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然哥>第四十六章

  沈寻虚目凝视着前方,捏紧的手指泛出青白色的骨节,后槽牙紧紧咬着,脸颊浮出几道扭曲的线条。

  半晌,他声音极沉地问:“毒贩有没交待向他们透露信息的是谁?”

  严啸摇摇头,“不是不交待,是根本不知道。老寻,这背后的黑影得你和乔羿自己去查,那次行动是军警联动,保密级别不低,泄密的人只可能来自内部,这其实缩小了调查范围。”

  “这个范围……”沈寻摩挲着下巴,“公安部有数,市局和省厅也有数。”

  “当然。”严啸目露鄙夷地笑了笑,“他们明明知道,却一直没有展开对可疑人员的调查。”

  “他们有顾忌,害怕一查就牵连到地位更高的人。”

  “所以我说,这黑影得你和乔羿去调查。我能帮忙,但是始终不是你们公安体系的人。”

  “明白。”

  回到市局后,沈寻关上队长办公室的门与灯,拉上窗帘,将自己置于一片黑暗中。

  骆燏的身影在脑子里徘徊不去,笑容比初春的阳光还耀眼。

  他皱起眉,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骆燏的影子赶出去。

  五年前的一幕幕涨潮似的浮现,他在它们中间依次穿行,试图找到骆燏被什么人盯住的蛛丝马迹。但回忆就像指尖的细沙,越是想要紧紧攥住,就越是流逝得难以留住。

  一小时之后,除了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的琐碎,他什么也没想起来。

  他一直以为当年的自己爱骆燏,了解骆燏的一切,迫不及待想得到骆燏。但如今回头想来,才发现那时自己连骆燏正在做什么、和哪些人接触过都不知道。

  这和与乐然的相处完全不同。

  打从乐然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一刻,他就急切地想知道乐然的一切——乐然以前过得怎么样,乐然在军队被什么人欺负了,乐然周末和晚上在干什么,乐然上班有没有好好工作。

  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将乐然摸得清清楚楚,乐然每天见过什么人、下班后爱去哪家水果摊,甚至连乐然每天穿什么颜色的袜子他都知道。

  他放在乐然身上的,是温柔入骨的占有欲与控制欲。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表达爱的方式,且是唯一方式。

  可是以前与骆燏相处,他却很少主动去了解骆燏周围的人,全副心思都在骆燏本人身上,在意骆燏对于案件的洞悉力,在意骆燏打靶的精准度,在意骆燏格斗时的出腿速度……

  年少轻狂时,总是容易被和自己相似,或者强于自己的人所吸引。多年之后才猛然惊觉,那时的感情其实不是爱。

  他与骆燏之间,有惺惺相惜的兄弟情,有相互仰慕、较劲的战友情,唯独没有相濡以沫的爱情。

  骆燏是直男,早就看得通透,与他玩笑照样开,架照样打,一次次“无情”拒绝他的非分之想,却至死都将他当做最好的兄弟。

  他喜欢同性,二十出头本就容易误将友情当做爱情,何况骆燏在很多方面都压过他一头,日子一长,那优秀的同期竟成了他心头的执念,放不下,割不掉,以至于骆燏离开之后,他陷入难以释怀的悲怆,就连旁观的乔羿,也以为他的失魂落魄是因为对骆燏的深爱。

  他抱着头,竭力回想骆燏出事之前的工作。

  然而直到乐然来敲门拿果汁,他也什么都没想起来。

  屋里漆黑一片,乐然的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沈队?你在干什么?”

  他抬起头,眼中有几缕血丝,声音疲惫,“想案子。”

  乐然关上门,没开灯,坐在他面前,“什么案子?”

  他叹了口气,看向乐然时,紧皱着的眉终于稍稍舒展。

  他展开手,轻声道:“过来,让我抱抱。”

  乐然怔了怔,片刻后站起身来,绕到他跟前,刚想蹲下,就被环住了腰。

  沈寻紧紧抱着他,将头贴在他上腹。他的手在空中一顿,终是轻轻放下,抱住了沈寻的头。

  阴暗中,两人保持着这姿势依偎了很久,沈寻什么也没说,乐然也没有主动问,直到沈寻深深出了口气,哑声低喃道:“乐乐。”

  乐然弓起身子,在他头顶落下一吻,“我在。”

  沈寻去了陆国民副局长的办公室,询问省厅关于骆燏牺牲一事的追查进程。

  陆国民摇了摇头,“这事不管是咱们局还是省厅,其实都没法查。你我都是体制中的人,应该清楚这事背后有黑幕。如果黑幕只存在于公安体系中还好办,但现在的情况更加严峻,里面还有军队,甚至中央的势力。沈寻,你是上面的人,能打听到的信息也许比我还多。我不妨告诉你,市局、省厅的调查都是做样子给老百姓看,只有公安部说不定能查出些什么。”

  沈寻双手撑在桌沿上,目光如炬,“陆局,我只想要一份当年参与缉毒行动的决策者名单。”

