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不能给哥哥伸冤而自责十年的人是他, 午夜梦回,夙夜难寐的人也是他。江倦从来都没有放过自己,哪怕一时片刻!
江倦太入戏了, 他抬眼看向萧始的眼神几乎和当初的江住一模一样, 温和, 沉稳, 满怀善意,少了一身冷硬的尖刺,却不是他自己。
他陌生得让萧始感到害怕,不顾一切地想阻止这场痛到把血肉骨髓生生剜出来的演绎。
然而那人却死咬牙关紧盯着张庭君, 这个人是他等了十年的契机, 他绝不会放过抓住真相的机会。
仅仅是听着萧始深呼吸的气声, 江倦便再次抬手, 在他开口前扼杀了所有回心转意的可能。
放在从前,江倦或许只需要担心对方开口会对张庭君造成什么影响, 那时萧始的话他连半个字都听不进,自然也没有这种顾虑, 可是现在他却犹豫了。
他觉得此刻萧始横在他与现实之间, 会成为他的阻碍。
究其原因,是因为对方成了他的牵绊。
关心则乱。
“闭嘴, 闭不上就滚。我只说一遍。”江倦无声对萧始说道。
他回过头来,按着张庭君的肩膀, 像给小动物顺毛一样一下下抚摸着, 柔声劝说:“这件事在你心里悬了很久了, 何苦逼着自己死守秘密, 让别人来替你承担这真相带来的痛苦, 你就可以解脱了。”
萧始按捺不住低喝道:“江倦!”
“出去!”
“你来替他承担真相, 那谁来替你分担痛苦?”
萧始鼻尖的酸楚直冲七窍,他拉住江倦的手腕,此刻只想把他带离那个炸弹身边,“我答应一定帮你问出当年发生了什么,也保证原封不动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但你现在别听,别看,给我个机会,把真相委婉一点告诉你,可以吗?”
然而现实并没有给萧始争取一次的机会,也剥夺了江倦选择的权利。
崩溃的张庭君嚎啕大哭,狠狠把江倦推远,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你别来找我,别来找我!要怪就怪他们逼我,不是我想杀你!不是我!!”
江倦此前大部分注意力都在萧始身上,没想到情绪稳定的张庭君会突然暴起,被推了一下打中胸口,他自己又正处于半蹲不蹲的姿势,很难使上力气,居然就这么被扑倒在地。
江倦就地一滚,避开了莽着一股子蛮力的拳头。
还没等他还手制住张庭君,萧始的腿就先扫了过来,带着劲风,直奔对方打向江倦的胳膊。
看他那力道不像峭吓,江倦立即出言提醒:“别伤他!”
萧始本就没打算真动手,可看他对张庭君这般上心,心里就窝火,一下子来了脾气,本来已经有所收敛的动作在中途换了方向,提膝猛撞后者胸口,也把对方踢得气息一滞,眼前发黑。
江倦小声嘟囔:“什么路数,打架这么野……”
萧始拎起了差点被他打晕,这会儿半死不活的张庭君,愧疚道:“方才是我语气重了,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你太难受了。打个商量,让我来问他,得了结果转告给你,成不成?”
“你?”
“别看不起我啊,我虽然不是警察,没你那么专业,也不会讯问,但多少有点儿理论基础。信我一次,啊,听话。”
说完萧始就后悔了。
江倦专业的主要方向是警务指挥战术,学习审讯技能的课程不多,而且没念完大学就被人坑了,等于荒废了两年,连选修的机会都浪费了,课本上的理论知识也不见得会。
他所有关于讯问的专业理解都是从实践中摸索出来的,更实际、更灵活,也更残酷。
江倦没注意到他那一瞬的沉默是因何而起,心思都挂在张庭君身上,面对心潮跌宕的萧始也只是劝他:“下手轻些,他不经打。”
萧始抬手一抹鼻尖,不太敢去看江倦的眼睛,目光四处游移着,把那点心虚尽显无遗。
“我……不打,就吓吓他。听他方才那意思,他很可能对你哥做过什么,而且是迫不得已的,如果是被暴力胁迫,那只有同样的暴力才能让他开口。”
他对自己的推论不是很有信心,又谨慎地问:“你觉得呢?”
