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一翦风>第23章 贰拾叁

雕栏画栋,一望绛赭。

诸多宏伟壮美的宫室在微弱的阳光下散发出琉璃般的光彩。宣政殿的外廊上有两队腰悬长刀的侍卫凌然肃立,朝着东西两边延展而去。

现下辰时刚过,参加早朝的官员已经悉数散尽。一人穿着冷蓝锦衣立在殿外,微垂眼帘,俯视着脚下八八六十四级台阶。

陈青玄走到那人身后,轻声细语地提醒:“陛下,东禹使臣携了厚礼求见,正在御书房外候着呢。”

褚衡闻言眉心一跳,道:“东禹的使臣?朕都已经登基一个多月了,他们现在才晓得前来恭贺?”

“......”陈青玄对他的态度拿捏不定,于是弓着腰劝道,“还望陛下忍耐才是。”

褚衡叹气不语,摆了摆手,微敛着眉迈步走向御书房。陈青玄则恭谨地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不敢多言。

快到门口时,褚衡忽然问道:“东禹的使臣叫什么名字?”

陈青玄微一思忖:“梁佶。”

这两个字彷如晴天一道霹雷。

站在书房门口等候的梁佶微一转头,便看见了褚衡,当下错愕不已。

“陈公公,门外候着。”

褚衡掩着嘴轻轻咳嗽一声,然后目光平视地走进书房。

“使臣随朕进来吧。”

梁佶仍是面色苍白地呆立在原地,神情恍惚。陈青玄见状心底一奇,试探地对他说:“梁使臣,陛下叫你进去呢。”

褚衡悠悠地坐到宽椅上,见梁佶迟迟不入,便皱了皱眉。

过了片刻,梁佶才回过神来,茫然地冲陈青玄点了点头,然后心绪万千地跨过门槛。

“......好久不见啊,梁大哥。”

褚衡盯着那张许久未见的脸,由衷地嗟叹了一声。

梁佶略略垂首,张口欲言,却终究发出一声凄笑,摇了摇头。褚衡见了他这个模样,心里也有种难以言说的阻塞:“后悔当初带朕回老宅?还是后悔在玄阳塔外救了朕一命?”

“......没有。”

梁佶终于说话了。只是嗓音干哑难辨,听起来让人觉得揪心挠肺。

褚衡一手端茶,一手覆在腿上,犹豫了一阵,涩声说道:“朕已经知道沧典的事了。”

梁佶听后浑身一颤,倏然抬眼,双眸微眯,脸色变得更为阴翳。

“萧景醇......是衡帝的人?”

褚衡歪头想了想:“对。”

顿了几秒,又解释道:“不过你当初遇上朕,确实是个巧合。”

梁佶抿着嘴唇,一言不发,沉寂灰冷的脸上看不出悲喜。褚衡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缓缓叹了口气,恍若轻风,低不可闻。

“你先坐下喝口茶吧。”

“......不必。”

梁佶僵硬地行了个礼。

“梁某此番奉命前来恭贺衡帝登基。如今礼品已经献上,便不宜再作逗留了。”

言讫转身就走,脚步却不够决然。褚衡蹙了蹙眉,冷不丁地叫住他:“且慢。”

“衡帝还有何事?”

“现在你手里应该没有沧典了吧?”

梁佶怔了一怔。

他的眼中仿佛燃起了那一晚的熊熊烈火,有着凄厉而萧条的悲壮。

蓦然,他想到了那次玄阳塔之行。彼时四人有说有笑,齐心合力,也算是一段值得回首的记忆。

“被烧光了,一点也没剩下。”

“......”

褚衡也说不清心里是何滋味,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而后缓缓起身,娓娓说道:“梁大哥,朕与景醇都知道你是个善人,必不愿见战火燎原、民不聊生。但潮王若是非夺我柒相国不可,那朕必会倾尽全力,与他血拼到底。”

他这话虽然说得语调平淡,却也透着不可忽略的寒芒。梁佶听完不禁抽了下眼角,目光也随之衰迷了几分,语气却沉淡无比:“梁某告辞了。”

这次走得彻彻底底,头也不回。

褚衡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懒散地倒向椅背。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身心俱疲,如果萧聿光在身边......

说到萧聿光,他登时猛地坐起,正想叫陈青玄进来,却恰巧听到他在门外请示:“陛下,许姑娘请您移驾渎湖一叙,不知陛下......”