  陆国民脸色一暗,双手紧紧抓住靠椅扶手,嘴唇抖了抖,好几秒后才叹气道:“我不能告诉你。”

  沈寻的视线突然掠过一阵凉寒。

  陆国民苦笑,“不过你可以自己去查,我不阻拦你,也阻拦不了你。”

  从陆国民办公室出来时,沈寻抬眼就看到了等在转角的乔羿。

  他走了过去,轻声说:“放心,骆燏的事,我管定了。”

  陆国民的意思再明确不过——这事市局省厅都管不了,但是你沈家可以和对方对抗。

  这些年他独自在外打拼,甚少动用家庭关系,此时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亦不会向家里开口。

  而目前,除了求助于家庭,显然还有其他办法。

  他拿出手机,一个电话打去北京,问已经熟络起来的“国家黑客”是否能帮忙搞到五年前行动的决策者名单。

  对方本就参与了骆燏事件的网上炒作,一听就干脆接下,笑道:“等消息吧,最迟明天早上。”

  下班前,乐然又来了。

  他温和地笑了笑,“今晚我有些事,得留在这儿加班,你……”

  乐然笔挺地站着,一脸肃穆,“你想找骆燏牺牲的线索,我帮你。”

  因为过去与骆燏的那档子事,沈寻一直避免与乐然过多提及骆燏,实在避免不了,才略讲一二,此时乐然主动说起,他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不用。”

  “为什么?”乐然眼底的坦诚一览无余,“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乐乐。”沈寻声音很轻,“这事很麻烦。”

  “再麻烦我也想和你一起解决。”乐然眼中有种纯净的坚定,“乔法医以前跟我说过,骆燏是你最好的兄弟,他的事就是你的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沈寻心头一热,还想说什么,乐然已经走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抱住,“沈队,我喜欢你,我想帮你!”

  又来了。

  “我喜欢你”又来了。

  沈寻抬手摸他的脸颊,说不出再拒绝的话,默认般地吻了吻他的手背,低声道:“谢谢。”

  乐然退后一步,眼里闪着光,“沈队,我想去你家一趟。”

  “怎么?”

  “乔法医以前说过,骆燏去世后他的遗物由你保管,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沈寻目光一滞,旋即苦笑道:“他留下的东西很少,一个大箱子就装满了,他刚离开时我经常翻出来看,没什么可疑的。”

  “但是当时并没有他可能死于阴谋的说法啊!”乐然说得很认真,“如果不是前不久的帖子,市局省厅也不可能启动调查,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你不知道他是被人所害,拿出他的遗物来看也只会睹物思人,而不会注意到可疑的地方!”

  沈寻张了张嘴。

  乐然又道:“现在不一样了!这次我们再去看,肯定是带着疑点去的!”

  沈寻若有所思地看着乐然,这才发现自己因为惯性思维而险些错过重要线索。

  “沈队,你让我去吧!”乐然目光炽烈,像燃着一团小火。

  沈寻拿起外套,“去,现在就去。”

  乐然突然挡住他,“我一个人去。”

  他不解道:“你一个人?”

  “骆燏是你兄弟,你看到他的遗物肯定会带上主观情绪,但我不会。”乐然掷地有声道:“这一年你教会我怎么当一个观察入围的合格刑警,如果他的遗物里有什么,我发誓一定给你找出来!”

  沈寻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中浓烈的焦虑已经化为幽潭般的深情。他紧了紧乐然的外套,将自己的围巾系在对方脖子上,柔声坚持道:“我也回去,在一旁陪着你,保证不打搅你。”

  冬夜,沈寻从书房的壁柜里拖出一个几近崭新的行李箱,打开时说:“箱子是新买的,他经常出差,常用的箱子拉坏了,我买了这个准备送给他,没想到……东西都在里面了,你看吧,我去外面抽根烟。”

  乐然点点头,戴上手套,头也没抬地说:“沈队,你休息一下吧,有什么发现我立即告诉你。”

  客厅和书房开着灯,沈寻靠在客厅的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书房传来一阵阵物品被翻动的声音,乐然似乎在屋里走来走去。他凝望着夜空中的一点,那一点竟慢慢散开,又悄悄聚拢,隐约勾勒出骆燏的模样。

  面目不清的骆燏似乎在笑,随后以一种极其缥缈的声音说:“以前非说喜欢我,看吧,现在才知道那不是喜欢了吧?幸好我是笔直的直男,不然就被你骗了。”

  是啊,时隔多年才知道欣赏不等于喜欢。

  欣赏是较劲,而喜欢,是想将那人捧在心上来宠爱。

  乐然将箱子里的物品分门别类地摆好,挨个查看细节,直到半夜3点才走到书房门口喊:“沈队!”

  沈寻连忙从阳台的躺椅上起身,快步赶去,“发现什么了?”

  “这手机的数据线和充电器呢?我在箱子里没找到。”乐然拿着一部老款翻盖手机,几年前智能机尚未普及时,这种手机在街上随处可见。

  “你想看手机里的照片?”沈寻接过手机,眼神很安静,“他这手机里的照片几乎都是我拍的,都是他和乔羿,我看过好几遍,没其他的了。”

  乐然跟没听到似的,“线呢?”

