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春风里>第7章

  “啊!”

  凌晨三点,路平安从噩梦中惊醒,四周一片漆黑,夜色如墨,在房间里缓缓流淌。他拧亮台灯,看见桌子上还剩半杯睡觉前倒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在一阵清凉的感觉中慢慢靠回床上。左手捂着胸口,那里面有一颗跳得过分活跃的心脏。

  路平安其实经常做梦。

  梦里的场景大多光怪陆离,醒来以后又都变得模糊不清。有些时候睡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的画面,听到的声音,他也把它们当做是梦。

  妈妈以前带他看过心理医生,说他的这种症状是典型的缺乏安全感,对周遭的一切过于关注,过于警惕。

  只是他做过那样多的梦,却从来没有一个梦像今天这样。

  至少在遇见邢天之前没有。

  一个月前的晚上,邢天在春风里门口点燃一支烟,骤然升起的火苗照亮了他的五官,一瞬间的明亮柔和。隔着烟雾他的脸似乎在笑,说出的话和刺激的味道一起猛然揪住路平安的心。

  “你在担心我啊。”

  就在那天晚上,路平安的梦里出现了一些从前没有过的模糊场景。这些场景在今天全部清晰起来,清晰得可怕,清晰得令他不知如何是好

  梦的开篇是邢天。

  他站在一处非常空旷的地方,四面是蒙蒙的雾,天高地远,只有他一个人是明亮的。

  路平安向他跑过去,心里不知为什么非常高兴。手指快要触摸到他的瞬间,邢天突然抬起头,目光里盛着前所未有的惊讶与厌恶。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像是一段还没走完就被生生折断的命运。

  周围突然响起嘈杂的快门声,人群的议论和低语,刺眼的白光一道接一道闪在他的眼睛上。路平安捂着脸,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了那个人,拨开层层叠叠的围观群众,笔直地朝他走来。

  他的脸是那么清楚。

  为什么?路平安在梦里都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我明明已经抛弃了与你有关的一切,为什么你的样子还是那么清楚?

  男人粗糙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脖子,他应该用了很大力气,眼角的青筋都凸了出来。可是路平安并没有感到疼痛,他只能感到整个人像溺水一样一波高过一波的窒息。

  “你为什么要走?你们为什么要走!?”

  男人反反复复地问,问到最后突然狞笑了一下。

  “走有什么用呢,嗯?你离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你还是和我一样,都长成了一个变态!一个人人唾弃,人人轻视的变态!”

  “就算没有我的影响,你也是个变态!”

  “变态!”

  ......

  路平安的双手捏成拳头,狠狠捶了一下被子。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落在棉花上却只有轻飘飘的一声响。他乏力地睁开眼,透过窗户看到了一角没被居民楼遮挡住的深蓝天空。

  他和妈妈第一天来到南城,也是在这样一个蒙蒙亮的清晨。

  从火车站通往招待所的路非常难走,晨曦中路平安和妈妈互相搀扶,磕磕绊绊,像是一对逃亡的旅人。

  他们的确是在逃亡,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只因为妈妈又看见了一个与“那个人”很像的人。

  每到一个新地方,妈妈都会认真地对他说:“平安,你在这里要好好生活,努力地学习。不要做坏事,成为一个坏人。但也不要做一个引人注目的人。”

  要做一个平庸的人,面目模糊,最好和大街上拉出来的任意一位没有丝毫区别。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在这里待得久一些。

  只是他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生来就不同。

  这是他的命,是从他呱呱坠地开始就编写进血液和基因里的命,他无法摆脱,但可以隐藏。

  他也必须隐藏。

  像是把一块石头扔进海里,石头不断下沉,他的秘密不断下沉,只要沉得够深,也许就能假装它并不存在。

  天色渐亮,离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路平安重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他的身体僵硬,手脚冰凉,心脏却已经恢复常态,跳得安稳平静。

  压在被子下的声音泄露了一点儿,回荡在房间里,轻轻的,带着哽咽。

  “真的很难。”

  “可是我一定要做到。”

  春风里酒吧。

  邢天手脚麻利地把新上架的酒水摆放整齐,一边关上酒柜一边拿起外套:“我走了。”

  “诶诶诶,你站住,站住!”齐明从吧台上撑起身子,揪住他的领子不放:“你小子最近怎么一逮到空档就往回跑?老实交代,是不是谈恋爱了?”

  邢天一巴掌把他的手拍下去:“收起你的奇思妙想吧,我就是下班了要回家而已。”

  “要回家而已~”齐明模仿着他的音调,低下头小声嘀咕:“你哪儿还有家啊?”

  邢天把摩托车锁进车棚,抬头看了看,路平安卧室的灯还是灭的。他叹了口气,没有敲门,也没有停留,径直爬上三楼,在一片黑暗中扑向自己柔软的床。

  床垫发出一连串不堪负重的吱呀声,邢天闭着眼恍恍惚惚地想,已经两个礼拜了。

  他已经两个礼拜没和路平安碰过面了,自然,也没去他家吃宵夜。

  他怀疑路平安在躲着自己,只是没有证据,也想象不出原因。

  算了,邢天拉过被子一角,往里面钻了钻,可能就是高三学习太累,人家正在争分夺秒地补眠呢,再说自己又不是真馋那一口。

  肚子突然不配合地叫了一声,邢天皱着眉翻了个身。

  其实还是挺馋的。

  ——

  周六上午路平安坐了五站公交,在秋林路下了车。这里是南城最有名的玉器一条街,每到周末和节假日,就有大批外地游客与珠宝商汇聚于此。路平安混进乌压压的人群中,有点紧张地捏紧了口袋里的几百元钱。

  今天的生意不是很好,李斌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吸溜豆浆一边烦闷地想。一上午来了几个人,都是匆匆瞄一眼就走。好不容易等来一个仔细挑选的,又是个看着就拿不出手的学生。

  不过蚊子再小也是肉,这么想着,李斌放下豆浆走过去问:“小弟弟,看中什么啦?”