江倦无从吐槽,“你敢再密谋的更大声一点吗?”
“没事,他听不明白。”萧始踢了张庭君一脚,明显是在公报私仇。
别的不说,这人醋劲上来宰百八十个倒霉蛋绝对不在话下。
张庭君期期艾艾地哼唧两声,手脚并用地想往他此前藏身的地下室爬,没出半步就被萧始拎着后领拽了回来。
萧始扬手就是两拳,照着人眼窝打的,力气不大,但足够张庭君捂着发黑的双眼嚎上一阵子。
江倦:“……”
要说萧始能捅人十几刀,刀刀避开要害只判定为轻微伤,他绝对相信。
趁着对方的注意力都被分散了,萧始反手扯下张庭君身上破烂不堪的格子衬衫,呲啦一声,露出了张庭君的身体。
江倦:“…………”
打架就打架,脱人衣服做什么?玩脏的?还有人性吗?
这场面勾起了他一些不大好的回忆,尤其是当张庭君惨叫着爬开,脏兮兮的手指死死抓着起翘的地板,被刮得鲜血淋漓时。
那些在地板上胡乱划出的血红指痕刺痛了他的眼,恍惚间耳边似乎多了些异样的声音,让江倦没来由地心悸。
江倦实在看不得这场面,不由得背过脸去,起身退远。
可萧始这举动却不是怀着什么龌龊心思,他扒了张庭君的衣服,露出他身上的疤痕,由此看出张庭君背后曾受过鞭伤。
有灵性的生物对于疼痛带来的记忆永远都是刻骨铭心的,即使人疯了、傻了,天性与本能却是很难改变的。
他抽出皮带,凭空一甩,那清脆响亮的声音果然引起张庭君的敏感。
只见他瞪大了眼,所有的挣扎都顿住了,匍匐在地上以相当卑微的姿态埋下头,小声恳求着:“别……求你了,别打……”
萧始也不知从哪儿来了股狠劲,拿了战略储备的烈酒,往张庭君嘴里灌了一大口。
酒劲很快顶了上来,张庭君开始发蒙,本就迷离的眼神更是飘忽不定。
萧始趁他这时分不清东南西北,一把抓过了悄无声息往后退着的江倦,看上去是发了狠,实际却没有用力。
他抓着江倦的头发,把人按到张庭君眼前,面对似曾相识的场面和经久不忘的面容,张庭君又是一通濒临崩溃的哀嚎:“不要……不要!!”
两人都是一怔。
江倦被萧始箍着不太舒服,其实并不想配合他演这出戏。但他们都没想到,萧始随性而起临时发挥的一个举动,竟然激起了张庭君深处记忆的共鸣。
江倦没有开口,他甚至不需要设想如果是江住,面对此情此景会作何反应。
在过去那十年里,揣测哥哥的心思,让自己由内而外彻底成为哥哥已经是占据他生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事,他可以确信,自己的选择就是哥哥的选择。
所以他没有挣扎,只是静静望着癫狂的张庭君,用口型无声地告诉他:别怕。
不管对谁,他哥哥都是这一句话。
――别怕,我在呢。
……骗人,你不在了。
从很久以前,就不在了……
“不,不……我不要杀人,不……”
张庭君神经质地重复着,尝试推开萧始,下意识贴向江倦那一侧,却又像突然受到惊吓一样,连拉带踢地躲开两人。
想到江住身上大多拷问伤都是刀具造成的,萧始随手拿了块地板脱落的碎木条,丢到张庭君面前。
张庭君猝然受到惊吓,嗷嗷嘶喊着贴向墙面,疯狂摇着头,那一声声“不要”说得格外清晰。
“萧始。”江倦低声唤道,“在我身上划几刀。”
“……什么!”
