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罪惘>第124章 星夜

  温予迟和晏钧回到酒店的房间,稍作整理之后又下楼,等在前一晚声音传出来的地方,等待那个唱出童谣的人今天继续唱。

  不多时,陈韩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小石的本名叫石湛,没有换过名字,所以…应该的确不是之前我们查到的殉海。”

  晏钧握手机的手指随即蜷起:“那殉海,你们确认还是之前说的那个人,对么。”

  “嗯。另外,这个人曾经失手杀了人,然后找别人定了罪,资料我发给你了,晏队你看下。”

  晏钧:“如果凶手是这个人,那么他杀害付晓的动机是什么?”

  陈韩应道:“目前还没查到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纠葛。”她说着,又把新查到的一些线索在电话里告诉了晏钧。

  陈韩挂下电话之后整整一分钟,晏钧才神色凝重地徐徐收了手机,然后和温予迟低语片刻,继续埋伏着等待昨夜童谣的再一次出现。

  出乎意料的是,两人等到了十二点半还未等到童谣响起。温予迟吸了口凉气——难道是作案者发觉了今晚会有人埋伏?但这其实也不奇怪。但凡知道了警方已经介入查案了,那么一旦让警方听到了第一次,警方必定会埋伏在同一地点等待第二次的时候将装神弄鬼之人一网打尽。

  这人今晚没出现,说明是具备一定程度反侦察能力的。但晏钧这边工作也不能松懈,他让林禾带人继续守着,然后和温予迟一起去找殉海。

  根据这个人的真名,其实很好找。两人来到一座大殿附近,在一棵不起眼的树后面找到了人。那人正在默念着什么。

  晏钧上前一步,道:“你在干什么?”

  “你们半夜来这里做什么?”男人被打断了,神情很低沉。

  晏钧掀起眼帘,一字一顿:“你自己写的书,自己却只能演配角。你甘心么?”

  男人动作一滞,“是又怎样?”

  晏钧没再多说,而是把人带到了刚才停留过的片场区域,又把其他人叫出来。

  他并没有第一个问询陈韩所说之人,而是先对严昌开了口:“严昌,你是否承认收过付晓的贿赂。”

  严昌像是没睡醒的样子,听到这句话眼睛却忽地一瞪,嗓音非常浑浊:“我没有!你们别血口喷人。”

  温予迟捏了捏拳:“那我们来告诉你。”他往前一步,注视着严昌,“五天前,你接受了付晓给你的五万块钱,于是,你把女四号给了付晓,把洪艺希换了下来——这就是你突然换角色的原因。”

  闻言,周遭安静了一秒,洪艺希抬眼看着温予迟,又看了眼严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开口。

  严昌被噎了一瞬,随即又说:“我从来不收钱。再说了,五万块钱就像贿赂我?你以为这是什么行业?这是娱乐圈!在娱乐圈里五万块算什么?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来,区区五万块算什么?女十八号都买不起!”

  温予迟深吸一口气,道:“五万块在你眼里或许的确不算什么。但付晓给你的不止这五万块钱,还答应了你的其他要求,比如你拖欠她的全部工资。”

  严昌嗤笑一声,“你有什么证据?而且你们不是来查付晓怎么死的吗?扯这些干什么?这和她的死有什么关系?”

  温予迟:“当然有关系。”他微顿,续道,“这五万块,是一个家庭的救命钱。”

  男人的表情很冷淡,似是事不关己,只是视线无意间瞥到了夜幕中的几颗星星,扑闪扑闪的,引起了男人片刻的注意,让他有一瞬的失神。

  星星对于有些人来说,或许是有记忆的。

  而有些人对于钤泽市的记忆,还停留在往年寒夜漫漫的冬春之交。

  五年前,这块地方还没有开发完全,这座城市的冬夜也总是让人盼着破晓天明,春季总是来得很晚,到了四月,早晚的气温仍然偏低。

  天色已经开始逐渐暗下来,茫茫夜色中有隐隐约约的几颗星星在天空中有一些没一下地闪着。微弱的光线时不时地显现着,仿佛耗尽所有的力气试图引起地上人类的注意,但路上疲于奔波的人却没有一个有心思抬起头,哪怕只是看一眼。

  一个年轻男人快步走在人行道上,他顾不上起皮的手背这么被风吹着,左手提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个分上下层的饭盒,右手提着一袋桔子,手心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根微微冒着热气的烤玉米。

