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猎罪者全知闲>第43章 七、记忆

  “当人亡物丧、过去的一切荡然无存之时,只有气味和滋味长存,它们如同灵魂,虽然比较脆弱,却更有活力,更加虚幻,更能持久,更为忠实,它们的回忆、等待、期望,在其它一切事物的废墟之上,在它们几乎不可触知的小水珠上,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伟大厦。”

  ——《追忆似水年华》

  当变故无可避免的时候,为了防止重要的东西被破坏,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它们进行提前转移。

  在诺亚硬盘里,完整记录了方启航自杀前所有的电子信息备份。

  温白凡的鼻子很灵敏,像一条小猎犬。他分不清什么前调中调后调,也不懂穿香还是川香,余香还是鱼香,留香还是楚留香,但毫无疑问,他对气味有着超乎常人的辨别力。

  这种辨别力如同嗅觉上的基因序列比对,他能够在接触两个相似的样本之后,找出其中的契合之处。

  第一次见到周文涛的时候,他就觉察到了这个人身上似曾相识的气味,那是一种和兰花颇类似的古龙水香气,仿佛一下子将他带到了遥远的未知的过去。

  事发当天,方启航就在距离两人不到十米的地方。他被派遣前来接收药物样本,却意外撞见了这一幕。

  缠斗之声不绝于耳,温白凡被甩飞在台阶上,唐笑风吐出一口浊气,正准备走向黑色轿车的后车厢。

  方启航躲在暗处,背脊贴在墙边,一声不吭,也不敢探出头,露出手机摄像头的一角对准事件发生的场所,红色的录像灯持续闪烁。

  厂房楼上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子弹从唐笑风的眉心处轰然穿过。

  一枪毙命。

  与此同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口罩男匆匆从厂房里走了出来。

  他蹲下身子,掌心虚虚搭在温白凡的额头,略过了几秒才松开。

  温白凡阖上眼睛,头一歪,彻底地昏迷了过去。

  这个奇怪的男人仿佛觉察到了方启航的存在,却没有揭穿他的存在,只朝着镜头的方向轻眨了一下眼睛。

  视频结束。

  周文涛轻咳一声,飞快地瞥了瞥乔可均:“那个人……跟你长得挺像的。”

  乔可均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

  已经将近晚上八点了。

  走出电梯,乔可均目不斜视地从自己家门前走过,径直走到温白凡的门口,抬手摁了一下门铃。

  过了好几分钟,才听见门内传来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温白凡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来开门,挠了挠脸皮:“我不小心睡着了。”

  他回过身,抬头看了一眼客厅里大大的挂钟,略带不满地嘀咕:“这么晚了,你才回来吗?”

  “现在才几点,你就喝酒了?”乔可均扫了一眼茶几上横七竖八的易拉罐,脸色顿时有点不太好看,“晚饭吃了吗?”

  躲进厨房里的温白凡充耳不闻,他一边烧水预备泡面吃,一边打了个哈欠,弯下腰捞起正要扑向乔可均的猫,抱在怀里摸了摸。

  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猫从温白凡怀里一跃而下,凑到乔可均的脚边连连打转,还发出了嗲嗲的喵叫声。

  “叛徒。”温白凡愤愤骂了它一句。

  “晚上没在琴姨家吃饭?”乔可均冲着小猫作了一个走开的手势,转过身看着温白凡。

  “嗯,今晚你儿子在我姑姑家过夜啊,你记得给他睡前打个电话。”温白凡拆开一只碗装泡面,想了想,突然笑道:“没想到啊,这小子居然和亮亮玩得这么好。你不懂的吧,像你这种从小高冷的天才少年,一看就是那种不屑于和比自己笨的人玩的,幸好小新哥哥这点不像你,不然该少了多少乐趣啊。”

  “也有例外吧。”乔可均拧开了水龙头,慢悠悠地洗着手,“我小时候认识一个小男孩,他就挺笨的,记性还差,我经常惹他生气,他总是气到一半就忘了,稍微一逗就又嘎嘎笑个不停。”

  温白凡拎起烧开的热水壶,满心郁闷地往泡面里一浇。

  乔可均慢条斯理地擦干手,一边自顾自地往下说。

  “他很馋,又娇气,睡到半夜就把我晃醒,扯着哭腔让我给他煮牛奶,虽然我一下就把锅烧焦了。”

  “我总笑话他狗鼻子,跟搜寻犬一样,家里如果藏了零食,无论藏得多隐秘,他都能一下子就能翻出来。”

  “有时他还会说梦话报菜名,醒来如果能吃到梦中想吃的菜的话,就会很开心。当然通常都是吃不到的,毕竟我又不会做饭。”

  “那家伙还很怕冷,冬天睡觉要盖好多层被子在身上,假装自己是豌豆公主故事里的那颗豌豆。”

  他闭上眼睛,乔可均娓娓道来的画面和场景犹如长卷在他脑海里徐徐开启,仿佛他自己也曾亲身经历似的。

  但这怎么可能呢。

  “那个小傻子还说……他还说,只要我答应不再把他的零食藏起来的话,他长大以后就和我结婚。”

  温白凡感到太阳穴一阵“突突”发涨,一睁眼看见乔可均隐隐带笑的模样,他的无名火蹭蹭往上冒。

  乔可均瞥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吃醋了?”

  温白凡怒道,“傻子才吃醋!”

  乔可均轻笑一声,附到他耳边沉声道:“你承认你吃醋了我就亲你一口。”

  “谁、谁想被你亲啦!温白凡大惊失色,“我才不想!”