“没让你真划,做做样子给他看。”
萧始意会他可能是想借着身上虚假的伤让张庭君回忆起当年发生的事。
就张庭君目前这个j.īng_神状态,他能记得当时发生什么已经十分不易,但残留的记忆却未必是准确的。
连正常人都可能为了逃避现实强行篡改自己的记忆,更何况是一个j.īng_神失常的病人?
让他减轻罪恶感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觉得第一个动手伤害那人的不是自己,他只是逼不得已被迫从众。
不过两人的戏还没有做足,张庭君自己就先抽风了,前仰后合又哭又笑地拿起那木条,烫手似的捧着。
“不不……我不能这么干,我从小没碰过血,连只j-i都没杀过,我我我不敢……”
两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有些不知所措,可当前能做的也就只有看着这个突然切换成表演型人格的j.īng_神病人用这种最直观的方式给他们重现当年发生的事。
“……我会摊人命官司的,我会被枪毙的……”
“他身上那些伤不是我干的,你们让我动手,只是想找个顶包的,可我不想!”
“我爹娘还在家里等我,我不能干这种事……也一定有人在等他回去,不,我不能……”
“我娘说过,手上沾了血就洗不掉了,这么多年,她连杀j-i都不让我看……”
“求求你们行行好放过我吧,我一定不会说是谁干的,对!不会说的!我只想活着!”
张庭君的哀求语无lun次,但还是有些逻辑在里面的,不难推测出有人伤害了江住,又强拉张庭君入伙,逼他动手杀人这一过程。
张庭君一直在挣扎抗拒,他胆小怕事不敢伤人,也害怕帮人顶罪,上了法庭百口莫辩,所以不敢动手。
可后来江住还是死了,他也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受了刺激,逼疯了自己,至今没法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
“不!不!不要杀我,我不是他的同伙,我也没有帮着他说话,我只是不想……”
“怎么会这样……我不杀他,你们就要杀我,哪有这种道理……不!不不不!让我想想,我想想……”
张庭君仿佛在和虚空中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对峙着,痛哭流涕地又是抱人大腿,又是磕头求饶。
萧始欲出言,却被江倦扯着袖口阻止了。
两人对视时,张庭君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两手颤抖地握着那木条,小步蹭到江倦面前,嚎啕着向他重复着一句歉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不想杀你的……”
江倦看着他手里的“刀”,不禁咽了口唾沫。
江住的遗体上多处伤痕都是遭受拷打造成的,唯一一道左胸的小创口、深创腔的刺创是单刃刺器造成的,没有扭转的痕迹,说明行凶者没有施虐的意思,只想干脆果断地了结这场噩梦。
但他位置找的不准,没能一击刺中心脏,反而是延长了江住的痛苦。
相比之下,这道伤口最可能是张庭君留下的。
江倦略有迟疑,但他还是迎着“刀锋”挺起胸膛,给了张庭君靠近他,让他一击毙命的机会。
然而此时他却发现,张庭君无论是j.īng_神状态还是心理素质都没好到能冷静地把刀刺进别人身体的程度,他俯身在江倦面前,除了神经质地重复那一句“对不起”外,就再没有任何反应了。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了。
而这样的反应,也终于让江倦猜到了哥哥在接近生命尽头时作出的决定。
他握住张庭君执刀的手,缓缓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张庭君见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萧始眼疾手快拉住他,将人扶到了沙发上。
江倦给力竭晕厥的张庭君拉上被子,颓然坐在咯吱作响的木椅上,望着y-in霾一片的山谷。
他每一次到这儿来都是y-in雨绵绵,从没见过熙光普照的光景,仿佛这里是一块孤立于人境之外的区域,远离世间的喜怒兴衰。
死在这里的人不计其数,渗进土壤里的血足以改变植物的本色,萦绕在此的只有经年不散的鬼气,走在深山中,不知哪一脚就能踢开浅埋在土壤下的残骨,此处早已成了真正的鬼域。
