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春风里>第16章

  两天后路妈妈进货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在家里给他们做了一桌好吃的。彼时邢天已经满血复活,不仅看不出受伤的迹象,还和路妈妈有说有笑,弯着眼睛举手发誓——他们这几天很乖很乖。

  路平安边啃鸡翅边在心里为他编瞎话的能力鼓掌,心想他哪天要是不干调酒师,去当演员应该能更成功。

  这厢路妈妈被哄得眉开眼笑,起身去客厅里给他们削水果。邢天看着她的身影走远,立刻霸道地凑到路平安面前:“一会儿和我上楼去。”

  路平安一听就知道他要干嘛,连忙低下头作鸵鸟状,邢天却不吃这套,攥着他的手腕直接把他拉起来:“阿姨,不用麻烦了。我作业还有几道题不会,想请平安教我一下,能让他和我上楼吗?”

  “当然可以。”路妈妈抢在路平安前面一口答应,把他们送到门口时还往邢天怀里塞了一袋子苹果:“水果你们就拿上去吃吧,这是阿姨今天新买的,可甜了。”

  “谢谢阿姨。”邢天响亮地道谢,眼睛瞥向路平安,得意的神情几乎要溢出来,路平安在一旁鼓着腮帮子,活像一只气炸的河豚。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交的朋友太少,不然妈妈也不会见到一个,就急不可待地把他往外推。

  像是看出了他的郁闷,邢天在楼道上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看到你妈妈这么向着我,吃醋了?”

  “才不是因为这个。”路平安小声嘀咕着,甩开他的手:“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可以自己上药,不用你每天帮我。”

  “你以为我愿意?”邢天跑到他上面一层台阶,挑着眉居高临下地看他:“不如你现在给我表演一个反手碰伤口,你要是能碰得到,我保证不管你。”

  路平安像个纠结的陀螺一样背着手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选择放弃,乖乖和邢天上了楼。邢天走在他身边,一路上都憋着笑,气得他干脆把头转向另一侧,眼不见心不烦。

  “把外套脱了,到沙发上等着。”

  邢天一进家门,立刻换上了一副医生的做派,捧着他的百宝药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来。路平安正拽着羽绒服袖子往下扒拉,他看不下去他慢吞吞的动作,伸手帮了一把:“伤口不及时擦药会发炎的,这是为你好,你怎么每次都这么抗拒?”

  路平安默不作声地把羽绒服叠好,又继续慢吞吞地往上撩毛衣,裸露的皮肤刚接触到空气,邢天就往他头上扔了块毛毯。

  “披着,小心着凉。”

  蘸满酒精的棉签碰到伤口,路平安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邢天温暖的手指紧跟着抚上来,他忍了半天,还是往沙发内侧悄悄挪了挪。

  这回邢天是真有些急了,往他后背干脆利落地拍了一巴掌:“就一个小伤口躲什么躲啊?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娇气呢?”

  你才娇气,你们全家都娇气!

  路平安愤愤地扯住毛毯一角,把它紧紧箍在自己的食指上,指节被勒得像一颗熟透的葡萄。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转移注意力,才能不去关注邢天放在他背上的手,以及他的触碰,他的体温,他上药时轻轻吹在自己背上的气息。这一切都带起一阵蚂蚁爬过手背的微痒,钻进他心里,是比疼痛更难捱的感觉。

  这才是他不愿意上药的原因,他却说不出口。

  “好了。”

  邢天的声音把路平安从一个人的胡思乱想中揪了出来,他听见身后拧紧瓶盖,关上药盒的轻微动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像是有心电感应一般,邢天也在这瞬间抬起头。四目相对,路平安觉得钻进心里的那群蚂蚁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他慌乱地想挪开视线,邢天却一把捏住他的脸:“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啊?别吞吞吐吐的。”

  “我,我...”路平安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想请你帮我妈妈发传单。”

  “啥?”

  邢天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路平安也被自己神奇的脑回路搞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磕磕巴巴地往下说:“我妈妈的小吃店这周末就要开门了,她...她印了点传单,让我帮忙发出去,可我这两天要补课,我想请你...请你帮帮我。”

  他的声音越到后面越显得心虚,因为邢天的脸色肉眼可见得紧绷起来。绷着脸的邢天看了他很久,最后长叹一口气:“你说我们刚认识那会儿,我多威风的一个人,怎么现在越来越像你的小弟呢?”

