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实在太轻, 即使抓住也很快消散在如浪潮般的欢呼中，方淮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假装没有听到。
或者说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是不是他的幻听。
“好了，快去捧杯。”方淮抿唇, 轻笑了一下道。
比巴卜在身后推着他的后背，让他先登上台：“教练在前面！第一个拿！”
小光头跟在他旁边喜形于色，咋咋呼呼：“就是的！说好了教练捧杯，然后我们捧教练！”
“教练！我最近有偷偷举铁！我直播间观众都说我退役以后可以去少林寺了的！让我试试！”
方淮失笑：“少来啊。”
宋榕檀忽然眼神亮了亮：“我能捧得动。”
方淮僵了一下。
他大脑里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两天前的那个拥抱。
同样的地点, 他甚至还穿着同一件外套。
那时被梏住的地方忽然彰显起自己的存在感, 宋榕檀掌心的温度比他身上还要更高一些。
像是被烙了一个散不去的印记。
方淮藏在衬衫下的喉结微微滚动，抬手理了一下外套。
身后传来比巴卜的声音——他早就对宋榕檀这个不敢明说，却又想着要占小便宜的家伙恨铁不成钢。
仗着今天夺冠开心, 比巴卜一巴掌拍在宋榕檀背上, 嘴上煽风点火：“你能抱起来？谁信啊！大家都是死宅，也没见你一天去外面锻炼，你能把教练捧起来, 我跟你姓！”
宋榕檀用满怀期冀的眼神看向了方淮, 像是乖巧地递上了一份申请书。
“……不许。”方淮的声音紧绷着。
可在别人听来，他只是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淡, 刚被他们夺冠热情感染的情绪, 似乎已经渐渐消退了下来。
宋榕檀眼里的失落怎么也藏不住。
方淮回头看见他的样子，又忍不住心软。
“等世界赛夺冠……想怎么庆祝, 随你们。”
话一出口方淮就感觉RTG几个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然而说出去的话又不能收回，方淮只能默默转身不去看他们的神情。
比巴卜的表情最夸张的那个, 正要开口嘲笑宋榕檀的话卡在嗓子眼里, 出来也不是、咽进去也不是, 只能一个人哽在那里。
……他妈的，好酸。
-
RTG的庆功宴定在了一家消费不算太昂贵，但菜品却是一绝的酒店。
“我是寻思啊，这次的排场不能搞太大。”经理脸上几乎笑成一朵菊花，神神叨叨地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一个夏季赛冠军而已！要是这次都在顶级酒店搞庆功了，那咱们过段时间，拿世界赛冠军的时候……还不得搞到月球上去？哈哈哈！”
说着他自己先吃吃地笑了起来。
好好的一个精明成年人，说疯就疯了。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经理突然一拍手想起什么，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之前在咱们旁边商场线下活动的时候，那个拿刀的人，幕后主使查出来了。”
宋榕檀极顺手地替方淮拉开椅子，微微抬眸看着经理，语气了然：“是不是CRC老板？”
经理大吃一惊：“我去，你怎么知道？”
宋榕檀轻轻嗤笑了一下：“猜的。”
“冲我来的吧。”方淮忽然开口，语气平淡。
经理迟疑地点了点头。
方淮偏头看向宋榕檀：“所以对于你来说，这其实是一场无妄之灾……抱歉。”
宋榕檀不自在地别过头去：“怎么能叫无妄之灾……”
周元盛下手的时候他在方淮身边，那是万幸。
宋榕檀没跟别人提过，出事后他连着两个晚上都做了噩梦。
剧情都是方淮答应了他回到赛场，却被周元盛报复，手上都留下了极严重的伤。
经理瞪圆了眼睛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瞥看：“我发现你们俩是门儿清啊……”
