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淮看着手机上的消息, 手指悬空在回复框上,却迟迟不知道该在哪个字母落下。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方淮愣住了。

  那句话只是短暂地在对话框里出现了几秒钟,如果方淮不是一直拿着手机, 甚至不会看到。

  他在干什么……

  [Square:?]

  [Square:发什么了。]

  [Ring:发错表情包了/]

  撒谎。

  方淮垂眸。

  [Ring:我就是……太开心了。淮哥能继续留在RTG。]

  方淮没再回复。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刚才看到的那句话是不是幻觉。

  但同时他又庆幸宋榕檀撤回了那条消息。

  方淮倚在门板上,无声地出了一口气, 他手里握着已经黑下去的手机,宋榕檀也没再发消息过来。

  方淮一直知道宋榕檀不像阿圆一样柔软,又或者属于[阿圆]的那份可爱乖巧,只是宋榕檀的一个表象。

  真实的宋榕檀是什么样子, 方淮现在也只能窥得冰山一角。

  像是刚才那样, 短暂地带着极强的侵略性,在他心上的那道门外徘徊了片刻。

  然后极有分寸地暂时离开了。

  方淮闭了闭眼。

  门外传来宋榕檀走远的脚步声。

  方淮的手搭在门把上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

  在他决定转身坐回座位上的前一秒,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紧接着门被敲响。

  即使就站在门边, 方淮还是安静地等待门外的人敲了三四下之后,才开了门。

  宋榕檀端着两杯刚温好的牛奶。

  “喝一点吗?”他问。

  方淮微微蹙眉,他真的不太喜欢牛奶的味道, 不是觉得过分甜腻, 就是会尝出一股腥。

  “你尝尝。”宋榕檀固执道,“不好喝的话我喝。”

  “牛奶有助于睡眠的。”

  方淮刚想拒绝, 鼻间却传来一股和他以往闻到的都不相同的奶味。

  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自己已经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宋榕檀看见方淮微微睁大些的眼睛, 笑道:“怎么样?”

  “这是什么牌子的?”方淮问。

  “宋榕檀牌。”他弯起眼睛,“我剽窃了我妈的配方。”

  方淮又喝了一口, 问:“里面加了什么调味吗?”

  宋榕檀道:“不告诉你。”

  “想喝的时候来找我就行。”

  方淮轻轻眯了一下眼睛。

  宋榕檀立刻改口:“每天晚上给方先生定时送货上门。”

  一小杯奶很快见了底, 方淮却难得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他视线在宋榕檀手里应该是准备自己喝的那杯奶上掠过。

  “还要吗?”宋榕檀递过来,丝毫没有要护食的意思。

  方淮淡淡道:“我喝不了。”

  “剩下的我喝。”

  方淮看见宋榕檀的手大约是因为紧张而晃了一下。

  他轻笑,后退半步。

  “不用了。”

  “那我分你一半!”宋榕檀接过方淮手里的空杯子,把自己的那杯往进倒了一半。

  他的手倒是很稳,只是耳廓有些不明显的红,完全落在方淮眼底。

  方淮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他伸手极自然地接过了另一个杯子,说了声“谢谢”。

  宋榕檀动作僵了一瞬,却没有开口阻拦。

  方淮拿错了杯子,把自己喝过的那一个留在了宋榕檀手中。

  他吞咽牛奶的时候带着喉结也上下滚动着。

  宋榕檀端起方淮的杯子一饮而尽。

  [多谢款待]

  他在心里轻轻说。

  方淮隔着牛奶杯看着宋榕檀,忽然想问他为什么撤回了消息之后,又做出与之相符的事。

  但他不得不说,宋榕檀做对了。

  那条消息如果真的要他回复,肯定是一句冷淡的[不可以]。

  做吧。

  把你的心意做给我看。

  -

  不知道是不是牛奶的原因,方淮难得做了个对他来说算是好梦的梦。

  他梦见了养母还没有去世的时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方淮就对“喜欢”这个词有了一种排斥感。因为它听起来轻易又可笑。

  你可以对任何遇见的东西说喜欢,哪怕你和它只是匆匆一眼。因为给出得轻易,所以离开的时候也不会有丝毫留恋。

  方淮从记事起,就有数不清的人对他说过喜欢——哪有人不喜欢粉雕玉琢的小孩呢?

