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第十二夜05阴阳路(出书版)>第九章  杀人真凶

程启思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声,把暴雨后的宁静完全撕碎了。他看到锺辰轩正坐在地上发呆,也不管地上被雨淋得湿淋淋的。

「辰轩?快起来。」程启思伸手去拉他,锺辰轩却一摔摔开了他的手。程启思有点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他看了看文致越的尸体。陈了检查之后,朝他摇了摇头,表示已经没救了。程启思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锺辰轩过了好一阵才回答:「文致越承认他是凶手,三件案子的凶手。」他简单地把文致越的话复述了一遍,「这里信号不是太好,我好不容易才打通你的手机。」

程启思抱歉地说:「下了雨,路变得太难走,所以耽搁了。」他对着锺辰轩从上看到下,「文致越没有对你不利吧?」

「他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能够怎么样?」锺辰轩疲倦地说,顺手指了一下那个大水缸。「抬开,然后挖开。」

程启思顺手在角落拎起了一把生锈了的锄头,走到了水缸前面。

那水缸很沉,三、四个人弄得一身是汗,才勉强地把水缸移开了。程启思抡起锄头,一下一下地对着底下的土挖着。

旁边李龙宇、莫明、君兰等人看到程启思的举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但锺辰轩站在旁边,那副冷到骨子里的神情,居然让众人都不敢开口询问。

锺辰轩平时虽不随和,但也很少摆出如此面孔。

程启思挖了一会,突然觉得锄头似乎碰到了什么很硬的东西。这里的土质很松软,他挖开一尺深也没费什么力气。

他心里一凛,急急地弯下腰,拨开泥土,里面躺着一口不大的木箱子。

程启思小心翼翼地把那口箱子抱了起来。

那是一口农村常见的小木箱,木质已朽烂了,上面还有一个小铜锁。程启思用手拨了拨,铜锁并没有锁住,他便把木箱给打开了,顿时呆住了。

箱子里竟然是一具小小的白骨!

锺辰轩也看到了,却仍然面无表情。

程启思望着他说:「看来,文致越对你说的话是真的,他们确实把那个被他们无意间闷死的婴儿埋在这里了。」

杜山乔走过来,对着箱子里的白骨看了看。「这是才出来的婴儿骸骨。是谁下这样的毒手?」

程启思朝一旁文致越的尸体努了努嘴。

杜山乔说:「早已过了追诉期了,这时候来自杀很可笑。」

他扔下这一句话,又回去干活了。

锺辰轩淡淡地说了一句:「如果看到了孟教授死时的惨状,就会知道,真正的追诉期是存在于人的心里的。」

「她来了?」锺辰轩问。他已经换过了衣服,但仍然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

暴雨之后,这时天已经开始亮了,天空格外的清朗,空气也特别清新。

程启思点了点头。「胡月仪正在等着认尸。」

锺辰轩站了起来,向外面走了去。胡月仪正坐在沙发里,拐杖放在旁边。

虽然她竭力想保持镇静,但握在膝上的双手却在不停颤抖。她一看到锺辰轩,便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辰轩,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锺辰轩木然地回答:「很可惜,伯母,这是真的。」他扶起了胡月仪,「往这边走吧,伯母。」

胡月仪走到门口,却颤抖着不愿意进去了。

锺辰轩平平板板地说:「伯母,这只是一个必要的程序。事实上,没有任何可能性了,因为,是我看着伯父死的。」

「你?!」

胡月仪瞪着他,锺辰轩恍若未见,只是把门推开了,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请进吧,伯母。」

锺辰轩把冰柜拉开,文致越的尸体正躺在里面。胡月仪一见,便凄厉地叫了一声,昏倒了。

程启思跟了进来。「她昏过去了?你还不快扶她出去!」

锺辰轩伸手按了按胡月仪的脉搏,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是真的昏过去了,不是作假的。」

「你在怀疑什么?」程启思问。

锺辰轩却没有回答,只是跟程启思一起,把胡月仪扶了出去,安置在会客室的沙发上。

过了一会,胡月仪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一时间似乎还不知道身在何处,茫然地眨着眼睛看着周围。当她看到坐在一旁的程启思和锺辰轩时,骤然地坐了起来。「你们……你们……我丈夫他……」