宋榕檀笑了一下。
“那他人呢？”比巴卜一边说，一边一拳砸在桌面上，桌子还没怎么样，他自己先嘶溜了一声。
经理道：“那肯定是被抓起来了啊。但是这个人不停强调，他本意并不是想找人刺伤咱们小宋……”
“他当然不敢说。”宋榕檀伸手随意拨弄着面前的杯子，语气带着讽刺。
经理摇了摇头：“我估计啊，他可能想着如果真的被以为是冲小宋来的话，这事儿八成他得按最坏的结果打算了。都是生意场上的，说不定还和小宋家里人见过呢。”
“那应该还不至于。”宋榕檀道。
“怎么说？”经理道，“业务范围不一样？”
“不是。”宋榕檀笑了一下，“就像经理你打排位排不到我们几个一样。”
经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宋榕檀又在内涵他菜了——去年休赛期的时候，经理曾经拜托队里几个大腿带他上分，结果把一队人都整自闭了，从此就被拉入了黑名单。
理亏的经理只能吃了个闷亏，想到周元盛，发泄似地又骂了一句。
“呸，这个欺软怕硬的坏批。”
“没关系吧。让他知道不管害谁都是一样的结果不就行了？”宋榕檀说话的态度随意，说出来的内容却像有着千钧之重，一锤定音。
“还有当年CRC合同的事情，我也已经在找律师着手处理了。”
一直安静听着的方淮微微愣住。
宋榕檀伸出手搭在玻璃杯上轻轻点着，一边思考一边说：“他用这套方法坑了不少人的，只不过教练大概怀璧其罪，是其中被盯得最严、坑得最狠的一个。”
他明显感受到方淮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觉得被他看着的那片皮肤火辣辣的。
实在忍不住，宋榕檀也只能举杯喝了口冰水。
经理有点吃惊地道：“嚯，没看出来啊，我们小宋还是个喜欢声张正义的热心市民。这不得给你安排一个锦旗？”
宋榕檀忽然抬眼看向方淮：“我可没说。”
方淮微微挑眉。
“谢谢。”他语气平淡吗，说完便垂眸看向桌边的酒杯，遮掩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明白宋榕檀这个人了。
服务员上菜的声音打破了包间里奇怪的气氛。见宋榕檀没什么意愿，经理便张罗着举杯庆祝，在比巴卜的忆苦思甜中，包间里再次活跃起来。
“今天双喜临门。就祝咱们RTG，扫清以前的所有阴霾，世界赛再次扬帆起航！！”
众人齐声应和。
“哎，那个。小宋你就别喝酒了。”经理眼尖，看见宋榕檀正把原本他杯子里以水带酒的液体倒掉，要把白酒满上，下意识开口阻拦。
“你不是酒量不好吗？”
宋榕檀倒酒的动作一顿，然后以一个极缓的速度，阴恻恻地抬头盯住了经理。
经理浑身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不小心把宋榕檀的小秘密抖出去了。
妈的，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多藏藏掖掖的小秘密？！
经理觉得自己罪不至此。紧接着他看见宋榕檀小心地瞄了一眼旁边的方淮，忽然福至心灵地领悟了什么，却又陷入了新的疑惑。
宋榕檀这个小孩，在方淮面前未免也太要面子了……
“酒量是练出来的。”宋榕檀最终只是狠狠剜了经理一眼，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那个……方教练，你管管他？”经理试探道，然后果然看见宋榕檀握着酒杯的手迸出了青筋。
经理忽然就感受到了狐假虎威的快乐。
想打我啊？没门！
他可算是拿捏住这个让他脱发一整年的刺头的软肋了。
经理像是看救世主一样看向方淮。
方淮哪里知道宋榕檀酒量差到什么程度，以为经理只是怕宋榕檀的竞技状态被酒影响才这样说，便开口道：“喝一点没事。”
他真的觉得没事……毕竟他大约是天生的千杯不倒。
宋榕檀闻言，一抬下巴，得意地挑眉看了经理一眼，像是在说:[你看吧，我教练都说了没事。]
经理只觉得自己头都大了。
一杯酒下肚，方淮半点反应都没有，宋榕檀落座的时候却不小心打翻了筷子。
方淮微微皱眉，开始察觉到一丝不对，叮嘱：“小心一点。”