  但他还是十岁的时候才真正拥有了一个新的家。

  因为总有活泼嘴甜的小孩,比他更能得到别人的“喜欢”。

  就连他的养父,也在见他第一面的时候,跟养母指着他说“我挺喜欢这个的”。

  语气像是在挑选商品。

  他本来转身就要离开,却听见女人温柔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方淮回头,看见笑意温暖的温婉女子。

  “方淮……”他轻声开口。

  “好可爱。”女子笑起来,然后向他伸出手,“小淮,愿意跟阿姨走吗?”

  “阿姨和叔叔会很爱很爱你。”

  他的养母没有骗他,或者说……有一半没有骗他。

  温婉的女子用六年的时间把“爱”带给了他。

  疾病却又在短短几夕之间把她从方淮身边带走。

  “小淮,妈妈会在天上好好爱你和爸爸。”

  方淮摇头:“叔叔不爱我。”也不爱妈妈。

  他叫女子妈妈,却只肯叫那个男人为叔叔。

  他看得太清楚,却又不肯妥协。

  女子病后日渐憔悴,男人夜不归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胆。

  方淮想过把这些都告诉女子,但最后总是又瞒了下来。

  几乎瘦脱相的女子轻轻握住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道:“妈妈现在是不是不好看了?”

  “不会。”方淮道,“你是最好看的。”

  “小淮好爱妈妈。”女子久违地笑开,却几乎淌出泪来,“也会有人很爱很爱你的。”

  “没有了。”方淮抿唇。

  你是唯一的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所以你不要走好不好。

  可他说出口的挽留并没有效力,女子还是凋谢在一个荒芜的晚冬。

  她走后第二天,医院开了早春的第一树花,方淮和她都没能看到。

  方淮走入一片黑暗,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已经走过这段路很多很多次。

  他尝试过从梦里醒过来,却从未成功过,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前方全是无尽的黑,没有任何标识,方淮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走到自己被叫醒的时候。

  在黑暗里,时间和空间似乎都变得不可探查,明明脚下是地,方淮却还是能感受到无法控制的失重。

  但这对他来说,依旧是好梦,因为他又听见了妈妈的话,所以可以为此忍受任何黑暗的侵蚀。

  他的眼前没有光,心底却燃着一盏虽然微弱,但依然有荧荧微光的烛火。

  方淮浅浅叹了口气,忽然脚步一顿。

  有声音自悠远处传来,辨不清方向和来处,又像是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他。

  “爱你……”

  “我爱你啊。”

  “你是我的……月亮。”

  “月色很漂亮,因为称你。”

  有光线撕破黑暗,这块笼罩方淮多年的黑布,紧接着从无数地方迸裂开豁口。

  方淮想抬脚去追逐最初的那缕光线,却渐渐停驻在原地。

  他只要站在原地,不必去追,就有光循他而来。

  “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

  方淮醒来的时候,习惯性抬手蹭了一下颊边,却没有摸到惯常的湿意。

  放在枕边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被他误触了播放键。

  宋榕檀有些含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接着把他从梦中唤醒的那句继续说着爱语。

  方淮耳根红透,从被子里探出指尖,略显慌乱地按了暂停。

  他躺在床上,却莫名觉得自己嗅到了青草的味道。

  他把宋榕檀那天喝醉后说的话都……录下来了。

  大约是大脑缺氧后的冲动。

  方淮原本以为自己肯定不会再听那条录音。

  但事实是……他似乎给自己带回来的不是一条录音,而是一卷烟,或者一种致瘾药物。

  他没有要戒断的打算。

  -

  短暂的一天休整后,RTG又恢复了高强度的训练。

  哪怕离世界赛还有一个月之久,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

  接连一周的训练后,经理终于找到了一个契机,把这帮几乎不见天日的家伙拉出去溜溜。

  “一小时后集合去体检,都别迟到啊。”

  比巴卜听了之后,第一个叫唤起来。

  “为什么不早一周告诉我!!”他哭喊,“早一天也行啊!”