  路平安看了他一眼,有点没底气地指了指最中间的一枚花牌吊坠,“这个多少钱?”

  “这个啊?”李斌眉毛往上一挑,惊讶的感叹张口就来:“你的眼光真好!看不出来小小年纪还挺懂行啊。我跟你说,这块料子是我上个月从云南进的,冰糯种白底青,一共做了三块牌子,现在就剩这一块了。”

  “所以...到底多少钱?”

  “一千。”李斌报出一个数字,见路平安倒吸了口凉气,忙放低姿态语气诚恳:“弟弟,我要是给别人就不止这个价了,是看你有眼缘才给你优惠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要是现在不拿下,我保证你下次再来就看不到它了。”

  路平安摩挲了一下手里的钞票,不好意思地开口:“谢谢你啊,只是我没这么多钱。”

  石头已经松动了,李斌暗自得意,面子上仍是一本正经:“那你带了多少?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嘛。”

  路平安把钱全部拿出来,八张一百元,整整齐齐地铺在柜台上。李斌皱着眉,一副心痛得快厥过去的表情:“行吧,八百就八百,就当我赔本交你这个朋友!”

  “李叔。”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路平安不可置信地回头,邢天单手插兜,悠闲自得地走到他身边:“就这指甲盖大的玉卖人八百,还想跟人做朋友?人不把你当仇家就不错了。”

  李斌看到邢天,尴尬地笑了两下:“这玉虽然形状小,但是雕工好啊,水头也细腻,冰糯种白底青......”邢天没等他说完,已经一手抓起花牌对着阳光照了照,“既不透也不润,哪来的冰哪来的糯啊?四百元,我要了。”

  “四...四百?”李斌这回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着急地把邢天扯到一边:“小天啊,再怎么说我和你舅舅也算旧友,你不能让我赔本啊!叔今天好不容易有单生意,给我点面子行不?”

  邢天笑得一脸无辜,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叔,你知我知,这块玉的成本绝对不到四百,你怎么会赔本呢?而且这人是我朋友,你给我点面子行不?”

  五分钟后,路平安掏了四百元,捧着包装精美的花牌和邢天一起被李斌像送瘟神一样送出门。他低着头,眼角瞥到邢天今天穿的白色球鞋,一步一步向前,步步都像走在他心里。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诚心诚意地向邢天道谢:“刚才谢谢你了。”

  邢天听见他主动搭话,表情立刻活泛起来:“不客气。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怎么会在那儿?”

  路平安思考了几秒没有答案,于是乖乖配合他:“你怎么会在那儿?”

  “吴叔说今天有人赌石,要切一块大的,我就来凑个热闹。结果还是和往常一样,空欢喜一场。”邢天一边感叹一边搭上路平安的肩:“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一个对翡翠一窍不通的人怎么会跑来这儿?上赶着被人宰啊?”

  “我妈妈马上要过生日了,我想买个礼物送她。”

  “阿姨要过生日了你不告诉我? ”邢天不满地皱皱眉,自顾自往下说:“什么时候啊?我也要给阿姨买个礼物,再买个蛋糕!到时候你晚自习下课,我们一起在你家......”

  他越说越起劲,渐渐走到路平安前面。路平安看着他的身影,鼻子忍不住泛酸。他似乎总是这样远远地注视着他,直到形成一种习惯,直到自己都忘了回顾,这段原本寻常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特殊。

  “邢天,”他终于调整好情绪,用最冷淡的语气开口:“你不要来。”

  邢天回过头,左脚还维持着迈步的姿态:“你说什么?”

  “我让你不要来了。我妈妈的生日不需要你参加,以后也不要再来我家吃饭了。”

  邢天看着他,眼神里的温柔一点点收拢。就在路平安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动手打人的时候,他却突然笑了出来:“是你说要一直管我宵夜的,现在就想赖账?”

  邢天的笑容很灿烂,灿烂到有几分虚假,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一般。路平安的心情也跟着下沉,握在手里的盒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密密匝匝的丝线刺着他的掌心。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伤人的话,此刻却不得不狠下心。

  “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你会当真。”

  “一直是多久?难道你要永远赖在我家吗?你没有自己的家人吗?”

  公交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路平安却还站在原地,盯着地面一动不动。地上的水渍早已消失殆尽,可只要一闭上眼睛,刚才的画面就会在脑海中重新浮现,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邢天挑着眉,再一次笑得张扬恣意。他从来都不会示弱,不会露出路平安害怕看到的脆弱伤感的表情。可就是这种顽强,让路平安感觉更加难受。

  “我明白了,是你同学告诉你的吧,你终于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其实你应该早一点问他,早一点离我远远的,这样就不用硬着头皮摆出一副要和我做朋友的样子了,很辛苦是不是?”

  一滴咸涩的水滑过唇角砸在地上,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路平安赶紧低下头,盯着地面的一圈水迹缓缓开口:“不用他讲,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

  人来人往的商业街上,一个男孩在不起眼的角落慢慢蹲下,双手无力地环住膝盖。

  他今天说了很多谎,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可只有一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很久以前就知道。

  是我喜欢的人,也是我不能拥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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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要虐了要虐了(不是)

  阴暗的过去浮上来,小平安就要嘴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