她又低下了头。她本来盘得很精心的发髻,也散了下来,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脸上的老态再也掩饰不住了。「怎么会这样……」

程启思送了一杯水放在她手边,正想把事情的经过讲上一遍,锺辰轩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伯母,我有些想法,想听听您的意见。如果妳不反对,就请妳听上一听。」

他也不等胡月仪有所反应,便说:「文致越─请恕我直呼其名了─是怎么死的,我想妳比我更清楚。文致越并没有说清楚他是怎么制造这三桩凶案的,我现在来说一下,如果我有说错的地方,请妳指出来。」

他停了停,又接着说了下去,「孟华跟文致越都爱上了妳,但妳当时选择的是孟华,而不是文致越。后来,妳却后悔妳的选择,跟孟华离婚嫁给了文致越。

「所以,妳和文致越对孟采桦是非常歉疚的,这也是你们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原因。」

程启思已经听得怔住,迟疑地问道:「她……她既是孟采桦的婆婆,也是孟采桦的生母?」

「没错,」锺辰轩说,「正因为不好启齿,索性也不说了,只要能够照顾孟采桦就行了。认识他们的人,普遍都尊重他们,像我,也绝不会去多嘴。」

胡月仪还是低着头,只看得见她耳边垂落的银丝。她脸颊的线条,仍然是美丽的。

「你继续说。」

「为了妳的女儿,妳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我觉得,妳疼爱她,还远胜于疼爱若兰。而妳的丈夫,为了妳也会不惜一切代价。而正在采桦怀孕了的时候,田悦找到了文致越,向他说明自己也怀孕的事。

「而她的预产期,跟妳女儿的很接近,妳就想到了万一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妳可以李代桃僵。妳去找了于静,向她讲了这个计划,你们几个一直都是好朋友,所以于静即使为难,也答应了,而她也需要一个帮手,这个帮手就是杜珊珊。

「妳再一次扮演了接近四十年前的接阴婆的形象。我听若兰说过,妳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学校的话剧社演过戏,伯母,妳的演技,真的很厉害,即使同时面对我跟程启思两个人,妳仍然毫不心慌地扮演着妳的角色。

「杜珊珊给启思打过电话之后,妳就在四楼守候了。在于静的安排下,四楼只有田悦一个病人,妳们可以很轻易地进行妳们的计划,于是,我们遇到了所谓的『接阴婆』。」

程启思插口说:「那么她是怎么在电梯里消失的?」

锺辰轩笑了声,说:「电梯其实是可以在二楼和三楼停的,平时被关闭了而已。录像自然也是有拍到她,只不过录像带被

于静换掉了。

「别忘了,于静是这里的副院长,院长出国后,她等于是这里的管理人,她要做什么,没有任何困难的,一切都很简单。」

程启思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胡月仪,狐疑地问:「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如果……如果被我们阻拦下来了呢?」

锺辰轩说:「她成功利用了人的心理,任何人见到那么一个诡秘的老妇人,又在事前被杜珊珊给灌输了不少『接阴婆』的概念,肯定会有一个短时间的愣神,她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走过去了。至于说到冒险,有谋杀是不冒险的么?」

程启思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想想又说不出来。

锺辰轩说:「田悦的手臂上,有一些注射过的针孔,这倒没什么出奇的,因为她本来就住在医院,要输液、要输血,都得扎进去。但是,这就是田悦死亡的根本原因。她是在还活着的时候,被人把血抽干而死的!」

这句话对程启思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什……么?你说什么?她还活着的时候?不,不可能,不……」

锺辰轩问:「你有没有捐过血?」看到程启思点了头,他又说:「一包血袋是二百五十CC,而一个大约五十公斤的人,会有四千CC左右的血。田悦的体重大约四十五公斤,也就三千五百CC的血,要把她的血大部分抽出来,并不难。

「直接抽动脉血就可以办到,而且动脉血如果没抽好,本来就可以造成喷洒的效果。田悦一定是还在麻醉剂的作用下,处于昏睡,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置她于死地,然后把血洒得遍地都是……」

程启思打断了他,哑着声音问:「杜珊珊?」

锺辰轩摇了摇头,「我并不认为是杜珊珊。我说过,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一个对猫狗和小孩都那么有爱心的人,是不会那么残忍地杀死田悦的。」