  “干什么?”经理问。

  比巴卜扁了扁嘴:“我就不吃那顿夜宵了……”

  经理上下打量了一下比巴卜,摸着下巴道:“……确实长胖了。”

  比巴卜羞愤欲死。

  “就奇怪,都是死宅,凭什么宋狗不会胖?”他咬牙。

  “确实。”经理幸灾乐祸:“不然说人比人气死人呢……人家小宋去年体检还有腹肌。”

  比巴卜恨恨:“他今年必有小肚腩!!”

  “那真是不好意思啊。”宋榕檀摊手,“今年还多了两块。”

  比巴卜:?

  偷偷背着兄弟努力是吧。

  靠!学婊!不是……健身婊!

  “诶,方教练,你也别忘记一起啊。”经理道。

  方淮疑惑抬头:“我也要去?”

  宋榕檀笑得纯良:“RTG员工福利很好的,不止选手要体检。”

  经理点头佐证。

  虽然宋榕檀在方淮这里的形象已经变成“撒谎精”了,但经理的话还是很有信誉的,方淮点头答应下来。

  一小时后,RTG选手们鬼哭狼嚎地坐上了大巴。比巴卜嚎得像是要去上刑场。

  宋榕檀和方淮坐在第一排。

  “淮哥,你有腹肌吗?”宋榕檀忽然凑过来问。

  方淮淡淡瞥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宋榕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我有。”

  “你在炫耀什么。”方淮疑惑。

  宋榕檀顿了一下。

  这问题他也没法回答。

  “我就是说……淮哥想要的话可以借给你……”

  方淮:?

  “借给你摸摸。”宋榕檀弯着眼睛笑起来,接着道。

  方淮伸手,如他所愿在肚皮上拍了一下——力度却和“摸”相差甚远。

  宋榕檀却还是没有放弃推销自己的腹肌。

  在他差点要撩起来给方淮证实的前一秒,大巴停下了。

  方淮近乎是把他赶下了车。

  RTG提前预约了体检,所以不需要排队。

  “能……两个人一起进去吗?”宋榕檀问门口的护士。

  护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容古怪:“小帅哥一个人怕啊?”

  宋榕檀身后传来噗嗤嗤的此起彼伏的憋笑声。

  “我陪他进去吧。”方淮忽然开口。

  笑声骤然停滞。

  所有人都像看外星人一眼看向方淮。

  方淮没有理会,只是微微挑眉,轻轻在宋榕檀背上推了一下。

  “动作快点。”

  宋榕檀几乎是顺拐着进了诊室。

  经理跟他们说这次约的体检是……大全套。

  大全套……就是……甚至有脱裤子的那种……吧。

  方淮知道的吧……

  里面的医生看见一次进来了两个人,神情有些讶异,对方淮道:“那什么……我们这边一次是一个人。”

  方淮开口毫无心理负担,他指了指宋榕檀:“抱歉,他害怕,我陪他。”

  医生神情复杂,就差没在头顶摆满问号了。

  宋榕檀跟着医生的指示在各种秤和仪器前转来转去,短短两分钟,医生便在表上刷刷填了什么,然后扣上了鲜红的章子。

  “ok了,下一个。”

  宋榕檀拿着表愣住。

  脱、脱裤子的不是这里吗……

  他以为自己搞错了,于是把目光投向了下一个项目。

  于是RTG众人便眼睁睁地看着自家队长,每个项目都要拉着方淮一起进去。

  然后又一个人灰溜溜地出来。

  直到走出医院,宋榕檀都没等到他想象的项目。

  他把经理拉到一边:“你确定定的是大全套?”

