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迷境>第1章 白色皮鞋

  “喂!你今天到底出不出去!都已经在房间里窝了十几天了!今天星期几你知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

  魏茗已经在极力克制,她不能露出丝毫跟自己身份无关的刻薄,声音也是轻声细语的港普,又在陆语的影响下,有一些北方才有的词汇。

  眼前的一幕幕,让她已经达到崩溃的边缘。酒店套房里一切都是杂乱无章,各种酒类的瓶子,高定西装和带着质感的名牌皮鞋都被随意放置,仿佛是陆语从哈瓦那旧城的唐人街淘来的不值钱的东西。

  床上的男人半裸趴着,头发顶着不知道哪天抹上的发胶,他的背脊肌肉线条明显,脖颈处有一些不知名的红色印记。

  魏茗轻轻皱了下眉头,浆果色的嘴唇又泛出了丝丝笑意。

  “陆先生,起来了。”她刚刚的确失了态,她并不需要表现出丝毫的关心,即使陆语睡了一万个女人,她依然是他的未婚妻。

  她抬手看了下满钻手表,已经到了午饭时间。

  “喂,陆大少爷,今天5月26号了。”

  陆语的肩膀突然轻微颤动了起来,他侧过头,脸上的轮廓硬朗清晰,鼻梁高耸,眼眸明亮,肤色惨白,嘴角微微上翘,旁边还有着或许是哪个娇艳的女子留下来的“爱”的淤青。

  他的额间头发微卷,轻轻垂在脸颊,发尾有着若隐若无的汗水,右耳戴着不知形状的耳钉。他突然露出疏离的微笑,仿佛戴上一个面目慈祥的面具,刚刚冷峻坚硬的脸一瞬间就换了模样。

  “茗茗过来,很久没有抱过了。”陆语轻声说。

  魏茗不为所动,整理了一处落脚的地方,翠绿色的丝质高跟鞋把脚边陆语的白色皮鞋踢到一边,那是一双意大利手工皮鞋,边缘是黑色的巴洛克式的拼皮。

  何时抱过?

  “我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还有,你办公室堆了很多要签的合同,下面的承包商都没办法开工了。”魏茗一边说一边把跟鞋子同样色系的鳄鱼皮铂金包放在陆语的烟灰缸旁边,她的眼神慢慢收回了笑意。

  “你说的那个事情,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因素,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决定的。魏叔叔可以去跟军方的人再去协商,我怎么好插手呢。”陆语的口气竟然多了几分撒娇。

  陆语整个翻过身来,结实的胸膛展露无遗,他把关键部位仔细盖住,好像很怕魏茗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魏茗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一是对他模棱两可的回答心生不满,再是因为他心口不一的举动受到了些许侮辱。

  “陆语,我们也算青梅竹马,虽然被父母胁迫着走到一起……”顿了顿又说:“陆语,希望有一天你能够跟我坦诚相见,戴着面具不累吗。”

  从初中陆语来到美国读书,魏茗都是最聪明的那个。虽然家族实力雄厚,魏茗还是靠自己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后来又在本校读了管理学的研究生。

  陆语从另一方面来讲,总是残存着似有似无的漫不经心和不屑一顾,似乎他是被胁迫着来到陌生的国度,又被胁迫着完成父亲的愿望。

  魏茗根本就瞧不上这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

  陆语在圣托马斯大学主修的心理学,这是一个在美国西南部也算不上最一流的私立大学,陆绍勋甚至还为了陆语的学业给了学校一笔不小的赞助费。

  5月26日,是他母亲的忌日。

  想到这里,魏茗的眼神柔和起来。站在陆语的角度,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强忍着对他的不满。

  “我们还是老样子吗?我已经给阿姨准备了栀子花。”

  又接着说:“快点吧,再等下去,还没到墓地,栀子花就发黄了。”

  发黄的又何止一盆栀子花?母亲的尸骨早已不知道衰败过几轮。

  如果不是多年前被陆绍勋,那个他不愿称之为爸爸的人把他们从国内寻了回来,母亲也不会惨死在异国他乡。

  而他呢,陆绍勋,如今已年近70,功成身退,退居二线,和自己的小娇妻在国内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养养花,逗逗鸟。