  玉米烤得偏焦,焦黄色泛在一颗颗饱满蛋黄的玉米粒上,微微的香味悄悄地飘散开来。

  带着寒气的晚风时不时地吹来,男人下意识地看了眼玉米,解开外衣拉链用一侧布料轻轻拢住烤玉米,让玉米尽量不被风吹到。男人的注意力在手中的玉米上,没在意前方开过来的一辆电动车。电动车没有开前灯,等男人反应过来的时候电动车已经几乎要撞到他身子上了。

  骑电动车的壮汉猛地刹车,大声骂骂咧咧了两句之后又极不耐烦地继续启动电动车。男人没有抱怨,只是拢着玉米继续往前赶路。

  今天下班晚了,男人八点半一下班就在邻居那里装了饭付了钱,然后往医院里赶。路途中又看到了卓卓喜欢的烤玉米,于是又买了一根。

  到达医院已经是九点十分了,男人熟悉地上到住院部三楼,进入了转角处的房间。

  房间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空着,另一张躺着一个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

  女孩见男人进来了,立马坐了起来:“哥哥你来啦!”

  男人笑了笑,放下饭盒,然后把手里的烤玉米递给女孩,“卓卓,哥哥买了你最喜欢的玉米,尝尝。”

  女孩接过玉米,咬下了一口,随即咧嘴笑开来:“好吃!谢谢哥哥!”她接着啃玉米,却逐渐停了下来。

  小孩子的心情都写在脸上,男人一下就看出了卓卓不对劲,便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又?要不要我去叫医生?”

  女孩摇了摇头,抿着唇,小声咕哝:“我爸爸以前也经常给我买玉米吃……我想我爸爸了……”

  男人赶忙安慰:“卓卓的爸爸去外国忙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但在那之前,哥哥给你买好吃的,好吗?”

  女孩泛白的嘴唇一下子又弯了起来,连连点头:“嗯!拉勾!”

  男人看着女孩吃玉米的模样,伸出手指配合了女孩的动作,没再说话——他从心底里明白,他亏欠这个女孩。女孩的父亲叫卓建昌,自己和桌家本无任何交集,只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俩意外地相识,然而相识的原因及过程却并不愉快。

  当时自己大半夜碰上了街边的几个小混混来找麻烦,自己被惹火了,失手杀了人。可谁知,杀的是当地地头蛇的亲戚,对方非要死磕到底,于是,男人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

  但是男人的家里坚持男人必须传宗接代,无论怎么说都无法容忍家里唯一的男人去坐牢,于是给他施压。后来,男人花了番功夫找到了和自己长相、身形都相近的卓建昌,而卓建昌的女儿卓卓患有横纹肌肉瘤,急需住院救治,但却没有足够的钱。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卓建昌都是最优秀的人选。

  一周后,男人提出让卓建昌代替自己去坐牢,作为酬劳,自己愿意拿出十万块钱替卓建昌的女儿治病并每周去医院照顾。

  缺钱缺到走投无路的卓建昌急于想要给女儿治病,没多犹豫便答应了男人的交易。于是,卓建昌入狱,男人在外面拿出自己的十万块钱把卓卓送进了当地的医院。之后,男人一直对女孩说她的父亲是出国做生意了,短期内无法回国。

  事情发展到现在,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或许大家都认为,随着时间流逝,有些事就会被永远掩埋,没人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有人再去关心。

  “哥哥,哥哥…?”女孩轻声唤着男人。

  男人从思绪中抽回,应道:“我在呢,怎么了?”

  “你看,我吃完啦。”女孩小声道。

  男人顺着方向看过去,女孩手中的玉米已经一粒都不剩了。男人的鼻子忽然有些发酸,他接过女孩手里吃完了的玉米棒,放在桌上,然后把饭盒打开,取出上面的那层放在塑料袋上,又取出筷子去夹起里面的一块红烧鱼。

  男人凑得很近,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开来一小片鱼肉,然后又用筷子扒开,检查了一遍里面没有小刺藏着,才喂到女孩嘴边。

  女孩似乎非常相信男人,看都没看,直接张嘴吃掉了那一小块鱼肉。男人见女孩胃口还可以,便又用筷子夹起一片青菜给女孩吃。

  喂完饭已经快十点了,男人陪着女孩聊了一会儿才离开病房。男人走到医生办公室,问了问最新监测的情况,医生说情况很不好,卓卓的状态很不稳定,病情也在恶化。

  男人抿了抿唇,接过化验单,大致看了看,没说话,默默地把单子折起来收在裤兜里。

  医生叹了口气,说:“卓卓的这个病,说实话,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说是延长寿命。”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男人问。

  医生:“我们也很想治好卓卓,但是她送过来的时候,情况就已经不太好了。”

  “嗯…谢谢。”男人没有马上离开。

  “还有事吗?”医生问。

  男人静默了几秒,才开口:“如果继续怎么治下去,卓卓还有多少时间?”

