来了,眼前似乎隐隐都有赤红色在跳动。
不知怎么的,都在这样危急的环境下了,苏宛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
他是一个身材高瘦,面容清秀的少年。
一一那个少年说,我喜欢你。
那是她刚上大学的时候。
刚刚脱离高三繁重的学业,获得了期盼十八年的自由,她像所有刚上大学的女孩儿一样,对未知的未来心怀憧憬。
虽然大学并不是什么顶尖985,211,但并不阻碍女孩儿幻想自己的未来。
她想,自己会在这个美丽的大学里度过人生最美好最难忘的四年。身体健康,学业有成。幸运的话,还能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男朋友。
而他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他是院学生会的主席,国家奖学金获得者,校十佳歌手第一名。
学生年代锦绣的名头他都有,身边更是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围着转。
优秀的男生身边从来不缺女生,他却偏偏钟情于她一人。
他向她告白时,她说:“为什么那么多漂亮的女生,你却偏偏看上了我?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我不会爱。”
他说:“没事。我要教会你爱。”
他说:“宛宛,我从来没有对过一个女孩子这样好。我什么都给了你,你也该把什么都给我对不对?”
“宛宛,给我吧。我从来没有问女孩子要过这个。”
沉浸于爱情里的她最终同意了。
虽然有些忐忑,但她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她爱他,他也爱她,这不就够了么?
结果那一夜之后便是再也找不到他,美丽的童话褪去了华丽的外壳,露出其内的败絮。
苏宛发现自己被骗了以后伤心欲绝。
强烈的自尊让她不愿意再去找他,全当自己是被狗咬了一口。
但到底只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
她在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惊慌得无法。
“我怀孕了……怎么办?”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打电话给了他。
那个平日里最温柔的少年说出了天下最残忍的话:“还能怎么办,打掉呗。”
“没什么可是。你明天去把孩子打掉,我陪你去。打掉孩子之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苏宛进了病房做手术,他就在病房外面漫不经心地打着游戏。打游戏打到一半的时候,有一个同班同学问他在哪里,他说:“医院呗。”
“你生病了?去医院干嘛。”
“妹妹不懂事,和别的男孩子鬼混怀孕了。陪她打个孩子,没什么大事。”他若无其事地打个哈欠。门口坐班的护士听见他说这话,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说谎也不动声色的少年。
着火的时候,他愣了愣。
尤其是看到原本紧闭的手术室打开,医生急匆匆地跑出来。
他站起身问:“里面那个女孩子,手术完成了吗?”
没有人理他。火已经烧得很厉害,在门口蔓延开来。
他本想进去看看,却被浓烟呛得没法踏足一步。
看起来,就算是手术完成了,苏宛也出不来了……没救了,彻底没救了。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里面躺着的苏宛看见了他,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句:“……救我。不要走,求求你了。”
她看见了他。
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住,沉默了一会,眼睛便被黑气熏得直掉眼泪。他说:“对不起,宛宛,我救不了你了。”
苏宛在里面清晰地听见了这句话。
三年后的陆意,将当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苏宛本已经费力地支撑着身子滚下床来,虽然一动,没有来得及缝合的身下就渗透出一滩血,但她还是努力地朝着门口爬去。如果门口的他愿意拉她一把,她还是可以逃出去的。
她很坚强。即使是这样了,她也没想着要死。她想活下来。
但是就在听见他的这句话时,她的眼睛里的光突然就熄灭了,黯淡得像是失去了星星的黑夜。
“……不要走啊……”她每说一句话嘴里便有鲜血呕出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不管他再怎么渣,他还是她年少时的第一个爱人,带给她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温柔……他们之间交缠着所有美好的第一次的体验。
她是那么相信这个男孩还是会跑过来,把她救出去。
但他只是沉默了一会。
“……对不起,宛宛。”
他脚步声渐渐远去,再也听不到了。
她知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看见他的背影了。
火舌肆虐而起,吞噬了小小的她。
她在火焰中笑得凄厉无比。
白皙的皮肤被火舌舔舐成焦黑,隐隐有悲伤的低吟。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陆意的肩膀上。
陆意回过神来,看见黄毛的脸。
说真的,陆意差点被黄毛吓死。
而黄毛一脸的钦佩:“你怎么跟猴子似的这么厉害啊,我刚刚在四楼看见你从五楼跳进来。”
陆意:“……”不会说话可以闭嘴呢您。
“李昂他们在哪里?”
