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冬天,过去>第十九章 赵尤(下)part3

  进了山,筱满走了会儿明显是人踩出来的土路后,攀着树根和岩石爬上了一片杂草丛生,树木肆意生长的小山坡。赵尤敏捷地跟上,他们一会儿走上坡,一会儿往下行,树林里阴凉,可这爬上爬下的,赵尤还是出了一身汗,树林里还很幽静,除了偶尔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赵尤只听到他们踩过树枝发出的脆响,还有筱满忽快忽慢的呼吸声。猫头鹰又咕咕叫唤了起来,树叶梭动,筱满的步伐放慢了。他嘱咐赵尤:“小心一点,挺靠近木屋的了,老王说木屋给野猪占了,那两个村民抓到的野猪可能就是在附近踩到了捕兽夹才被他们逮到的,周围可能还有夹子。”

  赵尤便拿着手电筒一会儿往前,一会儿往身旁两边有规律地打起了光。筱满回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赵尤问他:“你想说什么?”

  筱满仍旧只是说:“小心一点。”

  “你就去过那木屋一次?”

  “嗯。”

  “就记住了怎么去?”

  筱满驻足,对赵尤笑了笑:“就允许你记性好?”

  赵尤抿起了嘴唇,不言语了。筱满伸手拍了他一下:“刚才没吃饱?”

  赵尤把肩膀往后一扭,从筱满身边走开了,他打光照着两人正前方的一间小木屋,道:“就是这里吧?”

  木屋的规模不大,两侧屋顶形成一个锐角三角形,筱满手里的电筒光跟着照过去,那小木屋周身顿时裹上了一层银边,活脱脱一座在幽暗的树林中荧荧闪光的坟茔。筱满抓住了赵尤的衣服,道:“小心,说不定还有野猪在里面。”

  赵尤说:“野猪都是晚上觅食的。”他抽出手,走到了木屋跟前,木屋的门不见踪影,他往那浸在暗中的方框里看去,确实一头野猪都没有,地上能看到一些排泄物。门框上依稀留有贴过红纸的痕迹,右侧门框的淡粉色的红纸残骸下像是刻了什么东西。赵尤剔开了门框粘留的碎纸片,一个刀刻出来的“4"显现了出来。

  “黄果子村4号。”筱满的声音接踵传来,“就是这里。”

  他走到了赵尤边上,往那暗黢黢的门框里一照。两人走了进去。屋子窄小,铺着木头地板,走上去吱嘎作响,屋里闻上去和树林里的气味没什么两样,反而少了些许动物排泄物的臭气。两人两道手电筒光照来照去,交错碰撞,将木屋看了个囫囵大概。屋里没有电线的痕迹,有两面墙被两只顶天立地的木头药柜占据了。每只药柜里都塞着密密麻麻的小抽屉,那抽屉上贴有写在纸片上的首乌,地黄之类的药名,字体遒劲有力。

  木屋中间有个向下挖出来的火坑,从屋顶房梁上吊下来一个铁钩子,直垂到这火坑上方,想必从前是用来烧火取暖烹煮食物用的。一棵树从木屋一侧破开的窗户里长了进来,树枝直戳到屋顶。那树枝下倒着一只破碎的木头柜子。柜子上铺着些青苔和树皮,那里的动物排泄物最多。

  那挂下来的铁钩子已经生了锈,挂着不少毛发。那火坑里也掉了不少毛。赵尤捡起一些在手里搓了搓,又闻了闻,说:“像是野猪毛。“

  筱满绕着火坑走了一圈,照着那破碎的木柜说:“原本柜子前面还有张桌子,几把椅子,柜子里放的是床褥。”

  “平时他们打地铺?”

  “嗯。”筱满点了点头,看着那铁钩,说:“可能野猪常用这个钩子挠痒痒。”

  地上虽然到处可见动物的排泄物,但一点异味都没有,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破碎发黄的纸页和木头碎片。

  筱满说:“可能碎片就是那碎了的柜子的,或许是被野猪顶坏的。”筱满摸了摸碎柜子上的青苔,“它们靠在这里睡觉?”