他看了一眼胡月仪,胡月仪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她这几十年,都跟医生生活在一起,要学习一些普通护士的技术,是完全可能的。」

程启思直接想冲到胡月仪面前,却被锺辰轩挡住了。「启思,听我说完吧。」

程启思看着面前瘦小的胡月仪,握紧的拳头也只能松开了。

锺辰轩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杜珊珊只是听于静的话,要配合把田悦的孩子换掉。她跟我们说的那些话,什么看到接阴婆,什么电话不停地断,都是事先编好的假话,用来蒙骗我们的。

「但是在她看到现场的惨状之后,她吓呆了,她意识到了自己是帮凶。她的反应,胡月仪估计也是在计算之中,所以她以让杜珊珊当孟采桦的特别护士之名,把杜珊珊带到了自己家里,以便监视她。

「胡月仪也看到了杜珊珊给你偷偷递纸条,于是她当机立断,用麻醉药弄晕了杜珊珊,然后让她坐在十三楼的窗台上。窗户一开,杜珊珊就跌了下去,就算下面有人看到,也没关系,因为杜珊珊当时处于昏迷状态,她确实是自己跌下楼的。

「然后,再在里面把窗户关上。有可能这些是胡月仪做的,也有可能是于静做的,毕竟,于静做这些比较方便。同理,于静也对我们讲了关于接阴婆的故事,但她的讲述当然是经过改编的……文致越讲的才是当年真正发生的事。」

胡月仪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仍然细致而温柔。「既然要把她做成自杀坠楼的样子,我为什么要让她仰跌下去?」

「因为她在之前服了麻醉剂,这只要一验尸就会知道,」锺辰轩说,「妳有不在场证据─妳跟孟采桦在一起,四号楼的护士也可以替妳作证,于静虽然没有不在场证据,但是她没有动机。伪装成自杀是没有意义的,只能是他杀。

「时间太紧,如果不马上处理杜珊珊,她一定会把她知道的一切对我们和盘托出,所以妳只有立即杀人,妳没有更多的时间来计划安排了。不过,让我觉得惊奇的是,伯母,妳居然可以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再次用『接阴婆』来混淆我们的视线。」

程启思没有表情地说:「她并不需要拐杖,却一直在用拐杖?如果是因为缠过脚走路不稳,但我们见到她装扮成接阴婆的时候,她不是走得很快么?」

「她是缠过脚的,但不至于到三寸金莲的地步,一般缠过又放了的女人都是那样。所以她走路不会有问题。」

锺辰轩说:「我去问过了她的医生,伯母,妳的脚的问题只是严重的风湿,在妳好转的时候,妳是完全可以走路的。前段时间气候一直很热,妳的风湿没有发作,现在,昨天那场暴雨之后……大概妳走路不依靠拐杖就不行了。」

胡月仪说:「你继续说。」

锺辰轩笑了笑,「妳把铁桶和黑伞留在了楼下一个明显的地方,很快就会有人找到。趁孟采桦睡着的时候,妳就把孩子放在了铁桶里,当然妳是小心地把纸钱拂开,留给了孩子呼吸的空隙,妳是不会再犯几十年前的那个错误了。

「后来的一切,自然都在妳的意料之中。但是,有一件事妳做得实在是太过了,那就是对罗冬梅,这么一个可怜的老人,妳都不肯放过。


「在罗冬梅死后,我一直在想,我进养老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似乎里面的人人都注意到我了。那是因为我是生人,又是年轻人,所以他们会很在意,但是,如果是妳,一个老人,养老院里最普通不过的老人,没有人会特别在意妳的。

「罗冬梅根本认不出妳了,妳看到她正在吃我带去的龙眼,就剥开了一颗龙眼,在里面注进了氢化钾,然后把龙眼放在了罗冬梅的手里。而她,也吃了下去……」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

程启思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时候问道:「那你的那颗水晶球,怎么会落在那里?」

锺辰轩淡淡一笑,「罗冬梅在催眠醒来后,好像觉得那颗水晶球很漂亮很好玩,就伸手找我要,我就给她了,大概是她临死时摔下椅子弄掉了,本来水晶球就是圆的,一滚就滚到了床角。」他看了程启思一眼,「才会引起了你的怀疑。」