“张庭君是个工程师。曾经。”
江倦目不转睛盯着虚无的一点,直到眼睛发酸刺痛,快激出泪了,才垂眸合眼。
“他是个一门心思研究自己专业的理科生,对医学没什么了解,要想让他一刀j.īng_准避开肋骨,直c-h-ā进胸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能做到的人,只有哥哥。”
他叹着气,惆怅道:“既然那些人逼着张庭君动手杀了哥哥,被迫成为他们的共犯,就不会施以任何助力,他本就是被推出来顶罪的替死鬼,不亲自动手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在那样的情况下,哥哥抓住他的手,帮他把刀子c-h-ā进自己的身体里,是想减轻他的负罪感,等未来有一天真的上了法庭,也能成为他无罪的证明。”
他仰起脖颈,眨了眨s-hi润的眼,抬手拉出张庭君的胳膊,露出了他手腕外侧朝上的四个浅浅的月牙形印迹。
“甲痕,你应该认识,之前在枫叶苑地下室的时候,你还认出了东野翔太给出的这个提示。如果月牙朝向内侧,并且是在手腕上缘的话,证明是为了反抗而不得不做的被动动作,而在外侧月牙朝上,则是主动行为。”
萧始照着他说的试了试,果然。
如果是防备姿态,人的反应空间和动作幅度都会受到时间和速度的限制,并不能及时给出太多反馈。
但要是主动出手,情况则刚好相反。
看得出江住当年那一把抓的也很用力,能在张庭君身上留下这么深的疤痕,可见他为了留下个证明对方无罪的证据也是下了狠手。
“本来没觉着我哥会做这种事,但在他伸手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懂了。”
胸口的伤是自己捅的,脖子上的致命伤是自己割的,在别人看来,这就是一桩因为无法忍受折磨而寻了短见的悲剧,但江倦知道并非如此。
他心乱如麻,无法面对伤害哥哥的“凶手”,也狠不下心给张庭君太多苛责。
就算不是张庭君,也会有张三李四来充当刽子手,说到底,他也是受害者,被折磨了十年,没人给他伸冤不说,连至亲父母都认为他有罪,以一意孤行的溺爱将他强行留在身边,致使他成了个真正的疯子,伤人害己。
所有人都将罪行强加于他,要是连自己这被害者遗属都不肯给他一点谅解,他未免太可怜了。
往往是受过伤的人最懂刀子往哪儿扎最疼,江倦看到被噩梦纠缠了十年,活活被逼疯的张庭君,就好像看到了过去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自己。
他揉着发红发痛的双眼,叹道:“你去找个有信号的地方,联系小惩……不,联系周悬把他带走吧。”
江倦揉着眉心,白皙的指尖难得有一点红,“我有点累,就在这里等你。”
“别想把我支开。”难得他安安生生没作没闹,萧始反而不放心了。
江倦先是自我反省了一下,当得出“老子没错”这个结果之后,也顺理成章地认为姓萧的“无理取闹”。
“别忘了,这里还藏着个人呢。”萧始挽着他的胳膊,小鸟依人地蹭着他的肩,“把你一个人单独跟j.īng_神病还有一个不知道身份的人留在这里,老公就这么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江倦:“……”
这人现在到底怎么回事,开始玩恶心的了?
拗不过这头倔驴,江倦只能点头,跟他一起把张庭君抬上了车。
临走前,萧始扔掉江倦嘴里抽了一半的烟头,远望着这片被y-in云笼罩的山区,还有发生过一场血案的老房子,难免感伤。
“时隔十年,山里的血非但没洗净,反而添了新的。那对老夫妇等了这么久才回来的儿子,却不算是真正的儿子了,最后还落得那样的悲惨的结局,实在可怜。你会不会觉得可能找不到儿子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人总要亲眼见过事实,才会相信现实。让一对暮年痛失独子的夫妻相信儿子死了,是对他们余生的折磨,但找回儿子,或许在死前,只会有一点痛苦和害怕。我不知道别人怎么选,但我一定会选后者。”
江倦的选择永远出乎萧始的预料,让他猝不及防的疼。
两人回到市区,联系了周悬后便把张庭君就近交给了分局。
离开的时候张庭君还没醒,依旧胡乱说着梦话,念叨着什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江倦坚信,他本性是善良的,做了那样不可饶恕的事,在旁人指责他的罪行前,他自己先放不过自己了。
回去的路上,一直沉默的江倦忽然开口:“我是不是也差点变成他那个样子?”