宋榕檀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筷子，又抬头弯起眼睛冲他笑。
那个笑容摒除了他平日里所有的张扬耀眼，只剩下一股最淳朴的……傻里傻气。
样子不太聪明，但可爱。
方淮只看了他一眼，便没忍住别过头笑出了声。
酒已经喝了，事情走到这般无法挽回的程度，经理只能低头揉了揉眉心，叹气道：“小宋刚进队的时候就跟我说他酒量差，不要让他喝酒。”
“我是知道他酒量差了，可我不知道这么差啊……”经理看了两眼像是被酒带走了智商的宋榕檀，痛苦地憋笑。
宋榕檀神情严肃，说话的语气倒是清醒的很：“我没醉，我只是有点头晕。”他一边说着，一边还要拿酒往杯子里倒。
“今天淮哥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方淮有些无奈，他也是着实没想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然有这么大。
上次和赵子初他们聚会，已经算是他第一次喝酒——不仅头不晕，脸不红，甚至连半点难受的感觉都没有。
反倒是和宋榕檀一起躲在商店拆盲盒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一些近乎醉酒的微醺，也不知道是因为所谓的后劲，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宋榕檀的第一次喝酒……
看着宋榕檀手一抖，差点把酒倒到杯子外面去。桌上所有人都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神色。
“队、队长啊……我觉得要不咱们还是算了……”比巴卜抽了抽嘴角，“都别喝了咱们。”
他太能理解宋榕檀现在的心情了。想必就是想在方淮面前，展现出“我是一个能喝酒的大人”这样的形象。
结果没想到能被他搞成这样。
比巴卜在心里把宋榕檀狠狠地唾弃了一番。
宋狗！不争气啊！！！
“都看着我干什么？”宋榕檀说话语气清明吐字清晰，眼神却已经有点飘了。他举起酒杯就要往嘴边送。
方淮伸手挡住了他的杯口。
惯性之下，宋榕檀的温热的唇便印在了他的手背上。
方淮僵了一下，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宋榕檀圈住了手腕拉了回来。
然后又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垂眸轻吻了一下。
空气仿佛就此凝固，方淮耳边响起RTG众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在这种有些异样的气氛中，方淮想不多想都做不到。
然而宋榕檀就是不放手。
“宋、榕、檀……”他几乎咬着牙。
“诶……哦！”被以威胁的语气喊着名字的宋榕檀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松了手。
却又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自然地下垂着——就是那种，“扶本大小姐下轿”的姿态。
方淮被他莫名其妙的动作搅乱了原本含着怒气的思绪，顿了一下。
“干什么？”他努力紧绷着语气，比起上一句却还是明显缓和了两分。
“吻手礼啊。”宋榕檀的语气十分认真，甚至还带了点“你怎么没反应”的委屈。
比巴卜灵光一现，大喊：“亲一个！亲一个！”
方淮：？
他一个带着冷风的眼刀过去，比巴卜收了声。
宋狗，我尽力了。
方淮转回头看着宋榕檀，想了一下道：“你……先去吻他们。”
宋榕檀疑惑：“为什么？我和他们又不是第一次见面。”
和我就是了？？方淮不理解。
“看见淮哥我仿佛重获新生……？”宋榕檀试探道，眼神里露出一丝没有藏好的狡黠。
方淮敏锐地捕捉到这点小情绪，立刻反应过来他大概是在装，其实根本没有醉到这种程度，冷笑一声，反手拍在他手背上。
“没醉是吧？”方淮淡淡地看着他。
宋榕檀缓缓点头。