程启思无言以对。

锺辰轩又说:「文致越一直是在注视着这一切的。对于抱走田悦的孩子,他是默许的,但他并不知道妻子会做到何种地步,或者他也不想知道。

「但是随着事态的一步步发展,杜珊珊坠楼,罗冬梅暴死,文致越感到越来越害怕。我想,我们在咖啡馆里看到文致越去找文桓,也许这两父子就在讨论这件事……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但是最后的结果,就是文致越决心用他的死来结束这一切。

「他在临死前,强迫要我答应,让他一个人承担所有的罪,为的就是替他的妻子开脱……」

程启思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一个犯了这样三件残忍的谋杀案的人开脱!就算是死也不可以!」

胡月仪扬起了头,她的脸上虽然疲态毕现,很是苍老,但一双眼睛还是明亮而清澈的。「你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我。你们凭什么说我假扮接阴婆?你们凭什么说我害死田悦,还有杜珊珊和罗冬梅?」

程启思厉声说:「我们已经作了DNA比对,孟采桦现在抱着的孩子,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而是田悦的孩子!而在七月村,我们也发现了一具婴儿的白骨,那就是你们当年的杰作!」

胡月仪淡淡地说:「才出生的孩子都放在育婴室,医院抱错了也不是不可能。至于那具白骨……不要说现在你们已经什么都查不出,就算查得出,又怎么样?谋杀案的追诉期,也只有二十年,现在,已经三十年了。」

程启思气得脑子里血都在往上冲,锺辰轩给了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冷静。「现在没有证据,不等于以后会没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胡月仪又笑了,她笑得很温婉,但这时候看在两个人眼里,却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因为我不是文若兰的生母,所以你也并不在意你对致越所作的承诺?我还真是对你看走眼了,辰轩。」

她拿起了拐杖,费力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可以走了吗?致越的遗体,我什么时候可以带走?」

「我们需要先解剖,因为他是非正常死亡。」锺辰轩说,然后又加了一句。

「伯父很爱妳,爱到肯一死为妳承担罪责的地步。而妳,妳对他的感情究竟如何?刚才妳见到他的尸体的时候,妳昏过去

了,可现在,妳却那么冷静。这才是妳的真面目吗,伯母?」

胡月仪已经走到了门口,听到这话,她停住了脚步,但并没有回头。

「一死为我承担罪责?你错了,辰轩。致越只不过是在逃避他自己,孟华的自杀,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我执意要跟他离婚,和致越在一起。

「孟华一辈子都在帮别人解决心理上的障碍,而他却解决不了自己心理上的障碍。所以,他最终选择了自杀。

「文致越,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一直对此内疚。你以为我们的婚姻就是幸福美满的了?辰轩,你还是太天真了,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任何人,任何事。」

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过道里,程启思说:「你居然一直没有告诉我,胡月仪是孟华的前妻。」

锺辰轩叹了一口气,「在我心里,实在并不愿意他们跟谋杀案有关联。你应该理解我,启思,最后,我还是没有做到答应文致越的事,我想我会为此内疚的。」

「你做了你该做的事。」程启思回答,「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的。」

他想了想,又说:「帮忙抱孩子,于静可能会答应。但是,要杀人,她不会那么傻吧?傻到去做同谋?」

锺辰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让我歇歇吧,我昨天晚上太累了。」

锺辰轩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夜没睡加上过度的精神紧张,让他实在抵抗不住睡意。直到程启思走进来,把他用力摇醒,「辰轩,醒醒,出事了。」

锺辰轩睁着惺松的睡眼,看着眼前脸色沉重的程启思。「出什么事了?」

程启思回答:「胡月仪死了。」

锺辰轩跳了起来。「死了?怎么死的?」

「跳楼,从四号楼的五楼跳了下来,正在抢救,不过没有什么希望了。」程启思扬了扬手里的一份报告。

「不过,这样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已经拿到了报告,在那个铁桶上,有胡月仪的指纹,还在文家的别墅,她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套衣服,一双黑色的绣花鞋,都是接阴婆的行头,她本来会很难解释,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在她手里。」

锺辰轩问:「采桦呢?」

程启思叹气。

「她亲眼看着胡月仪跳下去,现在都快崩溃了。听说才生产过的女人比较脆弱,容易神经崩溃,我看她也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我已经通知文桓了。」