一般而言,让天子移步是不敬之罪。但褚衡没有显出丝毫怒气,反而笑靥温暖地问道:“许姑娘?是碧落么?”

“正是。”

“朕知道了,”他欣然地点了点头,“朕自己过去吧......对了,朕打算今日微服出巡,你且去准备一下。”

待陈青玄离开后,他便信步前往渎湖。

此时天清气爽,湖面如镜。

“臣女许碧落,叩见陛下。”

许碧落一见到褚衡就殷切地迎了上去,行了一个叩拜大礼。褚衡则挂着一脸温软的笑容,虚虚扶她一把,柔声道:“不必多礼。碧落日后见到朕,福身即可。”

他与许碧落自小青梅竹马,感情非同一般。由于褚寅之故,两人许久未见,再次会面竟是平添了几多含蓄和羞赧,令人有些不快。

“谢陛下。”

许碧落盈盈施以一礼,脸颊逐渐升红。褚衡见状一笑,环抱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今日身着一件绣满繁花的兰色衣裳,裙裾上镶着数层暗金线条织成的图案,既不过于繁复,又不失贵气。脚上的锦鞋鞋尖各顶着一颗血色宝石,边缘微微鎏金,看起来灿然生光,明丽耀眼。


平心而论,许碧落确实生得五官秀气,容颜纯净,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丽女子,怪不得能让寅帝都为之倾倒。

褚衡在心里如此暗忖着。

算起来,许碧落今年也该有十七八岁了。这个年纪已经不能保留太多的稚气,因而她的眉目间俨然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

“陛下可知臣女为何斗胆请圣驾前来?”

褚衡呵呵一笑:“于我们而言,渎湖并不仅仅是皇宫的标志,更是儿时的回忆。以前你每次进宫,都要让朕陪着你过来玩......”

许碧落闻言一羞,颔首道:“可是,陛下以往未曾与碧落单独在这渎湖边玩耍。”

“没有过么?”褚衡领着她在湖岸边悠然地散起步,“唉,时间一久,朕也记不清啦。”

许碧落闻言抬手掩笑,举止雍容。褚衡本想问问色//诱褚寅一事,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将此事先压在心里,表面轻松地笑着说:“你若有心仪的男子,尽管告诉朕,朕自当为你们赐婚。”

此话一出,许碧落不由神色停滞,似水双眸款款流情:“如今许碧落龙床弑君之事传得人尽皆知,父亲又不在人世,还有哪家的公子愿意娶我?”

褚衡闻言一怔,不由暗自唏嘘。他低咳一声以饰尴尬,依然强笑着道:“话可不能这么说......”

“陛下不必出言安慰,”许碧落浅浅勾唇,流露几分戚然,“臣女心中自是有数的。”

褚衡只好干笑两声,转移话题。两人绕着湖边行走,谈天说地,气氛融洽。过了一个多时辰,日光已经隐去了大半,褚衡便着人护送许碧落出宫,然后又把华毓唤了过来。

“奴婢见过陛下。”

华毓偷瞄他一眼,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褚衡看着她畏缩不已的样子,心里掀起一阵感慨。虽说高处不胜寒,但他依然希望熟识的故人们还是能够保持着各自原有的姿态。可惜事与愿违,自从他登上了皇帝的宝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仰视他,畏惧他,疏远他......当真是敬如神明,畏如蛇蝎。

“让你找的东西可找到了?”他叹了口气,柔声问道。

华毓垂下头,细声细语地回答:“回陛下,奴婢在附近找了三天,仍是没找到那幅画。宫里的奴才也问遍了,都说没有看见。”

褚衡轻轻叹了声气。虽然早已料到,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失落。

“那便不找了吧,”他立在原地静望着湖面,然后扭头看了看树上的嫩花,“待今年秋天,重画一幅就是了。”

宣家寨,申时。

场上人群离散,夕辉融进云层,空留一道浅淡的光晕悬在天际。

萧聿光坐在墙边的桃木桌上,悠闲怡然地晃着双腿。清场的小厮见了他有些吃惊,直率地问道:“萧公子在此地作甚?”

“屋子里太闷了,过来看看风景,”萧聿光冲他惬意一笑,“小哥,挺忙的啊?”

“可不是,”小厮挽了挽袖子,把扫帚放到一边,“给您上壶茶?”