  陆家的财富至今是个迷,如果可以把他那些蝇营狗苟这些年闯荡出来的家当全部统计出来,福布斯也是上的了的。

  陆语突然大笑了起来,这一笑,让魏茗感觉莫名奇妙。

  “你又在发什么疯。如果不是爸爸妈妈一定要我跟你订婚,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你这种人产生丝毫的关系。太可笑了,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无药可救的人。”

  陆语才没有心思和她辩论什么。他想了想那盆栀子花,还有炎炎夏日的暴晒,终于动了出门的心思。一起身被子就滑落下来,魏茗这才发现他连内裤都没有穿。

  层层妆容下的不到30岁的精致脸庞,顿时红得像哈瓦那让人窒息的夕阳。

  陆语勉强把自己收拾干净,之前隐约出现的胡茬也被清理干净,看起来清爽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被烟酒浸泡污染的时间太长,已经太久没有烟火气。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问道:“我那个小翻译小赵,这些天去哪儿了啊,没有他我真的寸步难行。”

  魏茗又继续没好气地说:“你以前也不是没有学过西语,就一句没学会一句也没记住吗?而且以前在迈阿密基本上也算是个西语氛围很浓厚的地方,你就一点都没学会吗?”

  陆语也不知道魏茗这么喜欢输出和教育他到底是图什么。

  幼稚。

  “哎!我问你我翻译去哪了,你别跟我扯别的。”陆语说。

  “小赵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情,好像他哪个亲人去世了。大概明天就要回来了。”魏茗回答。

  “他们家是上海的?据说好像父母也经商,浦东有几栋楼都是他们家的?他来这个鬼地方受我的窝囊气干嘛。”陆语随口一问,只是想给魏茗和自己找一个能够聊下去的话题。

  “你也知道别人在你这里工作是在受气?上海这些年发展这么好,比哈瓦那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如果我是他,肯定不会再回来的。”魏茗祖籍佛山,虽然很小就来到美国,对祖国的改变还是有着自己清醒认知的。

  陆语叹了口气,说:“我只能再坚持一天了。”

  一边想赶紧把魏茗的嘴巴堵住。

  走出来的时候,陆语因为很长时间没有有规律的吃饭,腿脚有点发软,当然也许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他跟门童高伟打了声招呼,高伟也是他从老家东北带过来的旧时玩伴,因为在老家沈阳混不下去又娶不到老婆而被陆语带到哈瓦那。

  高伟那将近1米8的身高,站在陆语旁边也显得有点矮小。

  高伟差点没有控制好自己的音量,脱口而出:“陆总,昨天晚上带你回来的那个……”

  陆语马上向他使了眼色让他马上闭嘴。

  也还是被一旁的魏茗听见,她疑惑地问:“你昨天晚上出去了?你不是十多天都窝在酒店里吗?”

  陆语突然懒得跟她解释,女人这么聪明到底有什么好处?而且你看不见我身上这些个草莓吗,我自己嘴巴有那么长吗?

  陆语支支吾吾,随便找了个理由,就只说有可能是高伟看错了,哦,不对,是门童看错了。

  魏茗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记得一个门童叫什么名字呢。

  陆语终于看到了那盆栀子花,果然因为自己耽搁的那点时间,已经开始出现了发黄的迹象,他们从陆语家的酒店出来,那个即使在哈瓦那新城也高耸得有点格格不入的豪华建筑,穿过墙壁斑驳的城区,那些五颜六色的,外向的有点任性的街道和人群,终于到了。

  陆语照例坐在了后排的中间位置,魏茗心照不宣,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自他母亲去世后就难以改变的习惯。

  陆语走出车门,跟魏茗说:“我自己一个人进去,你在外面等一下我。”

  魏茗这次没有和他意见相左,她即使再刻薄强势,这点留给他和他母亲的时间还是要有的。

  陆语的脚步沉重了起来,他的身型瘦削,却好像被灌了千斤重的东西。

  他轻抚了下妈妈的遗像,那是他精心挑选的,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她娇瘦,白皙,由于多年的营养不良,看起来比陆语更加病态。但她的眼神清澈纯真,眼底还依稀能看到她编织着一个又一个蜜糖浇灌的梦。

  即使被生活压的喘不过气来,即使要一个人照顾陆语,负担他的生活和学习,即使每天都入不敷出,被别人催着要债,忍受所有人的白眼和嘲笑,她依然不染纤尘,保留着所有体面和对周围所有人的善意。