“不会。你跟他是不一样的……如果没有我逼你,还会更好。”
萧始戳中了自己的痛处,还反复摩擦,在伤口上撒盐,疼得厉害。
他不大想多说,便又问:“现在想去哪儿?”
“……你决定吧。”
以江倦的性子,他总是会理智地确定自己想做什么,给出明确的目标或规划好的路线,很少会含糊其辞,让别人来帮他做选择。
看得出来,今天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迷糊着没了主意,急需有个人依靠。
萧始直接开到医院,让他见了心里惦念的云兮。
几天不见,云兮的脸色差了许多,治疗损去了她大部分j.īng_力,江倦隔着门玻璃看她时,她正抱着毛绒小熊缩在被子里打滚,想睡却睡不着。
“怎么不进去?”和护士打完招呼回来的萧始问道,“我刚问了,她妈妈昨天刚来看过她,今天应该不会来了。怎么,害怕?怎么搞得像来私会小情人似的。”
“我现在状态不够好,见了她也是给彼此添堵。别看她年纪小,其实心里什么都懂,要是让她跟着我一起上火,倒不如不见了。”
他把鲜花水果和从宿安带回来的点心都托护士转交给云兮,便回去了。
路上他的话多了起来,主动问道:“你觉得张庭君的父母为什么不肯对警方透露他的事,也不向医生求助,只是私自把他关在地下室里?”
萧始分析:“为人父母总有私心,原因可能有很多吧,知道他杀过人,怕他被判刑,怕他被关进j.īng_神病院,最怕的是见不着儿子。他们都这个年纪了,接受不了骨肉分离的晚年。”
他琢磨着又道:“但是很奇怪,他们家经营招待所就免不了接待客人,张庭君的情况不能见人,何况他们的客人大多是亲朋好友被猎杀游戏牵连的关系人,被人发现张庭君找回了家,肯定免不了被逼问情况,那他们为什么不早日带着儿子回老家?”
“我也奇怪,所以有个很不成熟的猜测。”江倦抬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会不会不是他们不想回去,而是没法回去呢?”
“……什么意思?”
他用这种y-in森森的眼神和语气说话,总会引起萧始很多不好的遐想。
“比如张庭君自己不想回去。”江倦一手撑着下巴,幽幽看向窗外。
萧始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
他把车停到路边接了电话,刚把听筒凑到耳边,对面就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姓萧的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种没法跟人交流也没有理智,正在发病期间的j.īng_神病送我这儿来干什么!你是不是看我最近太闲想给我找点事做!!”
周悬把方才挨了两炮的火全撒在了萧始身上,这会儿正用冰毛巾敷着下巴,说话都疼,更别提吼了。
萧始沉思了一下,然后看了眼好像事不关己一样在副驾驶犯困的江倦,“……人也不是我送去的,你跟我发火也没用啊。”
“那不然呢,我还能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吗?事是他干的没错,但罪魁祸首还不是你这个没能拦住他的废物?”
萧始:“……”
账还能这么算?
“……那现在人怎么样了?”萧始问。
“还能怎么办,送去j.īng_神病院了,不然让他在省厅打人毁物大开杀戒吗!”