锺辰轩说:「好,我这就去。」

锺辰轩赶到青田医院的四号楼,看到文桓的车停在楼下,锺辰轩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进了电梯。

孟采桦并没有睡着,孩子睡在她的身边,而文桓正握着她的一只手,在轻轻地说着什么。孟采桦看到锺辰轩出现在门口,愣了一下。

文桓也回过头,勉强地对他笑了一下。「进来吧,辰轩。」

锺辰轩说:「文桓,我想跟采桦单独谈谈。」

孟采桦跟文桓都同时一愣。

文桓说:「我是她的丈夫,你要说什么,就当着我的面说吧。难道还需要有什么隐瞒我的不成?」

锺辰轩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说:「好吧,我想确实也没有隐瞒你的必要。」他转向了孟采桦,缓缓地说:「采桦,其实,胡月仪不是自己跳楼的,是不是?」

孟采桦瞪大了眼睛,她这副模样仍然很动人。

文桓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锺辰轩说:「文桓,你一直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其实,在这几起案件里,采桦才是真正的主角。她早已知道你父母的主意,不管是文致越还是胡月仪,都绝没有杀死田悦的打算,而孟采桦,用一个成语来说,她是想『斩草除根』。

「采桦可以从五楼下来,抽干了她的血液,然后到处乱泼……她有足够的时间回去洗澡,换衣服,然后若无其事地躺回床上,手里还能抱着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孩子!」

文桓高声地说:「采桦才生了孩子,她怎么能到处乱跑?何况还有值班的护士……」

锺辰轩淡淡地说:「产妇二十四小时就可以下床了,而孟采桦,到田悦死的那时候,已经是产后三天了,她完全有力气下楼!而且,有一点我并没有忘记,那就是孟采桦也是学医的,大量抽血对她而言是太小儿科的事了。

「同样,她也可以给护理她的护士下点安眠药,就像对杜珊珊一样。当于静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她已经脱不了干系,只能帮着他们做下去。」

他看了一眼缩在文桓怀里发抖的孟采桦,「孟采桦直接在杜珊珊的水里放了安眠药,然后告诉了胡月仪怎么做。杜珊珊上车的时候,安眠药还没有发挥药性,而当她到达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任人摆布了。

「更糟糕的是,文致越也默认了妻子的作法─文致越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这是采桦的主意,有些事,女人跟女人之间更明白吧。

「或者,我们应该称之为母女连心?然后,采桦又说那个叫罗双的护士说过一些奇怪的话,于是胡月仪又赶去把罗冬梅灭了口。

「我相信,如果我们还没有发现这些,接下来一个被灭口的就会是罗双。胡月仪几乎已经成了孟采桦的一个杀人机器,孟采桦才生过孩子,不方便走太多的路,所以有些事是由胡月仪代劳的。

「而你,」锺辰轩盯着文桓,「你知道。你父亲告诉你,他认为是胡月仪做的,并说他会去解决,要你好好照顾你继母和妻子。

「但是你心里却明白,是你的妻子干的。所以,你甚至不愿主动告诉我采桦也刚生了孩子,更不愿告诉我采桦和田悦在同一家医院。」

文桓脸如死灰。「采桦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锺辰轩淡淡地看了孟采桦一眼,「她已经是半个疯子了。她已经精神不正常了。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你长期在外面拈花惹草,孟采桦为了面子、为了维持教养,一直忍耐,加上你工作太忙,她在生下第一个孩子的那段时间就有过一次神经崩溃了,只不过被你们掩饰得非常好而已!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动机可谈?」

孟采桦尖叫了起来:「你胡说!我不是疯子!我不是!」她拼命地捂住了耳朵,那模样很像一个小孩子。

文桓带点哀求地看着锺辰轩,「你别再说下去了,辰轩。采桦会受不了的。」

锺辰轩充耳不闻。「采桦,最后,妳还亲手做了最残忍的事。妳想要一个替罪羊,所以,妳把胡月仪骗到窗前,也许是告诉她,妳的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她探头往下去望……而妳就把她推下去了!」

孟采桦哭了起来,她哭的模样也像个孩子。这时候,就算不是心理医生,也能看出她的精神不正常了。

「我是害怕……我的孩子才出生……没人照顾啊……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存心想杀她的……」

锺辰轩冷冷地说:「那是田悦的孩子,并不是妳的孩子!妳的孩子在一生下来的时候,就死了!妳抢了田悦的孩子,还杀死了她!」

「辰轩!」文桓大叫,「你就放过她吧!她已经疯了,就算送她上法庭,也会判她无罪的!」

锺辰轩高声地说:「她杀了自己的母亲!自己的亲生母亲!她已经没有人性了!她的母亲帮她做一切一切的事,不惜杀了三个人,而她─她却亲手把亲生母亲推下了楼!总有一天,她连你也会杀的,因为你不止一次地背叛了她!