  路平安被他逗得想笑,又为了顾及“大哥”的面子不得不抿紧嘴唇压制笑意。他伸手戳了戳邢天的胳膊,语气里包含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撒娇:“到底帮不帮啊?”

  “帮,帮。”邢天认命地点点头,一双眼睛忽然又贼兮兮地看过来:“作为报答,你也帮我上上药吧。”

  “你...你自己碰不到伤口啊!?”

  “碰不到!”

  “...睁眼说瞎话。”

  “诶呀就互相帮助一下嘛。”

  “......”

  周日上午,邢天恪守承诺地一大早就到了小吃店。路妈妈听闻是路平安找他来帮忙,立刻红着脸把儿子数落一番。邢天在脑海里想象路平安听到这些话的反应,一定是又窘迫又无可奈何,不知不觉翘起嘴角。路妈妈却以为他是在笑自己,不好意思地刹住话题:“阿姨是不是太啰嗦了?”

  “没有没有。”邢天回过神,摇着头否认,“我很喜欢听您讲话的,我…我…”他一向不擅长和别人解释,最后自己也闹了个大红脸,干脆抓起传单往外走:“阿姨我干活去了。”

  “那就辛苦你了。”路妈妈的声音带着笑传来,“阿姨中午多给你做点好吃的。”

  发传单的工作其实并不辛苦。邢天虽然天生一张冰块脸,十七岁以后更是把凶悍的表情修炼得炉火纯青,路人看见都会绕道走,可一旦他笑起来,又会立刻变身为整条街上最温和好看的少年。眉眼一弯,就像是四月春风,直直吹进过路女生的心怀。

  于是被他笑容迷了眼的小女生不多会儿便把传单收了个七七八八,还把店里几个最宽敞的座位都占满了,一边和同伴说话,一边佯装不经意地掏出手机偷拍他。邢天看穿了她们的套路,虽然不心动,却也难免滋生出几分得意,正巧又有一只手伸到面前,他哼着小曲儿把传单递过去。那人接了传单却不松手,和他较劲似的暗暗添了几分力。

  这是来找茬的?

  邢天皱着眉抬头,不耐烦的目光却在看清对方的瞬间变成了惊讶。眼前的人神情颓败,丧眉耷眼,就连一贯臃肿的身形都消瘦了不少。要不是他一张嘴就露出了那排野蛮生长的牙齿,邢天还真有些不敢相认。

  “天儿。”肖山扯着传单,朝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是被吴叔扫地出门了吗?怎么沦落到这儿来打工?”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肖山还是从前那个欠揍的肖山。

  “我来帮朋友忙。”邢天一边在心里翻白眼一边回答他。

  “这是你朋友的店?”肖山抬头望了眼招牌,“那我也要支持一下。”

  邢天看着肖山莽莽撞撞走进店里的身影,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手里的传单也没剩几张,他随便找个路人一塞就追了上去:“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我陪你吃。”

  肖山没有出声,只是愣愣地盯着墙上贴的菜单。过了很久他将视线转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邢天:“我记得以前黎远舟总想法设法地要把你弄去他身边,你却选择跟着吴叔,现在又和开小吃店的人做朋友。邢天,你的眼光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你不用看懂。”邢天在他对面坐下,干脆利落地将一双筷子掰开,“你只要别阴阳怪气地说话就行。再这么没礼貌我会动手的。”

  肖山没想到他会这么不客气,一时间被噎得满脸通红,尴尬地挠了挠鼻子:“我...我就是最近心情不好,你多担待。吃什么我随意,你决定就好。”

  “行。”邢天把筷子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起身走到柜台那儿。中午的生意很红火,路妈妈已经忙得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水,却还是在看见他的时候温柔地笑起来:“和朋友一起吃饭吗?”

  “嗯。”邢天点点头,“阿姨您看看有什么剩的端给我们就好,我们不挑。”

  没过一会儿路妈妈就端着两碗盖浇面上来,浇头多得几乎要从碗边溢出去。肖山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我这也算跟着你沾光了吧。”

  “不想笑就别笑了。”邢天被他扭曲的表情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干脆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对付面条,“说说吧,什么事心情不好?”