  沈寻轻轻叹息,转身朝书房里走去,“我找找。”

  满屋子翻数据线与充电器时,沈寻说,骆燏这部手机和他以前用过的是同一款,他有一次把充电器忘在局里了,回来手机电量不足,只好“借用”骆燏的,后来就一直用着,直到换用智能机。

  老旧的数据线与充电器,如今正静悄悄地躺在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

  沈寻将它们交到乐然手中,乐然快步走去电脑前,将电脑与手机连在一起。

  手机太旧了,电池失灵,半充半使,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勉强连上。

  屏幕上出现扫描图标时,乐然回头问:“沈队,你以前把照片放在电脑上看过吗?”

  “没有。”沈寻摇头,“他刚离开时我很颓废,经常打开手机看以前的照片,但没有连接上电脑。”

  “为什么?手机迟早会坏掉,存在电脑上或者打印下来才能长久保存。”乐然不解。

  沈寻苦涩地笑了笑,“看一次难受一次,不如再也不看。”

  乐然抿了抿唇,这时扫描完成,手机里的文件终于清晰地呈现在显示屏上。

  乐然拖来转椅坐下,打开存放着照片的文件夹,顿时,往时的光景就像一块块浓缩的糖块,整齐铺展在眼前。

  沈寻低声说:“都是我拍的,大部分是他,小部分是他和乔羿。”

  乐然一张一张点开看,中途停下问道:“没有骆燏自己拍的照片吗?”

  “有,但他拍的都是资料,每次整理下来后,他都会删掉。”

  “唔……”乐然已经翻到最后一张,毫无收获。

  安静片刻后,他又一次进入手机的资源管理器,凑近显示屏,一个一个图标查看。

  沈寻说:“那些都是手机自带的文件。”

  “我有一次出任务时,干了半个月的外围卧底,我们部队上有个规定,拍摄的重要照片必须存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乐然一边找一边说,“所以我从来不把他们放在相册里。只要自定义一个特殊文件夹,别人如果只是在手机上翻找图片,就根本没法找到,即便是在电脑上,也不一定……”

  他盯着一个图标,话音戛然而止。

  沈寻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这个文件夹是?”

  他试图敲开文件夹,显示屏上却弹出一个密码输入框。

  沈寻立即拿出手机,正欲打电话,却见显示屏上出现了一个任务窗口。

  乐然镇定地坐着,动作很慢地敲着一个个天书般的代码。

  10分钟后,一串密码被输入,文件夹顺利开启。

  沈寻有些吃惊,乐然摸了摸后脑,有些不好意思,“特种部队会教最基础的密码破译,我这次运气好,骆燏的密码也不难,10分钟就搞定了,以前练习时,我最少得花半小时。”

  文件夹只有600多KB,里面是两张图标状态的图片。

  沈寻心跳猛然加速,按在乐然肩膀上的手也不自觉加重力道。

  乐然点开第一张,照片呈一片模糊的灰色,一看就是拍摄时突然晃动,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而第二张,却能看到5个人进入一家酒店,其中1人刚好侧过脸,几乎与镜头相对。

  沈寻猛然睁大眼,乐然也在片刻的疑惑后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异口同声道:“梁华!”

  正在此时,沈寻的手机响了起来,“国家黑客”慢悠悠地说:“你要的东西搞到了,放你办公室电脑还是自家电脑上?”

  沈寻声音发抖,“我家。”

  “好叻,等着啊,只要10秒……诶等等,你们在看什么?这是谁的照片?”

  沈寻示意乐然暂且关掉图片显示器,乐然照做,图片却怎也关不掉。

  “国家黑客”在电话里说:“慌什么?让我看看,加密文件夹呀,是很重要的照片吧?但是只有一个人露了脸,不太好办啊……需要我‘核实’其他几个人的身份吗?”

  沈寻眼角一张,“你能分辨出来?”

  “能啊。”

  “准确度多少?”

  “百分之百!”

  沈寻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

  挂断电话,沈寻从乐然手中接过鼠标,轻轻一点,照片关掉了,桌面上已然多出一个文件夹。

  正是那“国家黑客”放的。

  乐然错愕地问:“这人到底……”

  “一个可靠的朋友,和咱们一条战线的。”沈寻说着点开文件夹,本以为里面是文字记录,不想陈列在眼前的竟然是一个个视频图标。

  乐然有些好奇,“这是什么视频?”

  点开之前,沈寻就已经有了推断,而视频内容也恰好印证了他的推断。

  “国家黑客”没有去浩如烟海的文字记录库中查找,而是直接拿到了当时的高层会议录像。

  至于这人是怎么拿到这种东西的,对方不说,沈寻也不问。

  视频开始时有很多雪花点,10秒后逐渐清晰,沈寻几乎已经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挨个辨别录像中的人。

  突然,乐然“啊”了一声,颤抖着的食指指向视频最远处穿着陆军常服的人,“这……这是不是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