  医生:“初步预计是一年到两年吧,但其实也不是绝对的。我们总是对病人说,救命不算命——我们只管救命,不去算病人还剩多少时间。我们谁都希望看到手上的病人活得更久。”

  男人垂眼,声音很低沉:“嗯。那如果…”

  医生抬头:“如果什么?”

  男人:“如果……如果放弃治疗呢?”

  医生似是没料到男人会这么回答,但医生在这种情况下是不应该干涉病人家属的抉择的,只能提供一些建议,他怔了一瞬之后,说:“如果放弃治疗,可能存活的时间不到一年。但就像我刚才所说的,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男人点了点头,道了声谢,手指握紧了提着的袋子,沉沉地走出了办公室的门。

  门内门外,皆是一声叹息。

  无奈从来都不是没有选择的时候,而是明明有选择却已经知道结果的时候。

  十万块已经只剩不到五万了。如果继续治下去,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人财两空。答应卓建昌的时候,男人原本是想把这十万块钱全部花在卓卓身上给她治病的,但现在,身边其他活着的人也需要这笔钱。而这笔钱,可以帮助一个人实现梦想。

  当一个人一旦对某样东西动了其它的心思,那种心思就会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滋长、蔓延,最终会在人类最擅长的自我说服下,将那所谓的一点“留恋”全部侵蚀吞没。

  男人最终跟医院说决定了要停止治疗的时候,医生很诧异。在那之后,男人思考再三,选择了避而不见。他没有再去见过女孩,而是请了一个护工每日去女孩的住处照顾她。

  四个多月之后,男人接到了预料之中的电话——是护工打来的,说卓卓不行了,正在医院抢救。

  这次,男人没有过多地思考,而是立马放下手中的事,第一时间冲去医院,但在他到达手术室门口的一瞬,进入他眼帘的只是一张白布。

  男人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手中还握着女孩以前很喜欢的一个玩具猫——是卓建昌入狱之前最后一次见卓卓的时候带她去商场买的。

  玩具不知不觉被捏得变了形,男人的指印深深地刻入了布料里。男人不知在楼道里站了多久,直到楼道里的人来来往往不知换了多少,一个疲惫的背影才缓缓从医院里走出来。

  天色完全被黑色笼罩,来时的那几颗星星还在远处闪烁着,它们依然在使着所有的力气告诉人们它们在那里,一直都在那里。但是,依然没有人抬起头。

  路上的车水马龙和闹市喧嚣还在继续,而有的生命却定格在了某一时刻,无法再跟着大多数人一起在城市中前行了。

  剧组的片场上,夜风吹来,却无一人有动作。男人默默地从夜幕中的星星上收回视线。

  严昌却对于温予迟说的“一个家庭的救命钱”这几个字眼毫不知情,皱着眉头问:“你什么意思?”

  温予迟没有回答严昌,而是转向郑峥,“郑峥,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郑峥的表情很冷,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旁边人说的是无关自己的事情。

  “郑峥,你就是殉海。”温予迟顿了顿,续道,“我们之前分析过殉海到底是谁。我们曾经认为,新人作者在行文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代入自己的亲身经历。所以,我们猜测殉海应该是文中故事的受害者,也就是那位失去了女儿的父亲。但我们忽略了一点——作者通过融合自己的所见所闻,写出一个故事展现给大家,并不一定是想把自己的故事讲出来,得到共鸣和同情。”

  停顿片刻,温予迟又道:“除了表达,作者写作的初衷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救赎。准确地说,是自我救赎。他觉得愧疚,于是希望把这写成故事,把压在心底许久的往事展示给所有人,希望通过这样来得到内心的安静。”他认真地注视着郑峥,续道,“这么做,是作者在选择面对过去的不堪,甚至是罪恶,其实也是一种解脱。所以,写故事的人,不一定是这场经历的受害者,也有可能是施害者。”