“不用。”

“成,”小厮吸了口气,继续干活,“一会儿太阳下山可就冷起来了,您注意点,仔细着凉。”

萧聿光摆了摆手:“好嘞,谢您啊。”

此时凉风习习。他揉了揉额头,面露忧虑之色。他原打算偷了云檀剑直接离开,但云檀剑早已被宣骜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无迹可寻。况且周边必然看守严密,盗剑绝非易事。

除非他能抓住应携风的把柄,或者与他达成某种协议,然后便可以借他之力偷走云檀......

正想得入迷,忽有一阵怪异的响动闯入耳中。他蓦然回神,恰好看见一人身姿轻敏地跃下墙头,站定在自己面前。

萧聿光见了那人的面孔登时惊喜交加,怔然之余,忽而计上心头。

“小贼休跑!”

他趁着褚衡发怔之际,一把扣住他的双腕,扭在背后。

“萧聿光!你......”

褚衡讶然失色,正欲破口大骂,却忽觉腕上传来一股剧痛,两臂也随之开始发麻。他忍不住狠狠挣了一下,顿觉痛感更甚,浑身都渐渐乏力起来。

“听话,先别闹。”

萧聿光见他面露痛苦之色,不由心中一软,手下稍微减轻了力道。

这时,一名站在场上四处观望的男子迎着他们疾速走来,将疑惑的目光投向褚衡,然后问萧聿光:“萧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这名男子年逾不惑,双眼微陷,黝黑的脸上泛着星星点点的油光。萧聿光看着他,在脑中回忆了一下,接着道:“周管事,你来得正好。这小贼方才潜进寨中,想必是为青荒剑而来。我正打算将他交与宣寨主处置。”

“此等小事,不劳萧公子亲为了......”

“无妨,”萧聿光不着痕迹地躲过周承的手,“这小贼力气不小,怕是有些功夫,周管事可制不住他。”

周承又看了褚衡一眼,缓缓点头道:“好吧。那就劳烦萧公子了。”

言讫便替萧聿光引路。

褚衡被萧聿光强迫着走在前面,正满腹盛火,不由回头怒瞪了他一眼。萧聿光则朝他笑笑,然后恍若未见地别过头。

“混蛋......”褚衡咬牙切齿道。

走在前面周承闻言回头一看。萧聿光没理会他,只将褚衡的手臂拧得更紧,凶道:“闭嘴,不然就拧断你的手臂!”

褚衡皱眉忍着胳膊上的酸意,委屈兮兮地撇了撇嘴,不敢再说话了。

周承看了看褚衡,然后看了看萧聿光,脸色有点奇怪:“宣寨主的书房就在前面。”

萧聿光点头低应一声,然后悄悄松了手劲,在褚衡的手腕上揉按了几下。褚衡察觉之后倏然一滞,继而回头望他,神色颇为哀怨。萧聿光见状暗暗发笑,玩心忽起,弯着手指在他腕上辗转地画了几朵花,直到褚衡痒得快笑出来才罢休。

“萧公子,到了......”

“嗯,多谢。”

萧聿光紧皱着眉,夺门而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让人有点胆颤。

清幽雅致的房中,宣骜正面窗而立,惆怅眺望,闻声便转过了头,脸上写着几许错愕。他望了褚衡一眼,又看了看随后走进的周承,脸色更显困惑。

“萧公子,这是......”

萧聿光恶狠狠地瞪了褚衡一眼,煞有介事道:“宣寨主,这人方才翻墙而入,我见他行动鬼祟,便将他擒来了。”

“哦?”宣骜微微颦眉,捋了捋颔下的胡子,“这位小兄弟,你为何不从大门走,却偏要翻墙?你来我宣家寨是何目的啊?”

褚衡刚要出口辩解,却被萧聿光在手臂上扭了一下。

“还用问么,这小贼必然是冲青荒剑来的!”

萧聿光冷哼一声,抢先出言。他虽紧扣着褚衡,视线却不偏不倚地锁在宣骜脸上。

宣骜闻言一惊,倏地朝案后的书架瞄了一眼。

短短一瞬,仍是落入了萧聿光的双眼。

他原本并没料到自己竟能歪打正着。宣骜果然将云檀剑藏在了书房里。这一片区域偏僻冷清,没有人群把守,看似有些危险,实则却是个较为稳妥的地方。再加之外面的巡逻队和看护员掩人耳目,甚少有人能思及此处。

“宣寨主打算如何处置他?”