  陆绍勋的一句“等我”让她一生飘零。

  而她依然保持着那份淡然,从不计较得失,不论是非。

  这淡然,很快就戛然而止。

  当妈妈接到陆绍勋打来的电话,她简直惊呆了。她没有想到,那个多年前信誓旦旦又突然消失不见的男人会重新回到她的生命。

  陆语至今还记得她那时因为欣喜若狂而与平时判若两人的神情,她很久没有好好保养自己,眼角的皱纹也因为开心而加深更多。她说:“陆语,你终于可以见到爸爸了,他也一定很想念你。”

  陆语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染尽世俗欲望的华服,米其林三星级别的家庭厨师,湛蓝海上的游艇香槟,会成为精心设计的、惨绝人寰的圈套和布局。

  就像一个食不果腹的乞丐,突然间享尽荣华富贵,只会让他提前耗尽自己的好运而无福消受,过早凋零。这圈套成了捕命的网,摄魂取魄的冰冷机器。不但妈妈命丧迈阿密,陆语也变成了没有心的人。

  他精致又孤独,悲伤又快乐,他的生活是一个又一个的破洞拼凑而成,而他却把这些变成了华美的衣裳。包裹住自己,裹挟着过去,在隐而未见的角落,陆语终于又和妈妈见面了。

  “妈,我来看你了,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说说话了。”

  陆语突然有些哽咽。

  “10年来,我一直在找一个答案,我知道这其中肯定牵扯了方方面面,甚至是我无法掌控无法触及的一些事情和人,但是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答案。”

  “我甚至一闭上眼,就能回想起那个杀害你的人凶残至极的样子。我跟魏伯伯最近有很深度的合作,我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他也非常信任我,我们还会共用一些手下,他的那些合作伙伴我也有一些接触。”

  “你知道的,魏伯伯还算有点本事,比那个人有本事,不然他也不可能帮助我从美国全身而退,虽然没有做到毫发无损,但是也平白无故多活了很多年。他在美国和古巴也都混的风生水起,是个有手段的世外高人。”

  陆语在这片刻,毫无防备,突然想起来自己的不设防有可能会带来危险,停止了刚才的话题。

  “妈妈,我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的栀子花,我还记得你第一次闻见栀子花香兴奋的样子,你也很久没有那么开心地笑过。我知道,这也是你的一个梦吧。好好休息,我会很快再回来看你。”

  陆语轻轻抚了抚妈妈的墓碑,再一次告别后转身离开。

  陆语跟魏茗两个人气氛尴尬的坐在车里,这是辆跟魏茗包包和鞋子同色系的老爷车。司机是本地人,魏茗跟他说了串西语,车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前。

  魏茗突然从副驾回头,看着一脸怅然若失的陆语和他那过度涂抹的发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听说,你公司账目总是有些对不上,这个月有几笔大额的支出,不知所踪,既不是给供应商的钱,也不是项目的支出。到底怎么回事?”

  她似乎越了界,然而依旧意有所指的说,“你看看哈瓦那的大街上,有多少落魄的人啊,他们有可能很多人一天的支出也就几美元。你白白丢掉的那些钱,可以养活多少个家庭。”

  陆语也不知她这突如其来的社会责任感到底从哪儿来的,她的一只包包怕抵得过一个大家庭一辈子的开销。

  他言辞有些生硬:“怎么,我这儿连财务都有你的眼线?”

  “不,怎么会,我只是听说……”魏茗有些手无足措,被人揭穿的感觉并不好受。

  “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管好自己的事吧。”

  陆语语气坚决。

  之后又加了一句,“希望你在某些时候能够学会闭嘴。”

  转念一想,什么公司,什么家族企业,关我屁事,就算富可敌国,可以买下世间任一个自己喜爱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

  宁愿做一个一无所有但心有所盼的穷人,选一处僻静的峡谷,常伴亲人、朋友和烈酒,和自己的爱人了却终身。

  你听见我的呼唤,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向我赶来,我会告诉你这些年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些可笑的荒唐的事情,如果你懂我,一定会把这些故事都当做笑谈,也一定会在听到某一个限定情节后错愕不安。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和我一起把伤痛慢慢抹去。

  我只是不知道,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