他原本确实是有点晕了的，但刚刚贴上方淮手背的时候瞬间酒醒了大半。
他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再喝三杯都没问题。”他一脸淡定地向方淮夸下海口。
第二杯下去他便打起了哈欠，没过两分钟，渐渐沉默了的金发青年就“咚”地一声趴在了桌面上。
比巴卜面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大胆嘲讽。
“就这？”
-
RTG众人一顿饭吃吃聊聊，一直到凌晨时分才回了基地。
中间宋榕檀醒过来几次，大约是还想着自己“练出酒量”的话，趁方淮不注意，又偷偷喝了两口酒，成功续费睡眠卡一张。
直到下了车，初秋微凉的晚风一吹，他才醒了一点，最起码能自己走路了。
经理还迟疑着的时候，方淮先开口了。
“你们先回去吧，我陪他慢慢往回走。”
“教练辛苦啦！！”比巴卜立刻攀着小光头的肩膀，拉上阿麦串着个大钟，哥儿四个好地扬长而去。
宋榕檀站在原地，吸了吸鼻子。
“走吧。”方淮走在他前面一米，开口。
虽然身体醒过来了，可宋榕檀大脑里还带着些酒意，看着方淮在前面走的背影，他心里有一股冲动，不停地噗噗往出冒。
“淮哥……之前说的冠军过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方淮停下脚步回头：“现在这个状态，你确定要问？”
“问……为什么不问？我现在很清醒。”宋榕檀固执道。
方淮确信他已经醉了。
“你问吧。”他道。
“你对象到底是谁？”酒气上头，宋榕檀毫无铺垫地直接开口。
方淮早猜到他不是问这个，就是要问打职业的事，微微挑眉，看着他语气平静道：“我没有谈恋爱。”
宋榕檀的眼神骤然一亮，像是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
“但是我有喜欢的人了。”方淮接着道。
宋榕檀只觉得心口乱跳。
酒意的熏蒸之下，他又忘记了自己用阿圆的号给方淮告白的时候，是怎么被拒绝的。
——也是先有了这种，[他是不是要给我告白？]的错觉。
但那终究也只是错觉而已。
“是……是谁？”宋榕檀问，着急得像个毛头小子，“如果他向你告白的话，你会答应吗？”
方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抬头看向不远处月光投下的斑驳树影，被风吹得凌乱地晃。
和他的思绪一样。
思索片刻，方淮轻声开口：“他向我告白过了。”
宋榕檀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
……告白过了？
所以不是他。
又不是他。
“什么时候……”宋榕檀藏在身后的手扣着自己的手腕，焦躁地收紧，“那你们现在是……”
他听见方淮极轻地笑了一声，却没有多少欣喜的情绪。
“他向我告白，但我拒绝了他的告白。”
宋榕檀整个人懵了。
“你不是喜欢……那个人吗？”宋榕檀茫然地问。
“对，我喜欢他。”方淮忽然回头看他，“所以你想听吗？”
再次从方淮口中听到他对别人肯定的爱意，宋榕檀只觉得自己心头在滴血，却还是近乎自虐地点了点头。
月光没有落在宋榕檀的身上，他整个人藏匿在行道树的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
宋榕檀觉得心底像是有什么陷入沼泽中的情绪的种子，在方淮一句接一句的、满怀爱意的话里，悄然滋长起来。
既然方淮的心上人已经被他拒绝的话，其实从某种方面来说，对自己也是最好的情况。
最起码他还有机会。
……总比已经在一起得好。
方淮总是这样，像钓饵一样，一次次把希望送到他眼前，又抽离回去。
可偏偏，他每次都还是在期待下一次下饵。
方淮看着他，笑意里染上微凉的月色。
“他叫阿圆，是……我的网友。”
宋榕檀手上拎着的打包饭菜脱手掉在地上，砸得稀烂。
*
作者有话要说：
气鼓鼓狗：谁……我提刀去杀……
还是狗：哦是我啊。
淮哥平静：刀磨好了，请？
====
有二更，12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