「她心底最恨的人,是你!这种精神病人的危险性,你跟我一样清楚!她非常危险,得马上送去精神病院!」

孟采桦一声狂叫,死死地抓住了文桓的衣角。「文桓,不!我不要去精神病院!我没疯,我没疯,我不是疯子!不要送我去精神病院,不要……」

「如果不去精神病院,那妳的归宿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刑台!」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锺辰轩吃了一惊,竟然是程启思。

看样子,程启思是跟着他来的,一直在门口听他们说话。锺辰轩正想走去门口,程启思已经大踏步地进来了。

「孟采桦,妳是三桩谋杀案的犯罪嫌疑人,我现在正式拘捕妳。」

「启思……」锺辰轩正想说什么,程启思就打断了他。

「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了,辰轩,你刚才也说过了,她很危险。至于她在行凶的时候是不是精神病发作了,是不是处于无法自控的状态,这个得由法庭来说了算。

「文桓,你可以找最好的律师来替她辩护,也可以找精神医师来给她开精神证明,但是,现在我必须拘捕她。她是害死田悦的元凶,我不会原谅她。

「我说过,她的路只有两条,一条就是因害死四条人命而被处以死刑,一条就是在精神病院终老。绝不会有第三条路。」

锺辰轩看了看文桓,又看了看孟采桦,然后作了个抱歉的手势。

「一个人做了什么,就必须付出代价。文桓,采桦,我帮不了你们了,即使若兰在地下要责怪我,我也无可奈何了。」

终幕

「今天天气很好。」

程启思坐在阳台上,手里端着一杯清茶。

确实,这天的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但不刺眼。盛夏已经过了,天气已经转入秋了,还微微地带着一丝凉意。

锺辰轩坐在一把摇椅上。他正想说什么,就听见门铃响了。

程启思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下楼去开门。

是送快递的。


程启思签收了,但觉得有点奇怪,他这段时间似乎没有订过什么东西。

看了看包裹单,里面的物品写着「计算机」。程启思开始隐隐地明白了,这个包裹里面放着什么。

他把包裹抱上了阳台,一层层地拆开。最后,一台笔记型计算机出现在面前。

计算机一角贴着一张紫色小猫的贴纸─那是属于田悦的。

锺辰轩说:「难怪我们找不到她的计算机,原来她是寄给你了。她大概是事先给钟点工打了招呼,让那个钟点工帮忙寄的。」

他看了一看快递单上的日期,「这个钟点工拖了这么些天……不过,也许是田悦自己的意思。」

计算机设了密码,程启思看了锺辰轩一眼。锺辰轩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输进了一串字母。

笔记本打开了。桌面是一幅很大的照片,是林明泉跟田悦的合影,两个人都笑得非常开心,非常无忧无虑,一时间让程启思又恍惚地回到了那段日子。

桌面上有两个显眼的档案数据夹,一个标着「田悦」,一个标着「林明泉」。锺辰轩先点开了那个叫「林明泉」的资料夹,发现里面都是整理得很清楚的WORD档,竟然是林明泉长期以来的日记。

他笑了笑。「在林明泉死后,我去他家里搜查的时候,就希望能够找到他的日记,以供我继续研究。但我很吃惊地没有找到,看来,是田悦快了我一步,把林明泉的日记给拷走了,并把原来的销毁了。

「你曾经怀疑田悦在这里面是否发现了有我的存在……我想,她没有。因为林明泉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我起到了什么作用。」