想起俞副刚刚那要杀人的眼神,周悬真是冤出血了!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
“都说了他没法跟人交流,就听清零星几个字,可能是想让我们把他送回原处去。”周悬吁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个,之前你托我查的事有结果了,发了消息也没见你回,你到底是……”
“我知道了,谢了,晚点儿再和你说。”
萧始匆匆挂了电话,目的过于明显,就差明晃晃把有事瞒着江倦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关于张庭君为什么不走这个问题,江倦没细说,萧始也没深问。
看得出来他现在j.īng_神状态不怎么样,萧始还想着好吃好喝伺候他睡一觉,明天或许就好了,没想到那人回了家倒头就睡,像要把这几天来没养足的j.īng_神都一口气补回来似的,连饭也懒得吃。
他已经很久没有陷入这样的沉眠了,可能是昨晚服药过量,一直都没补回那时的觉,就算是他也扛不住了,连澡也顾不上洗,脱了衣服就人事不省了,被子都还是萧始帮他盖上的。
“就这样还要坚持调查呢,半路睡着了让狼给叼走了怎么办?”萧始抚着江倦柔顺的短发,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他自己剪的刘海参差不齐,突然短了还真让人不大适应,却能j.īng_j.īng_神神露出整张脸了。
萧始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尖,江倦翕动着鼻翼,抱着被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露出了光裸的脊背,无意识地将身上的伤痕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了萧始。
萧始情不自禁想去触碰那遍布伤疤的身体,又怕惊醒了他。
那种像咬痕一样的疤痕细密且繁多,绘在纸上是极美的星海,刻在身上却鲜血淋漓,痛彻肺腑。
他已经猜到了这些伤是怎么造成的,只是不敢去正视那个猜想。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就问出结果了。
他挣扎在冲动和胆怯之间,想走进那段自己不曾参与的过去,又怕自己无法接受现实,一直为此痛苦着。
他原以为让江倦开口是最大的难题,如今才意识到,他潜意识里或许一直是希望江倦缄口不言的。
他太自私,他知道自己无法接受,所以宁愿一直徘徊在追寻的路上。
直到现在,他仍有这份自私,而早已洞察他脆弱的江倦也一直用鲜少示人的温柔呵护着他。
是他身在福中而不自知。
他无意间抱紧了江倦,力道大得弄醒了那人。
听到江倦低哑的闷哼,萧始忙放了手,“弄疼你了,我不是有意的,睡吧,再多睡会儿。”
他给江倦顺着毛,揉了揉又把人哄睡了。
直到听着那人继续的呼吸变得平稳,他才小心硪硗说酱脖摺
江倦的睡相很好,好得甚至有些过分,几乎一动不动,找了个舒服的地方窝下后,直到醒来都依然是那个姿势。
他喜欢柔软温暖又靠墙的角落,大多时候是“窝”,很少会“躺”,蜷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惊讶于一个一米八多的男人居然能折成这样小小的一只。
萧始知道,以前他是没这种习惯的。
他们睡在一起那段日子,江倦总是喜欢睡在外侧,翻身打滚总要趁机踢他两脚,自己还总是笑说他是野马。
有时候他也会趁着打闹的时候霸占那人的位子,借着体力优势把他抱起来扔进里边,自己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再被他一脚踹下床。
江倦总说:“小娘子才睡里面,你要么滚进来,要么滚出去,少来烦我!”
那时的他绝对没想到有朝一日,萧始这不要脸的狗东西能在他身上一遍遍重复“滚进来”和“滚出去”的动作,他自己就算坚持睡在外边,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成了那人的“小娘子”。
现在他形成了习惯,不得不把后背朝向绝对安全的地方才能安心,也不挣扎了。听话是听话了,却让萧始心疼得肝颤。
萧始给他熬了粥,热了凉,凉了又热,反复几次,米粒都煲得开了花,用舌尖一抿就成了米汤,江倦还是没醒。
这一次他睡了太久,大半天过去,一点反应都没有,除了呼吸还在证明他活着以外,就连胸口起伏的幅度都不那么明显。
他沉在梦里,没有梦话和呓语,老实得过了头,萧始就在旁守着他,寸步不离,眼也不眨。
忽见江倦抽动了一下手指,幅度小得几不可见,随后那人便无声无息睁眼醒了过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江倦眼中还有迷茫和困惑,盯着萧始看了好一会儿。
不多时,他说了句足以让萧始怀疑人生怀疑自己的话:“我还是难受,做吧。”
萧始愣住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概吧。”江倦揉着朦胧发红的眼,疲惫道:“我需要做些事情让我暂时忘掉那些事,你不愿意就算了。”
“不,我只是觉得……”
“跟借酒浇愁,用毒品麻痹自己没什么两样?”江倦嗤笑道,“也没错。你能以毒攻毒给张庭君灌酒,怎么就不能行行好,让我也好受一点呢。”
萧始的手伸进被子,摸了摸他的喉结,“不是不想让你好受,可这样也不是办法。”
“现在谁都没本事给出个让我满意的结果,还不如醉生梦死了。你要是不想,不用找太多理由,直接拒绝我就好。”
萧始见他情绪不振,便想逗他笑,捏着他温热的腿问:“我要是说不行呢?你是会抱头再睡一会儿,还是好好求求我?”