  这句话像是启动了肖山身上的某处开关,他的表情立刻变得愤怒起来,又不能当着邢天的面发火,只好用力把手边的筷子捏得嘎吱作响,“你还记得我们家之前要买给我的那套房吗?现在泡汤了!”

  “泡汤了?”邢天跟着他低声重复一遍,这才想起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三月。那一天肖山得意洋洋地绕在他身边,说搬家以后要请他喝酒;也是在那一天他遇见了路平安,做了一回好人好事,以为他们从此不会再相见。

  不过半年光景,他与肖山,与路平安之间的牵绊,却已是翻天覆地。

  邢天回忆着往事,一时间沉默了很久。肖山倒也不在乎他的淡漠,自顾自沉浸在愤懑的情绪里:“肖兰那个赔钱货,之前一直用公司拖欠她工资当借口,不往家里寄钱。直到上个月我才知道,原来她在外面遇见一个相好的,把钱都给了那个野男人。我爸已经上南京找她去了。要我说当初就不该供那个贱货读书,没有把儿的东西,再怎么出息也是替别人家养的!”

  他的声音越喊越响亮,最后一句话更是直接破了嗓子。周围有人皱着眉头看过来,邢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眼神冰凉地警告他:“你再像疯狗一样说一句,就给我滚蛋!”

  肖山没有挣扎,任由他控制着自己。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鞭炮声,店里的客人纷纷起身到门口张望。

  “是荣景在放鞭炮。”肖山有气无力地开口。

  “我知道。”邢天松开手,没有丝毫要去凑热闹的兴致。肖山空洞地望着他,像是要通过他的眼睛去寻找一个遥不可及的答案,“邢天,放弃黎远舟给你的机会,你后悔吗?”

  “你知道吗,秦松岗的那块地要重建了,市里的领导明天就会来南城。”

  “这次的行程据说由黎远舟一手安排,他手下的那群人这回算是发达了。”

  “邢天,我当初极力反对你跟着他,你听了我的话。现在...你后悔吗?”

  肖山不知道,就在昨天,在春风里酒吧,吴辉几乎问了和他一模一样的问题。因为那天早晨他们看见赵日攀戴着墨镜,开着豪车,威风凛凛地从他们面前经过,一周前被修理得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只是他们的想象。

  邢天撞了一下吴辉的肩膀:“吴叔,听您这意思,是您后悔了?现在要把我往外推?”

  吴辉愣了愣,随即在他脑袋上拍了一记:“你这混小子,我和你说认真的呢!”

  “我也和您说认真的。我啊,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这一辈子就赖着您了!”

  邢天撂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扛起一箱酒往仓库走,而他脸上的笑容却在转身的一瞬凝固,片片光线与阴影的切割中,他听见自己的内心也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我后悔吗?

  也许曾经有一点吧。

  两年前,如果不是吴辉一次又一次用他死去的舅舅劝诫他,挽留他,他也许早已归入黎远舟麾下。那么今天,坐着豪车风光无限的人,也许就是他。

  邢天并不贪恋财富,但他必须承认,自己渴望刺激。当黎远舟握着他的手,在小巷子里破开偷袭他的人的血管时,他是真实地渴望那种掌握别人生杀大权的刺激感。

  只是这种渴望,从某天开始突然在他的生命里消失了,更加温暖的阳光照进来,生平第一点亮了他晦暗的心。

  “不。”邢天抬起头,眼神坚定。肖山愣了片刻,朝他竖了个大拇指,“你牛逼。”他哑着嗓子说。“如果是别人说这句话,我一定会觉得他装,但是你说,我相信,从小你心里装的东西就和别人不一样。可是邢天,我做不到,我就是一个俗人,我想要最俗气的东西!”

  “如果让我选,一千次,一万次,我也要成为黎远舟那样的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肖山说到这里,再次露出了那种扭曲的微笑,然后他站起身,拉开椅子扬长而去。桌子上他的那碗面纹丝未动,却早已被汤水浸泡得混沌不堪。

  邢天突然感到一股沉重的情绪压在胸口,他喊了两声肖山的名字,肖山却没有回头。他决绝地向远处走去,走过马路,走出他的视线,一次都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