程启思没有就这个问题答话,只是说:「看看另一个数据夹里是什么。」

锺辰轩点到了叫「田悦」的数据夹,里面只有一个档案。文件的名字是「给程启思」。

他点开了那个档案,不出所料的,是一封信。

程哥,我考虑了很久,要不要给你留下一封信。最后,我还是决定,信还是要给你的,不过,我对钟点工说,让她隔上几天再寄。

我要你在这几天里内疚而难过─对我。这算是我小小的报复吧,你能接受我这个玩笑的,是不是?看在我已经死了的分上……

在这台电脑里,有林明泉几年来的日记。这是我当时在他家发现的,我悄悄地存了下来,没有告诉任何人。

但现在,我把它们留给了你,我相信,锺辰轩会感兴趣的。从这些日记里面,我能够看到林明泉的变化,一点点的扭曲,一点点的变质……就好像一个人的血本来是红的,慢慢变成了黑的……这真的很可怕,很可怕。

跟我表哥的事,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

我表哥外表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实际上,他很寂寞,非常寂寞。我也是……自从林明泉死后,我也等于死了一半了,我不应该爱上一个杀人凶手,可是,我爱他。

我在努力。一个人活着并不容易,我挣扎着,想活下去。

但是不幸地,我遇上的人,居然是我的表哥,文桓。我喜欢他,因为他不仅有才华,而且善解人意。

我怀上他的孩子后,告诉了他,但他只说了一句话─让我把孩子打掉。

这跟他当时和纪婉儿说的话一模一样。我心都凉了,也完全死了……我以为,他对我会对别人不一样,可是我错了,他要面子,要面子得到了虚伪的地步。

我嘴上答应了他,打掉孩子,他也以为我会那么做,但我没有,我去告诉了文致越。我承认,我是不怀好意的,但是,让我吃惊的是文致越的反应。

后来,我才明白,文家的人,在计划些什么。有一次,我在医院检查的时候,我听到了胡月仪和孟采桦的对话。

那个时候,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只有一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一直很尊敬文家的人,包括孟采桦,我一直很喜欢她。

我当她是姐姐,她温柔而体贴。可是,现实是什么样的?最毒妇人心?文致越只想要孩子,而她们却想要我的命。

有必要要我的命吗?我不是没有见过凶残的罪犯,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两个女人,有教养的所谓淑女,能够冷血

和残忍到如此地步。

仅仅是因为─孟采桦的儿子可能胎死腹中,只是可能而已。

林明泉的事,已经让我死了一半。文桓的态度,让我彻底绝望。

她们想要做什么,我不在乎。你们一定会查出来的,我相信。

我当了五年的警察,整整五年。的确,会有一些冤案,错案,破不了的案,但我一直相信,真的是永远假不了的,做了错事,就要付出代价。

我恨你吗,程哥?我是恨你的,你连我跟明泉的最后一面都不给我们。我很想问他,究竟对我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不杀我灭口?

我真希望让你对我内疚。我知道你的心很善,你会内疚的。

可是,最后我还是决定,你没有错,我不能让你承担你不应该负的责任,你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

人人都说,再深刻的记忆都会被时间冲淡。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我等不到遗忘的那一天了……至于那个孩子,我从来都没有作母亲的感觉,他也不会记得他的母亲。

一个孩子,是需要爱才应该存在的,很遗憾,我已经没有那份多余的爱了。我很抱歉,对他,但我顾及不到那么多了。

田悦的信,到此为止了。

程启思沉默良久,无奈地说:「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

锺辰轩苦涩地笑了笑,「她早就不想活了。她用这个机会,把这些想要从她身上获得东西的人,一起拖下了水。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文家现在,是家破人亡,文致越和胡月仪都死了,而文桓,还得永远照顾着她的孩子,流着她的血的孩子。文桓不得不永远面对着这个孩子,面对着田悦!田悦这一招,很毒,非常毒,但是,这也不能怪她。

「我想,原本她只是想告诉文致越,图个痛快,顶多也只是把孩子生下来,让文家烦恼不堪。是文家人自己内心的邪恶,才会导致了最后的结果……

「我那次去田悦家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完全不注意自己的营养。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也不在乎孩子会怎么样,因为她本来就是要死的……但是,她放过了你。

「你不必再为她内疚了,启思,这是田悦自己选择的路。

「她是在深思熟虑后决定的,一个人的生死,可以由自己决定。她也是在昏迷上死亡的,她没有痛苦。

「对她而言,死了比活着更好。如果用句很传统带点迷信的话来说……她也许会企盼在她死后,能够见到林明泉,问一问活着的时候没有问出来的问题,阴阳路上,她会选择死路,而不是生路。」