江倦白了他一眼,“那就找个鸭子,你真当自己那玩意儿世间独一份吗?三条腿摹酢醪缓谜遥三条腿的男人还不是遍地都是。”
“我擦,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萧始一翻上床,把他往怀里一捞。
江倦没料到他动作这么快,紧着推了他一把,“等等,先洗个澡,我有点脏。”
“哪里脏,办完事再洗,我不嫌。”
“我嫌。”
江倦坚持下床进了浴室,匆匆冲了个澡。
水很热,烫得他皮肤发红,都快脱去了一层皮,可他还是觉着冷。冷到了骨子里。
他盯着镜中自己模糊的身影,却不敢抹去那一层水雾。
看得太清,他会害怕。
他不禁想:哥,你要是还活着,会不会像我一样被萧始打动?老实说,我现在有些动心,如果是你的话,他的好,他的感情就应该都是真的了吧。
推门时,萧始正端着粥碗在外等他,见他浑身是水,忙把他裹进浴巾,往暖风机底下一塞,擦着他柔软的头发。
“现在天儿是暖和了,但也不能作践身子知道吗,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这个年纪重病重伤都可能落下病根的,那就是一辈子的事,知道吗?”
“现在倒是嫌我老了,就这样还不肯叫我一声哥。”
萧始“噗嗤”一声笑了,贴着他的肩膀蹭了蹭,“叫媳妇儿还不够,那我换个称呼,宝贝儿,心肝儿,夫人?还是娘子?我觉得小娘子不错,以后就叫你小……”
江倦一把捏住他的嘴,“你才小。你的j.īng_力要是能像你的废话一样多,我能比现在快乐得多。”
萧始一扭头挣开他的手,“说什么呢,我小不小你还不清楚?再说我j.īng_力怎么就少了,等下看看咱俩到底是谁哭!”
他尝了口粥,温度正好,便送到了江倦嘴里,“别躲,喝两口,你从昨天到现在就没吃什么,先垫垫,不然等下办着正事饿昏过去了怎么办。”
江倦本来都张了嘴,一听他这话哽住了。
两人对视着,气氛有些尴尬,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江倦抿着粥汤,小声道:“虽然到了这个年纪,但真准备做这种事的时候还是觉着不好意思。以前都是水到渠成,心照不宣,想做就做了,没考虑太多,可要是明确说出来什么时候想做,提前定下来这事,就觉着哪哪都不对了。”
“你说新婚的夫妻是不是也这样?”
萧始把小菜夹进江倦的汤勺里,“古代新婚当晚,新娘子都是蒙着盖头在婚房里等丈夫的,那个时候想到马上就要成为人妇的小娘子,是不是就是你现在的心思。”
“嘲弄我?”
“哪有!我没怎么见过你害羞的样子,觉着稀罕嘛,你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有多诱人,真想一口连皮带骨的把你吞了。”
江倦呛了一口,却没咳,硬是忍着把最后一口粥咽了下去。
萧始擦了擦他嘴角的米汤,吻着他的耳垂说道:“我学到了一个很刺激的……要不要试试?”
江倦一怔,“……什么?”
