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一翦风>第18章 拾捌

柒相一五六年二月初一,衡帝褚天澄登基,大赦天下。

午后。

天色昏而不暗,无雨无风。

褚衡坐在案边,伸手从奏折后取出一本厚重的书册,信手放到萧聿光面前。

“这是什么?”萧聿光扬眉问道。

褚衡淡淡回答:“你要的官兵调遣记录。”

萧聿光顿时目中一亮,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拿过记录簿,径直翻到最后。褚衡看着他微微颦眉的模样,忍不住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萧聿光便把杨杞的情况简略地告诉了他,然后搬出了李纾涵的原话:“几天之前,杨杞所在的那个村庄遭到了血洗,他本人正巧外出,这才幸免于难。据一个幸存的小姑娘说,行凶的那群人穿着官靴......”

官靴?

难道是宫里的官兵?

褚衡惊讶地咬了咬嘴唇:“这怎么可能,宫里的管制是十分严密的——会不会是假玉玺露馅了,所以东禹那边派人来杀杨杞?”

“肯定不是,”萧聿光缓缓摇头,语气不容置疑,“事到如今,假玉玺已经流落出去,他们杀杨杞也是亡羊补牢。况且,他们绝不可能知道杨杞的藏身之处。”

言讫将目光投落在记录簿上。

二月十日到十二日之间共有两条记录。

第一拨是由褚衡下旨调往偏远县城的赈灾部队,人数五百,尚未回城。

第二拨是调往北方的剿匪精锐队,人数仅有四十,却在五天后无一伤亡地回来了。

褚衡从旁边轻轻地扫了一眼,顿时敛起眉心。萧聿光也是眉头深锁,他点了点旁边的玺印,然后把簿子一倒,推到褚衡眼前。

那里有四个触目惊心的朱红大字。

襄平之印。

襄平姬是绥帝的侧妃,膝下育有一子,独子病逝后开始神志不清,目前被安顿在一处极为僻静的宫殿,终日不出。

“是她?”褚衡脱口而出道。

“不是她,”萧聿光拧着眉头,抠着下颔,“有人冒用她的玉玺。”

褚衡紧抿着唇,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襄平姬已经疯癫多年,人也不见踪迹,几乎已被众人淡忘。他幼时曾与襄平姬有过数面之缘,只觉那是个温良近人的美丽女子,无论心智是否正常,都不可能会下如此杀手。

褚衡叹了口气,将陈青玄叫到面前,命令道:“陈公公,传兵丞。”

陈青玄应了一声,行礼退出。过了半晌,一名看似精明的壮年汉子前来觐见。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

褚衡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从容地瞧着他:“本月十二日午时,襄平姬可曾派人调兵?”

“襄平姬?”

兵丞愣了一下,脸上透着些许茫然,似乎是尚且不知这号人物。

“没有。”

“果然,”褚衡低声一叹,然后把簿子递给他,“那你解释一下,为何记录上会有她的玺印?”

兵丞恭敬地双手接过,看了一眼当即面色骤变,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褚衡见状扶额叹息,语气中略有责备之意:“有人向你调四十个人去剿匪,你就不觉得奇怪么?”

“回陛下,臣确实不记得此事......”兵丞紧揪着眉头,有点欲哭无泪,顿了片刻忽然灵光一现,连忙道,“对了,宫中有一人可以随意调兵,这支部队必定是他派出的!”

“谁?”

兵丞敛目正色,吐出的每个字都分量十足:“统兵大人。”

“......冯远暹?”

褚衡与萧聿光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行了,你拿着记录簿退下吧。”

“是,微臣告退。”

兵丞弯腰颔首,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萧聿光慵懒地靠上椅背,淡淡地盯着褚衡。他在心底将冯远暹的名字念了几遍,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

冯远暹是个不亚于施韧的传奇人物。他在三十岁时尚在边区担任义兵首领,并且经过多次拜贬,自从跟随绥帝东征西战之后屡立奇功,才被提为国中统兵。不过纵观其半生,跌宕起伏,无妻无子,也难免几分凄凉。

萧珞生前也曾与萧聿光提及此人,态度却是有些不敢苟同。

“冯远暹与杨杞有什么仇,为何不惜上百村名的性命也要杀他?”褚衡突然问道。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疑问,”萧聿光抬手按了按眉心,深吸一口气道,“还有更奇怪的呢。身为统兵,他大可不必在记录簿上留下痕迹,以防引火烧身,但他却直截了当地写下了详细信息。而且他派去的官兵都穿着易于辨认的官靴......你觉得他会如此大意么?”

褚衡听后心里一抖,忍不住微微攥拳,颤声道:“他是希望有人追查,所以故意这么做的?”

言讫怒火大涨,当下一拍桌案,腾身站起:“岂有此理,简直太狂妄了!他就不怕朕治他的罪么!”

萧聿光活动了一下脖颈,好整以暇地仰视着他:“他当然不怕。作为统兵大人,他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兵丞或者襄平姬的身上。”

顿了顿,接着劝道:“陛下息怒。他既然想让我们查下去,那就不妨遂了他的愿吧。”

“......”

褚衡动了动嘴唇,接着叹一声气:“你说吧,怎么查?”

萧聿光只是挑眼看他,脸色不起丝毫波澜。褚衡轻瞥了他一眼,思索片刻,恍然道:“对了,杨杞现在身在何处?”