程启思喃喃地说:「是吗?那我宁愿活着,那么还有相见的一天。而不是只有在墓地前献上一束花。怎么说来着?聊寄哀思……完全无意义的事情……」

他不自禁地再次想起了尹雪。这段时间,他发现自己想她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在一次旅行里,被卷进了一桩谋杀案里,而在这件案子里,他遇见了已婚的尹雪。他明知道尹雪是杀了好几个人的凶手,却还是不忍心将她绳之以法。也许,他是同情尹雪的遭遇,她杀人的原因情有可原?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程启思捂住了脸。

尹雪……妳还活着。

妳活着,我就总有一天会见到妳。当时,我说我们最好永不相见,可是在梦里,我却无数次见到妳。

这是为什么?……我只对妳,手下留情。

锺辰轩的声音,打断了他飞得无边无际的思绪。

「孟采桦的案子,怎么判的?还有于静?」

「一审判决,死刑缓期执行一年,因为她是产妇,得等她过了哺乳期。对于静的起诉,现阶段证据不足,让人无可奈何。

「不过,我听说于静自己也得了癌症,她活不了多久了。这也算是对她的另一种惩罚吧?」程启思的声音很冷。

「但文桓不满一审判决,他会再度上诉。我不会让他得逞的,不管他去求助于多少专家,想证明孟采桦精神不正常,我都不会让他得逞。」

锺辰轩说:「可是,孟采桦的精神状态的确很有问题。她最应该去的地方,确实应该是精神病院。」

程启思冷笑了一声。

「是么?她在策划谋杀的时候,脑袋瓜子倒是很好使。她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推下楼的时候,她还有一丝人类的情感吗?这种人,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他又看了锺辰轩一眼,「辰轩,我知道,文桓找过你,希望你能给孟采桦提供精神有问题的证明。如果你帮了她,那么,我们就不再是朋友。」

锺辰轩沉默了一会,才又说:「从医学的角度出发,我认为孟采桦的间歇性精神病是成立的。」

「我不管你什么职业道德,我只要的是公道!杀人者,必须偿命!」程启思大声地说,「你忘了田悦病房里血淋淋的景象了?!田悦做错什么了?她死得有多惨,你是亲眼目睹的!」

「那是她自己选择的,本来她可以规避……」锺辰轩几乎是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但最后却放弃似的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答应你。你想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是没办法阻拦你的。」

程启思也松了口气。他给锺辰轩的茶杯添了半杯水,问他:「田悦的密码是什么?」

锺辰轩回答:「林明泉的名字。」

程启思笑了。「这么简单。」

锺辰轩也笑。「说穿了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是不是?」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田悦笔电的桌面上,不但田悦的笑脸是明朗如阳光的,就连林明泉的眼睛,都是清亮到一望到底的。

「爱,真是个很可怕的东西。看起来,安静的人,感情一旦喷发,真的……很可怕。所以,情杀案的凶手,往往都是那种看来沉静的人,冲动的人却很少犯情杀案……而田悦,光看她的外表,看她的态度,真不是一个会那么重视感情的人……

「但事实上,这段感情却逐渐蚕食着她的生命。她曾经试图寻找过救赎,但是她把希望寄托在了不该寄托的人身上。

「所以,她绝望了,选择了死亡,并且让所有的人都不好受,付出了能够付出的一切。」

程启思说:「那你说,我会是会犯情杀案的人吗?」

锺辰轩微笑。

「会,但是,你只会对特定的人。你容易爱上别人,但是,像你这种人,一生的真爱可能只会有一个。

「从你刚才的眼睛里,我看得出,你在思念某个人。我很好奇,也许某一天,我会有幸见到她?」

程启思走到阳台边缘,往下望去。

底下的人群和车流,就像是蚂蚁一样。

「也许。我发现,我越来越想念她了,这真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锺辰轩的眼睛,乌黑而深邃,审视地打量着他。「如果有一天,能看到你犯下一桩情杀案,一定会是我职业生涯里非常有趣的一件事。」

程启思没有回头。

「是吗?如果那样,你跟我就扯平了,互不相欠,不是么?」

锺辰轩又笑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碧绿的茶叶,发着淡淡的清香。

「是的。我很盼望那一天的到来。」

─《阴阳路》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