  赵尤正研究那些掉在地上的纸片上写的东西,每张纸都发了黄,多数都皱巴巴的,摸上去很柔韧,极有可能浸湿过,那水分又自己蒸发了了,以至于字迹晕开了,留下了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只能依稀分辨出纸上都是些竖排文字。

  这时,筱满吹了声唿哨,赵尤扭头看去,筱满咬着手电筒,跪在那伸进木屋来的树枝下面,双手不停把地上堆积成小山丘的木头碎片往边上拨,赵尤过去帮忙,不一会儿,两人就把那些木头碎片和树皮青苔清到了一边去,一扇带锁的木门露了出来。筱满指着靠墙的一条长长的拖痕说:“上次来没仔细看。”

  木门上的锁早已经生锈,筱满用手电筒轻轻一撬,锁扣就断了。筱满又道:“上次来得确实很匆忙。”

  赵尤掏出手帕捂住了筱满的口鼻,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筱满试着抓住木门上的锁环把门往上提了提,“嘎”的一声,粉尘飞扬,木门打开了。一道木头阶梯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赵尤说:“我先下去看看。”

  他捂住鼻子,沿着楼梯往下摸索。木门的尺寸宽敞,阶梯的尺寸稍窄一些,小心起见,他侧着脚,侧过了身子往下移动,他问道:“林悯冬的爸爸什么体型啊?”

  “说是个高个,挺壮实的。”筱满说,他也跟着下来了,木头楼梯不时发出怪叫,赵尤这会儿已经走到楼梯底部了,脚下是湿软的泥土,周围有几根原木柱子支撑着,原木柱子上刷了一层发黄的涂料,地下室里有股既酸又带着些许清香的气味,很像柠檬香精的味道。

  这地下是个高约两米的房间,赵尤用手电筒飞快照了一圈,电筒光和目光一下就锁定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他身后另一道光追过来,也落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那是一个侧躺在一截灰灰的树桩上的女人。她没有穿衣服,闭着眼睛,长头发披散在胸前,背后。她周身的皮肤泛出淡淡的黄色,脸颊饱满,嘴唇呈淡粉色,四肢匀称,肚子上有道长长的剖腹伤痕,她像是睡着了。她的手臂作出一个圈住什么的动作。女人的身下也是泥土,周围是一些业已干枯的矮树丛。筱满已经走到了女人身前了,他跪下探了探女人的鼻息,回头对赵尤摇了摇头。女人已经死了。

  赵尤拿出手机对着女人拍了几张照,走近过去,又从不同的角度拍照。这时,筱满说道:“我以为是树桩,没想到是树根……”

  赵尤看着那树桩,拍照,点了点头,那“树桩”确实是树根,是好几根藤蔓似的树枝盘旋交织在一起形成的。赵尤往边上看去,这地下室里还有一个铺设了水泥的凹槽,类似酒厂里用作麦芽发酵的水槽。凹槽边上有个大木桶,木桶上放了个木头盖子。赵尤过去拍照,打开木桶往里看去,木桶里有一些树枝果壳残骸。

  “你那里有什么发现?”赵尤用手帕包起一些木桶里的树枝和果壳,回头找筱满。他已经许久没听到筱满发出任何动静了。他就看到筱满站在一面墙壁前,手里的光照着墙壁上张贴着的诸多画像。

  画像几乎都是画的同一个女人,笔触由幼稚到成熟,画的都是那个躺在地上那团盘亘交错的树根前的女人。那画像里有零星几张画的是筱满。在相似的女人画像里尤为醒目。那画里有筱满的侧脸,有他躺卧闭目时的样子,还有他趴在一道围栏上抽烟的形象。

  筱满伸手要去揭下那张画着自己侧脸的画像。

  赵尤劝阻道:“这是证物。”

  筱满把手缩了回去,转身说:“是,这是证物。”他往楼梯口去,“我去打电话报警。”

  赵尤说:“你不看看别的东西吗?你来这里就是为了……”

  他说到这里,筱满手里的电筒光照了过来,光芒刺目,赵尤几乎睁不开眼睛了,他完全看不到的筱满的表情了。他没有避开,继续说道:“你不是想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是想知道他有没有爱过你,他是看穿了你的身份在利用你,还是真的爱过你,是不是关于这些爱的蛛丝马迹藏在他曾经的家里,是吗?”