“在丞相府。”

“他怎么还敢回禄州,真是不要命了。”褚衡叹息了一声,道。

“有李丞相护着他,也没什么不好的。”

萧聿光扬眉一笑,淡淡地提醒:“除了他以外,还有另一个关键人物。”

褚衡垂眸一想,眉梢蓦地抽动了一下。

“你是说襄平姬?”

言讫微微点头,沉声道:“朕会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她,还有她的那些贴身近婢。至于杨杞,你可以先去探探他的口风。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萧聿光点头答应:“好。”

褚衡握了握手指,随即展开眉头牵强一笑,拿过一本奏折缓缓翻开。

“前几天,工部上报说南方多处盗贼猖獗,希望新建五所县衙。朕觉得没这个必要。花钱建立官府,还不如花钱加强教化,再多开拓些谋生的路子......盗贼若是有了生计,自然不会再做盗贼了。”

“所以你就没批他们的奏章?”萧聿光浅笑着道。

“是啊,”褚衡喝了口茶,微微阖目,“结果工部和刑部竟然联名上书,呼天喊地,非要那五所县衙不可。唉,这工部尚书也真是的,字都写成这样了还硬要代笔,整来这么一张狂草是存心气谁呢。”

话未说完,就将摊开的折子往旁边一推,仿佛看一眼就会心生厌烦。萧聿光见状苦笑,无声地走到他身后,抬手在他的脑侧轻缓地按摩起来。

褚衡登时觉得舒坦了不少,正欲开口称赞两句,却听萧聿光轻声细语地嗟叹道:“南方的治安委实教人不敢恭维啊。”

他闻言轻哼一声,闭着眼,语气中似有不服:“你的意思是让朕下令拨款?”

“我可没这么说,”萧聿光轻咳一声,连忙撇清,“一切全凭陛下做主。”

他笑了笑,稍稍转过头,无意间发现案上摆着一本有些老旧的书。

——《柒相史.开国传》。

察觉到太阳穴上轻轻震了一下,褚衡不由疑惑地睁开眼。


“你在想什么呢?”

语气中满是埋怨。

“没想什么,”萧聿光放下手,十分坦然地回答,“想不到你还挺有闲情逸致啊,连开国历史都找出来看了。”

褚衡怔了一怔,继而面露微笑,伸手将书捞到面前,不急不缓地翻开。

“看这个可比看奏折有趣多了。”

柒相国的前身为大衍王国。一百多年前,衍王十世于禄州微服出游,独身狩猎时被兽群困于峰林,后为一对猎户夫妇所救。衍王见那少女正值锦瑟,花容月貌,不由心生爱慕,因而趁着猎夫外出之时对其施加- yín -暴,然后将其掳走。猎夫得知此事后悲愤至极,又听说衍王统治暴戾无道,尽失民心,于是与一名打铁铺的旧友一起招兵买马,蓄积精锐,欲取衍王而代之。

“友萧亓易乃一铁匠,善锤兵,亦善武。神兵利器,多出自其手。”

褚衡细细地品味着这句话,然后眼神复杂地瞧了萧聿光一眼。

“十年春,挥师北上,至东南帝都,势如破竹。于时前朝政权动摇,变故迭出。举国之内烽烟四起,杀伐不歇。”

“桦帝元年,迁都禄州,易国号为妻名,以悼亡人。”

褚桦率兵攻入皇城之后,才知道柒相当初并没有被衍王带回国都,而是在半途中自行坠崖,早已丧命。然而,不久之后,竟有一名自称是孙帮帮主的青年带着柒相进宫面圣。褚桦大喜之余,册封柒相为后,并大力扶持孙帮,使之成为新州五大门派之首。

褚衡看到此处不禁垂眸感叹了一声。这时,篇末的几行小字又吸引了他注意。

“萧大哥,你看这里,”他把书稍稍递向萧聿光,“上面说建国初期有一位叫玖良的将军,他率领的一万士兵在决战中尽数身亡,于是他将这一万英魂封在了一面战鼓之中。只要他的单传后裔用尽心头鲜血敲击这面鼓,就能召唤出鼓中的师灵助战......唉,竟然还有这等事?不会是史官胡扯八道吧。”

萧聿光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史官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应该不会昧着良心欺瞒世人。不过,这件事听起来确实极为荒诞。”

“要是这位将军的后裔还在,朕倒很想见一见他啊,”褚衡抽回书,苦笑着往后翻了两页,“只可惜,这个家族在开国后不久就杳无声息了。”

“是么。”萧聿光惊奇地道。

褚衡抬眼瞧了瞧他,随后把手里的书合上。

“没有消息也好。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存在,命运对他也太不公平了。”

说完就缓缓地站了起来,还不忘把书揣在怀里。萧聿光则忙不迭地跟着起身,然后随他走出殿门。

守候在外的陈青玄见状立即站到了褚衡身后。萧聿光飘飘然地瞟了他一眼,然后恭恭敬敬地给褚衡行了一个告别礼。

“草民告退。”

“嗯。”

褚衡目光晦涩地看着他离开,然后迈步走向藏书阁。

“荣州王推荐的那个人现在还在御医院做杂务么?”

陈青玄微微垂首:“回陛下,赵公子已经通过考核,被提为御医副手了。”

“是么,”褚衡淡然一笑,眉眼微弯,“想不到他年纪轻轻,本事还不小嘛。”

“陛下明鉴。”陈青玄奉承道。

“你去御医院传朕口谕,让赵伍纪明日去给襄平姬诊病。”

“这......陛下,御医院的所有太医都治不好襄平姬的病,恐怕赵公子......”

“荣州王推荐的人肯定差不了。暂且让他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