“他们在隔壁房间,不敢出来找你。他们怕一出来就碰到那个破肚子的女人。”
“跟我走。”陆意站起来。
“去哪?”
“去会会那个破肚子的女人。”
“你找到办法对付她了?”
“什么办法?”陆意没有再回答,只是走到隔壁敲了敲门。
落落的眼睛贴在了玻璃上,战战兢兢地往外望。
陆意说:“是我。”
落落打开门的时候,陆意问:“李昂呢?”
“他躲在床下。”
陆意饶有兴致地朝着床下望过去,唏嘘两声:“这么害怕呢?”
落落打圆场道:“新人通病嘛。”
黄毛:“我操,落落你要不要每次都这么护着李昂,对我就爱答不理的?就因为人家长得比我好看?”
而李昂见是陆意,才敢从床底下钻出来,一脸厌烦:“废话,那可是鬼,我能不害怕吗?”
陆意说:“你现在不用害怕了,我找到对付她的办法了。”
“什么办法?”
李昂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闪到了他的身后,然后,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便抵上了他的脖子。
陆意的动作快得离谱,他根本没有时间反应。
李昂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刀锋,有些害怕地吞了一口唾沫:“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意一手勾着他的肩膀,一手拿着手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淡淡道:“我不做什么,你跟着我来就好。”
陆意用刀逼迫着李昂走了几步。
李昂一开始还没有意识到陆意想干什么,直到陆意推着他一直走到四楼的走廊里,他才意识到了什么,牙齿有些打颤地开口:“你……你不会是想……”
陆意平静地说:“你在害怕?这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你本来就欠她一个对不起。”
李昂瞪大了眼睛,逐渐有些语无伦次:“你……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你明明不该知道……”
陆意笑了笑,道:“我就是知道。”
刚刚在五楼的医生办公室,陆意从电脑里调出了当天的视频监控,看到了当天陪着苏宛去做人流手术的,正是这个李昂。
苏宛的故事里,他就是那个男主角。
从这一刻陆意就明白了,为什么李昂不像他们一样对游戏的机制驾轻就熟。
相反,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对游戏设定的存在一无所知。
因为李昂不是玩家。
或者说,他更像是游戏里的一个NPC。
但他和江厌祁还不太一样。
江厌祁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陪玩性质的NPC,有更大的游戏参与自由度。
但李昂就不一样了,他甚至没有自己是NPC的观念,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通关的钥匙。
在游戏构造的这个世界观里面,他就是个普通人。
这游戏未免也太操蛋了些,难怪这次不说游戏参与人数了——一说就露出猫腻了。
全程,游戏都没有给出所谓的“李昂不是玩家”的提示,但是一般人在游戏中看到一个被鬼吓成这样的人,自然而然会把他当做玩家。
然而,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也就永远走不出第四层了。
陆意用刀架着李昂的脖子,向一旁还一脸茫然、永远也跟不上自己智商的黄毛和落落解释道:“李昂就是那个破肚子的女人也就是苏宛想找的人。”
陆意把刚才自己在手术室看到的过去发生的画面,也就是苏宛的故事告诉了二人。
落落撇撇嘴,原本对李昂因颜值产生的好感顿时一扫而空。
她厌恶地道:“不是吧!看你长得人模人样,竟然能干出这种事!不过要是长得不人模人样,也没有干这种事的条件了。”
这真是好大一个悖论。
黄毛更是义愤填膺:“就是就是,比我还渣?真有你的!难怪人家死了也不放过你,还要变成鬼追着你。陆意大佬,我看我们还是快点带着他去找苏宛吧!”