  电筒光移开了,赵尤眼前一黑,他适应了会儿才看到筱满往上走去的身影,木头楼梯咔咔作响,随时会断裂似的。筱满不见了,赵尤把手帕塞进裤兜,跟着走了上去。他关上了木门,筱满拿出手机一看:“没有信号。”

  他举着手机往屋外走,说:“我们去64号看看吧。”

  他道:“等警察来了,我们再带他们来这里。”

  赵尤的手机也没信号,他也走到了木屋外,还是筱满在前面带路,他在后面跟着,两人下山去。筱满始终高高举着手机,赵尤也时不时就检查一下手机,走了二十多分钟,他的信号回复了一格,他立马先联系了素音,麻烦她带上人和器材往黄果子村这里跑一趟,接着,他给戴柔打了个电话。电话一通,他便和戴柔说:“我在林悯冬以前住过的老房子那里,地下室有发现,戴副,麻烦您跑一趟了。”

  戴柔咳嗽了起来:“你去那里干吗?你怎么找过去的啊?”

  “私人兴趣……”赵尤笑着说,往前瞅了瞅筱满的背影,打开边上一根伸到了他下巴下头的树枝,低下头,收敛了笑意,说,“知道那地方的人带的路。”

  戴柔无可奈何:“你就不能发展点别的私人兴趣吗?打打游戏,下下棋,实在不行,打扫打扫屋子,做做家务啊。”她说,“我马上过来,你别走啊,等着我。”

  赵尤挂了电话。筱满问道:“她现在过来吗?”

  “嗯。”

  “谢谢你啊。“

  “什么?”

  “没提我啊。”筱满轻笑了一声,说,“有时候真的觉得她像我妈。”他稍侧过身,瞥了眼赵尤,目光轻轻的,“就是我很需要的母亲是母亲的那部分。”

  赵尤说:“小尹是不是也给你这种感觉啊?”

  筱满发出爽朗的笑声,突然噎住,道:“吃到虫子了!”

  他的步伐轻快了起来,人在树林里一跳一跳地走着,赵尤的身子也跟着轻盈了,他好像被筱满的欢快感染了,很快,他们就下了山,回到了黄果子村里。筱满伸手一指:“64号就在那里。”他道,“你就走在我后面吧,跟着我。”

  赵尤应下,他关了手电筒,筱满却还拿着手电筒照明,经过了杂货店门前,他才把电筒也关了。赵尤问他:“你现在是翁情?”

  “还是98年死在64号的付媛媛?”

  筱满问他:“你是凶手的话,你会什么时候下手?怎么下手?”

  赵尤看着筱满的背影,往前走了一步,这一步很重,他的心又重重地沉了下来。今晚他和筱满讨论了太多林悯冬的事情了,一提起杀手,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林悯冬。

  筱满又问:“你不是很擅长这个吗?如果你是跟踪她进的村子,你会和她保持多远的距离?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赵尤的耳边响起筱满在爱琴海里的质问:为什么是我?

  他不是在质问他赵尤,那一刻,他是在质问林悯冬,为什么偏偏选了他来爱。

  现在,他是不是也在问林悯冬。他是不是在幻想走在他身后的是林悯冬?他是不是希望林悯冬能给他一个答案?

  赵尤烦躁地停下了脚步,甩下一句:“我不是林悯冬,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筱满在他身后喊了好几声:“你去哪里啊?你说什么呢??赵尤!”

  赵尤不管不理,这次他打定主意真的一句话都不再和筱满说了,绝不回头。筱满当然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一想到他在他身上找别人的影子,他就不耐烦,难以忍受。他没法像他想的那样只是远远地喜欢他,关是“喜欢”,他就是没办法把除了“喜欢”之外的其他情绪完全剔出去,他出尔反尔,说一套做一套,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了,难道不行吗?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什么荷尔蒙,费洛蒙,那都是香水厂商为了卖香水胡编乱造的天方夜谭,任何人的经验都不可取,任何道理都无法适用,一个人喜欢另外一个人,就是一场“失控”,就是强行拆毁自己的生活轨迹去配合、迎合另外一个人,就是打破自己的所有习惯,去习惯另外一个人的习惯。

  赵尤越想越憋闷,非得找点别的事情做做不可,非得找回些属于他自己的痕迹不可。他出了村子,在高速公路上没头没脑地开了阵,看到开放区的指示路牌,他转过去,驱车来到了清水花园。他在门口停了车,保安见了他,抓下保安帽,挠挠头皮道:“赵警官,这大半夜的您又来查案?”