萧始凑近他,低声耳语了一句,说完了才恢复正常的音量:“……据说你可以被箍在我怀里,挣都挣不脱,而且……”
萧始一咬他的脖子,江倦猛地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你有……”
他又在江倦耳边说了句什么,那人听后又炸了毛,“你有病!哪那么多话!”
“这不是提前让你心里有个准备,等下哭大声点儿嘛。”
“你他妈病得不轻!谁教的你!”
往江倦怀里拱着的萧始动作一顿,抬眼恶劣地嘻嘻一笑,“姜惩。他说这是宋玉祗学来的歪门邪道,他都受不了,那我必须在你身上试试。”
江倦:“……”
他有点怀疑人生,开始思考自己身边到底聚了一群什么人,怎么连一个正常的都没有?
“走啊试试!试试试试!”
萧始生拉硬拽把江倦拖到了楼上的卧室,反手把眼巴巴跟过来的哮天锁在了门外。
狗粮和水OK,冻干磨牙木奉OK。
狗是应该不会闹腾了,接下来只要不地震海啸火山喷发,谁都没法阻止萧始跟他的小娘子洞房花烛。
他解了皮带,反手把两人的手机都静音扔了出去,把江倦往床上一按,吻着他颤动着的眼睑。
屋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声不绝,路灯的冷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恰好映明了江倦的眼眸。
旧地,故人。
似曾相识的画面给这真切的光景镀上了一层昏黄的滤镜,江倦的眉眼与萧始多年前的记忆重合,玉色的肌肤仿佛透着光,红润的唇齿,浓密的眼睫,还有那一双噙着泪的眼。
当年的江倦说了什么来着?他怎么记不清了……
也是在这张床上,也是在这个位置,也是同样的姿势。
他压着江倦,那人一反常态没有挣扎,老老实实被他钳着双手,眼尾泛着红,似哭非哭。又或是已经哭过了。
他想说,你别哭了,我不是有意让你难受的。
可看着那人梨花带雨的模样,他觉得道歉苍白无力,总归比不上他立刻消失在那人眼前,如鲠在喉,一字也说不出。
“你只会欺负我,对哥哥就不是这样……睡在同一张床上,每天晚上搂我,抱我,还偷偷亲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就算你喜欢他,也别这样对我,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回到现实,萧始拉下江倦挡着脸的手背,轻吻着他的鼻尖,低哑地问:“江二,还是不愿意看我吗?……在哭?”
那人的□□破碎,隐忍地挤出一句带着哭腔的:“……滚。”
萧始知道,他不是难受,而是和自己一样想起了那个晚上――那个他在临行前最后一次与自己同床共枕,抱着必死的决心,说出了真心话的晚上。
彼时的他刚和姜惩分了手,无依无靠,孤寂凄凉,在那么空虚的时候被萧始挑逗,终于忍无可忍,爆发了出来。
萧始觉着那时的自己真是个混账……不,他一直是。
“对不起。”
他在那人耳边悄声说着抱歉,将那人的头紧按在怀里,作着忏悔:“我应该早些对你好的,对不起……对不起……”
江倦推开伏在他身上的萧始,一向温和的人忽然爆发出了戾气,狠狠掐住他的脖子,下手没有半点留情,那力道就是冲着要他命去的。
那冷光仿佛踩着点似的,此刻也映明了萧始的脸。
萧始扼着他的双腕,缓缓移到了自己的喉结上。
“掐这儿更疼,动手吧。我不会反抗的。”
“你,你这个……”江倦猝然发力,死死扣住他的咽喉,“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萧始说不出话,眼中渐渐起了血丝,缓缓抬起手来。
江倦心中讥诮,说什么不会反抗,死到临头还不是想求生,人这种低劣的动物怎么可能违背得了天性?
可当萧始环住他的腰时,他却愣住了,手上的力道骤然消失,十指轻颤着,聚不起一丝力道。
能抱着你死去,就是对我最大的宽恕。
空气再次涌入肺中,呼吸急促的两人在黑暗中凝视着彼此。
“起来。”
良久,江倦终于开了口。
“……试试你说的那个姿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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