宣骜悠悠地瞟向褚衡,见他容貌温雅,年纪又小,心中便踌躇了一阵,然后镇定地说:“萧公子先放开他,待问清楚之后再作惩戒也不迟。”

褚衡闻言几乎按捺不住,狠狠甩开萧聿光的手,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瞪他。

“我才不是冲青荒剑来的,”他斜着眼角哼了一声,抬起食指指向萧聿光,“我是来找他的。”

宣骜与周承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萧聿光。萧聿光也不显得慌乱,故意变了脸色,惊异地瞪着褚衡嗫嚅道:“你......你是......”

褚衡被他的反应弄得云里雾里,困惑地瞥他一眼,不知该如何接下去。顷刻之间,突然落入一个带着清香的怀抱。隔着衣袍传来的体温使他恍然有了一种寻到归宿的安心与满足。

他愣了愣神,摆出一脸懵相,然后缓缓抬手,回抱住这具清瘦温暖的身体。

萧聿光这时却松开了手臂,拉着他朝宣周二人假笑着解释:“舍弟,萧天澄。真是不好意思,让两位见笑了。”

“......呃,原来如此,”宣骜跟着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无妨,无妨。”

萧聿光又装模作样地与他说了几句,匆匆告辞之后,便带着褚衡回到客房。正如他料想的那样,褚衡始终在他身后两米外的地方跟着,闷闷不乐,一语不发。

他摇了摇头,唇边流出一丝苦笑,心说这下不知要费多少唇舌才能哄得他高兴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空气中偶尔刮过几阵轻风。虽然风力软弱,但在初春时节仍能让人感到一种料峭的寒意。

房中空无一人。有支燃到一半的蜡烛稳稳地立在烛台上。

萧聿光站在桌边转头一看,只见褚衡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闷头栽到床上,侧身而卧,空留一个有致的背影,引人遐思蹁跹。

他走过去,微笑着戳了一下褚衡的后背。还未开口,就见他往里缩了缩身子,恼道:“烦死了,走开!”

然而在他心里自然是不希望萧聿光走开的。他这么做,无非是想让萧聿光说点好听的话。

“让我走开啊?那干嘛还腾位置给我,”萧聿光邪气地一笑,翻身上床,伸臂抱着他,语气轻缓道,“说吧,怎么突然过来了?”

褚衡憋着气,故意不说话。萧聿光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应,便兀自猜测:“莫非是襄平姬那边有了新的情况?”

“......不是,”褚衡皱眉叹气,撇开他的手,心怀不甘道,“昨天中午,梁佶以使臣的身份进宫见我,说是来恭贺登基大喜。”

萧聿光怔了怔,重新伸手搭上他的腰,问:“他知道你的身份了?”

“嗯,”褚衡吸了口气,顿了一顿,然后沉声道,“他也知道你的身份了。”

“......”萧聿光手上一凝,“呵,他很生气吧?”

褚衡考虑了一下:“不知道。反正他看上去还挺难受的。”

“对了。那块紫玺是不是还在你手上?杨杞偷造玉玺的事已经暴露了,恐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你还是尽快把那玉玺处理掉吧。”

“这事我自有打算,不劳你操心。”

萧聿光扬唇一笑,轻轻地吻了吻褚衡的发梢。

其实他早已把紫玺留在了老宅。若是梁佶能带上它回去复命,兴许能减轻一点处罚。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行动时,却听得门突然被人推开,桌上的烛火也随之一晃。

“你这么早就上床了?”

方秉义惊奇地挑起眉心,看到褚衡之后更加愕然:“咦,这位是......”

“舍弟。”

萧聿光理了理头发,缓缓坐起,对褚衡介绍道:“这是秉义兄。”

褚衡撇了撇嘴,默默地翻了个身,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方秉义见状也不羞恼,豪爽地笑笑,径自坐到桌边喝茶,满脸的舒坦畅快:“你弟弟对你真好啊,还长途跋涉地过来看你......嘿嘿,我要是有这么个弟弟,做梦都得乐醒。”

听完这番话,褚衡不由面露得意之色,慵懒地睁眼瞟向萧聿光。萧聿光啼笑皆非地与他对视,忽然把头一低,在他唇上掠过一个转瞬即逝的亲吻。

褚衡乍然有些发怔。他紧抿着嘴,瞧了萧聿光两眼,接着鄙薄一笑,别过头去。

萧聿光看见他动了动双唇,分明地吐出三个无声的字: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