  “是。”

  可604里还有什么好查的呢?这个现场在接到报案那天白天他就来看过两遍了,每个角落的每一粒微尘他都了然于心。晚上,他也来走过一遍,不久前还和筱满一起来过。

  筱满的样子在眼前一闪而过,赵尤抓了抓头发,一屁股坐在了田家的沙发上,捧着脸发闷,他的手机响了,筱满打过来的,赵尤没接,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他就是不乐意,凭什么筱满来电话他就要接,他也有他的事情,干吗就得随叫随到?

  赵尤一扫田家乱糟糟的客厅,霍地跳起来,他有大把事情可做,他是人民公仆,他就要为人民服务!他现在就帮田家收拾了这屋子,他们自己不打扫,自己不管,他不能不管,今天这闲事他管定了!赵尤找了扫帚,拖把,翻出垃圾袋,又是扫地,又是搬桌摆椅,清理冰箱,收拾厨房,这么忙了一大通,把客厅和厨房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了,他拿着扫帚去了田可人的卧室,卧室倒挺整洁,有人把铺盖换了,田子息的卧室里的床铺也重新更换过了。赵尤躺在了田子息的床上,双手合十摆在胸前,看着天花板。这个女孩儿死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她看到了凶手的脸吗?她看到了张立的脸吗?看到父亲手持利刃走向自己的时候她在想些什么呢?

  害怕吗?还是无法理解?她会不会尖叫?还是她睡得糊里糊涂的,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还是根本没拿父亲拿着利刃这事当回事?

  太多不明确的可能了,赵尤坐了起来,他从来不会扮演被害人的角色,他从来都是……他从床上下来了,站在床边,看着自己投在床上的影子。凶手在行凶时的想法永远比被害人的心思好猜。

  凶手都在不同程度上寻求某种解脱,他们通过夺取别人的生命换取自己在某一瞬间的自由,他们试图越过自然规律,享有他们这辈子可能唯一一次能拥有的成为主宰的一刻。

  林悯冬杀人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

  赵尤转身走出了田子息的房间,走出了田家,他不想知道林悯冬在想些什么。他想,他不仅仅是喜欢筱满了,他好像很爱他。

  这可能就是来到迷宫中心之后所触动的机关。爱。主人公将经历致命的危机——一块巨大的追在主人公身后的石头,主人公必须拔腿狂奔,必须逃得越远越好。

  赵尤上了车,一抬头,他竟开进了燕子沟。已经到了没有路面监控的地方了,看不到路灯,四周一片荒凉,一片寂寥。安静得刚刚好。远得刚刚好。他把车开到了鸿运汽车交易市场门口,那两扇铁门还是紧闭着,高高的围墙里不知道有什么。

  赵尤想了想,下了车,直接去敲铁门:“我车坏了,这儿能修车吗?诶,有人吗??”

  “有人在吗?”

  喊了五六分钟都没人来应门,赵尤转身要走,这时,那大铁门边上的一扇小门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人,巧了,他和这个年轻人打过交道。赵尤笑嘻嘻地举起了双手:“大强,好久不见。”

  那大强手里拿着一把枪,枪眼直对着赵尤的脑袋,他嘴角一斜,鼻翼翕动:“警察,我找你好几天了,又见面了啊。”

  他道:“你姓赵是吧?”

  赵尤乖乖陪笑,陆陆续续有三个马仔模样的黑衣人从大强两边走出来,都和大强差不多岁数,一个马仔也拿着枪,绕到赵尤边上指着他,一个马仔从赵尤腰间搜出一副手铐,把他的双手铐在了背后,还有一个要搜赵尤的身,那大强就不耐烦地三步并作两步过来,抓着枪托一下猛地打在了赵尤的头上。赵尤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