陆意扫了黄毛一眼,说:“等等。你就别跟着我去了。”
“?为啥。”黄毛觉得自己好冤啊,为啥不能跟着陆意去?离开陆意太远了他总觉得不安全。
陆意说:“就冲着你刚开局那会跟我说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去了。当然,你要是不害怕苏宛恨屋及乌,我也没意见。”
黄毛不禁想起自己开局的时候略带炫耀地跟陆意说自己是在做那事的时候进的游戏——刚才有多眉飞色舞,现在就有多想扇自己一巴掌,希望苏宛不要察觉到他的渣男体质来找他啊啊啊啊。
“我……我也不去了吧。”落落怯怯地也道,“我真的害怕见到苏宛…她现在变得好吓人。”
陆意无所谓地点头:“行。”
李昂的双手被陆意反绑,慢慢地推着走在冗长的走廊里。
暂时还没有能碰到苏宛,但是越往前走,周围弥漫的黑色雾气便越重。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鬼气森森。
“……陆意,你别抓我去见她了行不行。我们再想想办法,除了这个一定还有别的脱身方法,不一定要牺牲我的,对不对?”李昂终于忍不住开口求饶。他本想看着陆意,没想到一转头,刀锋就在他的脖子上割出一道血口子,吓得他顿时不敢有更大幅度的动作了。
陆意淡淡道:“你不觉得你应该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吗。”
“可我…我不就是睡了她吗?睡的那一刻我是真的很爱她啊!而且现在的人谈恋爱要上床不是很正常吗?再说我充其量也只是个渣男,还不至于要死吧。”
“这些话你留着跟她说好了。我不是她,没法替她原谅你。”无论李昂怎么说,陆意都不为所动。
“……我唯一的错不就是没有在着火的时候进去救她吗!那我惜自己的命有错吗?你能说我不够伟大,不够舍己为人,你能说我渺小吗?我只是个普通人啊……”
李昂还在说话,突然他顿住了。
陆意感觉到他的身子因为害怕抖得像寒风中的一片落叶。
因为前方死寂一般的黑暗中,苏宛终于出现了。
她还是那么可怕,浑身上下没有一片完整的皮肤,肚子上横着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各种器官都流出来跟在她身后。
而且她右手断了。
因为刚才在追陆意几个人的时候,被电梯给夹断了。
但是不一样的是,这次,她的左手里还抱着一个干巴巴的婴儿。
那婴儿像是被大肆分割后凌乱拼凑起来的娃娃,浑身青紫色,正难受地啼哭着。
婴儿的哭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十分瘆人。
她阴毒的眼神看着前方站着的陆意。
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来把陆意大卸八块一样。
但陆意是什么人啊,他心理素质很好。
被苏宛这么盯着,他也只是大气都不喘地一挥手,随之,一个铁盒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抛物线,落在了苏宛的手里。
陆意说:“你的手。替你保管了一会,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
铁盒子自动打开,那只断手回到了苏宛胳膊上。
一切的一切,都在超越着现实中唯物主义者的三观。
苏宛说:“谢谢。”
陆意:“我还为你带来了一个人,我想你一定会愿意见见他。”
说着,陆意在李昂的背上推了一把,李昂踉踉跄跄地朝着苏宛跪了下去。
眼前的苏宛面目可怕,李昂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只是低着头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对不起……对不起,宛宛,我该死,我当初不应该不救你。我真的很想救你,但我太害怕了……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苏宛沉默半晌,缓缓地蹲下去,用残破的右手轻轻地搂住了李昂。
李昂目露喜色。
苏宛还是这么的单纯好骗,看来她对他还有感情,几句话就能让她改变杀他的主意。
先逃出这里再说,到时候出去了就找个道士把她打得魂飞魄散……这样,他就能继续维持人前那个完美的壳子了……
只是下一秒,李昂的笑容就永远定格在了脸上。
因为,苏宛抓着李昂的头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李昂的头顿时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往旁边斜去——那绝对已经不是活人能做到的角度了。
她恨了这么久的李昂终于死了,苏宛空洞的眼里,却流出了两行血泪。
她抱着她的孩子,还有李昂缓缓站起与此同时,三个人脚下显现出了一个黑色的洞,里面伸出无数白色的干枯的手,张牙舞爪地要拉他们下去。
他们三个人就这么缓缓地下沉,苏宛全程没有任何挣扎,干枯的眼窝里是死水一般的平静。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