  温予迟往前一步,到达能够看清郑峥眼底的距离,“而你,郑峥,就是五年前那件事的施害者。你答应了帮助卓建昌照看他的孩子,而前不久你却拿着这笔钱,给你喜欢的付晓作为讨好严昌导演的贿赂。你想帮助付晓视线她所谓的梦想——可那是卓建昌孩子的救命钱。”

  “你知道如果有这五万块钱,卓卓或许能够活得更久。所以自从你挪用了这五万块,你再也没有脸面去医院看卓卓。我们警方查了你去医院的出入记录,自从上个月中旬,你就再也没有去过医院。”温予迟说完,平静地看着郑峥。

  郑峥目视下方,没有及时回应,手指却深深地嵌入了手心,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严昌对于郑峥的故事并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惊讶于一个先前忽略了的地方,“郑峥,你、你是原著作者?不对啊,你如果是原著作者,你拿到那么高的版权费,还拿不出这五万块钱?”

  郑峥没有回答严昌,而是双手捂住了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双手再次离开脸上时,他眼下的泪痕已经掩饰不住。他额上的青筋鼓得很厉害,看上去是在倾尽全力地忍住心底里翻滚的情绪。

  温予迟:“因为他把版权费用全部捐出去了,而卓卓在那之前已经走了。”他顿了顿,转向郑峥,问,“卓建昌知道卓卓已经不在了么?还有,你可知卓建昌积郁成疾,已经哑了?”

  而这句话却像是对郑峥情绪防线的最后一击,狠狠地砸中了他的心头。他的双手捂上脸,青筋凸起的手掌下是颤动的哭泣声。声音颤抖得厉害,手掌也难以控制地抽动。

  温予迟和晏钧就站在一边,等待郑峥。

  严昌并没有心思听这几个人的纠葛,顾自道:“我和付晓还有郑峥没有任何关系啊!什么五万块钱我一概不知,郑峥你他娘的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晏钧侧眸,冷冷地看了严昌一眼。

  严昌咽了下口水,摆摆手,又故意加大了嗓门:“郑峥你有精神病吧,平时就觉得你精神不正常!两位警官你们别听这人放屁,他平时要不就不说话,一说话就说胡话,千万别信!”

  “你他妈闭嘴!”郑峥的情绪本就依然失控,此刻却非要听见严昌在这里说些不要脸的推托之词,忍无可忍地上前两步,嘴唇抿成一线,唇色发白,声音像是浸了毒:“你,再说一句试试。”

  晏钧立刻上前拉住郑峥,把他推回方才的位置,“你冷静一点。”

  严昌拢了拢外衣,吐了口痰,不屑地闭了嘴,没再说话。

  郑峥喘着气,眼泪把眼眶弄得一片血红,“是我对不起卓卓…卓建昌还…还不知道……”

  温予迟念到:“殉海,殉海。我一开始听就觉得这个名字意有所指。”他微顿,续道,“是‘寻孩’的意思吧。从动了那五万块钱心思之后的不久,你就开始用殉海这个笔名,决心写下这个故事,以为这样就能表达你的愧疚。”

  郑峥不住地啜泣着,喉间颤动,一时难以发声言语。

  “对了,”温予迟说着,从兜里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拿到郑峥面前给他看,“这是我们警方刚才去那所医院的时候,护士给警员看的,说是当年整理卓卓遗物的时候发现的。”

  郑峥颤着身子看手机里的照片——是卓卓过生前最后一次生日的时候留下的许愿纸。皱巴巴的纸张已经泛黄,而字迹却依稀可见。

  ——生日愿望:希望爸爸和哥哥在没有我之后,也能过得开心。这一世,真的辛苦大家了。来世,我不想再成为大家的负担啦!

  稚嫩的一笔一划里,还带有花边的字迹,让人仿佛看到的是一个梳着马尾辫,正在阳光下的草坪上活蹦乱跳的女孩,时不时朝旁边座椅上的人笑着挥手。

  郑峥看到最后一个字,手机屏幕倏地黑了屏。恍惚间所有的画面戛然而止,所有的彩色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昏暗的灯光下,屏幕黑压压的倒映里,只留下郑峥遍布泪痕的脸。

  所有的幻境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