  经理疑惑:“是啊……”

  宋榕檀咬牙:“那为什么没有……更深入的检查。”

  经理完全没听懂:“没有深入检查你应该开心啊。没问题当然不用深入。”

  宋榕檀直到现在才回过神来。

  “……好。”他近乎僵硬地答了一句。

  他是最先出来的一个,紧接着是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方淮。

  方淮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大概是发现自己美梦落空了,没忍住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走过去在宋榕檀给他空下的座位上坐下。

  “在想腹肌?”方淮用说“今天天气不错”的日常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宋榕檀闷闷地“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方淮刚刚说了什么。

  他猛地抬头。

  方淮没有看他,却偏头看向窗外已经落了一地的枯黄树叶,在阳光下被重新填充了饱和度,像是焕发了新的生机。

  “不用跟我证明这个。”他淡淡道。

  宋榕檀抿唇。

  紧接着他听见方淮不轻不重地笑了一下。

  又是那种……像是抛过来一个绳钩把他套住的,带着气息的笑。

  “我看过。”方淮道。

  宋榕檀下意识扣紧牙关,犬齿狠狠扎在下唇,疼痛和惊愕让他收紧腹肌。

  明明只是被提到而已……却已经反应大到像是……真的被他看到了。

  宋榕檀心脏狂跳,耳根是红的,嘴角却有些兴奋地抬了起来。

  有时候他觉得,中了方淮圈套的自己像是变|态一样。

  他忽然俯身靠在第一排座位前的挡板栏杆上,把头轻轻地、试探地放到方淮同样搭在上面的手上。

  他甚至克制着力道,只是虚虚地枕在上面,怕把方淮的手压出个好歹。

  “淮哥看过?”他问,用近乎天真的语气——他知道方淮喜欢这个。

  “……什么时候?”

  方淮回头,垂着眸淡淡看他。

  “你觉得呢?”

  宋榕檀抿了抿唇,轻笑:“该不会又是我喝醉的时候吧。”

  方淮不置可否。

  宋榕檀是真的想不起来那天的细节,只能靠对自己的了解一通乱猜。

  “是我强行撩开……的吗?”他问。

  方淮轻笑:“你怎么不猜别的。”

  “别的指什么?”宋榕檀问,“淮哥说呢?”

  方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再往下接他的话。

  宋榕檀见好就收,弯着眼睛闭上了嘴,只是乖乖地枕着方淮没有抽回去的手。

  -

  半小时后,经理最后一个上了车。

  他脸色不太好,身后跟着笑容无奈的大钟。

  方淮几乎瞬间就意识到出了事。

  “回去再说吧。”大钟温和道。

  回到基地后,他手里的那张报告单被递到了队医手中。

  RTG所有人都看到队医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放下单子,长叹一口气。

  “在恶化。”他言简意赅。

  方淮声音紧绷:“具体是什么程度?”

  队医看了大钟一眼,大钟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直接说就可以。

  “是……上场可能需要打封闭的程度。”队医毫无隐瞒。

  “如果想明年继续打的话……最好现在停止训练,去治疗半年,明年再……”

  大钟开口:“我没有明年了。”

  “你胡说什么啊!”比巴卜眼眶微红,却还是道,“明年我们就死了还是怎么的??明年教练都不会走啊!”

  大钟伸手胡乱揉了一下比巴卜的脑袋,比巴卜下意识想躲,却想到他的手,又站在原地任队里的老大哥揉乱。

  “我相信方教练……比相信自己更坚定”他开口。

  “兄弟们加把劲啊,这次RTG一把夺冠,明年我就可以跑路了。”

  阿麦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跑哪里去?RTG连替补狙击都没有!”

  “你说好要带出来一个比你更强的小狙击手的……你自己跟我说的。”阿麦几乎哽咽。

  他和大钟是室友,因为性格的原因,也和大钟关系最深。

  “你明年别退役!我们可以等你到明年……”

  “如果说狙击手的话……”大钟顿了一下,忽然笑起来开口:“你身后。”

  阿麦下意识顺着他的话回头。

  “你身后,不就站着一个狙击之王吗?”

  方淮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攥紧了手里的笔记本。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