  “那你亲我吧,我想被你亲。”说起这种崩人设的腻歪话时,乔可均坦然的语气里居然没有一分一毫的不自然,平静地仿佛在谈论天气。“我吃醋了。”

  温白凡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呀?”

  他刚睡醒,没戴眼镜,水润微红的眼眸流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神采。

  有种说不出的勾人的味道。

  乔可均微微俯下头,在他的眼角飞快啄了一口。

  “因为你和唐笑风的关系……”他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起视频里看到的情景,被唐笑风痛殴在地的温白凡从始至终没有真正起手反击。

  他坦诚道:“我很在意。”

  温白凡十分错愕,他不曾想到会在乔可均嘴里听到这个本应与他毫无牵扯的名字。

  那一瞬间,他的心思闪回了方才真实的过分的梦境之中。如果说唐笑风已经知晓了他和赵明在暗地里所做的一切,那么……

  难道……

  温白凡略一抬头,注视着乔可均光洁而轮廓分明的下巴,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个男人极度冷静而聪明,和他变得亲密,无疑也会增加自己另一层身份暴露的风险。

  只是……

  乔可均舒展长臂,虚虚地将人圈住,“要哄,要抱。”

  被一把抱住的温白凡难为情至极,但他却没有动弹,只静静屏住了呼吸。此刻气氛就像一只被陈列在水晶盒子与天鹅绒之上的瓷器花瓶,美好且富有紧张感,他舍不得打破。

  温白凡在心底叹了口气。

  也许自己早就倦怠了吧,什么正义的使者,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件被驱使的工具而已。

  他被矛盾撕扯,乔可均却出奇平静。在他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里,温白凡似乎看到了一丝怜悯。

  莫名的冲动在温白凡心头翻滚,他想将自己过往的人生在这人面前全然摊开。

  “我是说如果,”温白凡将脸埋在乔可均的肩上,呼吸着他身上疏淡的木调冷香,闷闷地道,“如果真正的我,并不是你现在所看到的样子,那你……”

  “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乔可均平静地问道。

  无数话语被顶到了舌尖,却在脱口而出的一刹折返。

  “我、我想起来我刚才正在泡面来着……”温白凡含糊道,“光顾着说话,现在该泡糊了。”

  不行。

  不能把乔可均也拖入无尽的深渊。

  这样太自私了。温白凡痛苦地想道。

  他挣开乔可均的怀抱,不料对方手臂一收,将他抱得更紧。

  “泡糊了就别吃了。走,出去宵夜。”他伸手摸了一把温白凡的头发,“明天我带你见一见我的父亲,好吗?”

  虽然是问句,但乔可均的语气里带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

  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光明塔在夜空中熠熠生辉,是整座城市最耀眼的存在。

  微风的吹拂下,情侣挽着手双双漫步在滨江路上,空气里浮动着阵阵甜香。路边的小摊贩熙熙攘攘,都在卖力推销着一朵又一朵矜贵的玫瑰花。

  “玫瑰就算了,居然还有人在卖小鸡崽。”温白凡把脑袋从人堆里拔了出来,走远几步,才不解道,“这些吱吱喳喳的玩意儿浪漫吗?可爱吗?要我说,一只鸡最可爱的时刻就是被煮熟端上桌子的时候……哇,前边好多人啊!去看看!”

  乔可均斜睨了一眼喋喋不休的温白凡,任由他拽着自己往前走。

  吱吱喳喳确实不浪漫,倒是十分可爱。

  “哥哥,情人节买一枝玫瑰花给爱人吧。”一个只到温白凡胸前那么高的小姑娘挽着花篮子,怯生生凑到他跟前,可怜巴巴的语气仿佛是圣诞夜的小女孩在恳求路人买火柴。

  “多少钱?”温白凡顿住了脚步。

  “十块。”

  这个价格倒也算公道,温白凡爽快地掏了钱。

  难得见到一个好说话的顾客,小姑娘鼓起勇气,对着温白凡身边的高大男人说:“请、请问,您也要买一枝么?”

  小姑娘家的玫瑰花虽然卖得不贵,但没有硬纸包装,只是简单地削去了茎部的细刺,花骨朵上套着一个白色的花网,瞧着不是太精致的样子。再加上她胆子小,一句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不像其他人一样巧舌如簧,因而大半个晚上过去了,只卖出了寥寥无几的花枝。

  乔可均打量了她的篮子一眼,一脸淡定地掏出几张大钞,“剩下的我全买了。”

  小姑娘激动得花枝乱颤,一迭声道谢。

  温白凡凑到他耳边小声喊道:“我忍不住想叫你一声爸……”

  乔可均眯缝了一下眼睛。

  “……道总裁。”温白凡为自己掌握了新型网络词汇而骄傲莫名,“现在网络上都管你这种叫霸道总裁。”

  卖花的小姑娘忙着用彩纸和胶带将数十朵玫瑰扎起来,还不忘嘴甜地赞美看:“您女朋友真幸福。”

  乔可均指了指温白凡,大言不惭:“我送他的。”

  许是乔可均的语气太过自然,小姑娘也比较单纯,她笑着看了温白凡一眼:“你们朋友之间感情真好。”

  “不是朋友。”乔可均不紧不慢地纠正道,“是家属。”

  听见这个称呼的瞬间,温白凡心里有了一刹动容。

  他有亲人,有师长,有同侪,有后辈,但没有家。

  失去了父母以后,偌大的天地间便再没有天生属于他的位置。就算有,也是左右挪移腾出的空缺,终究让人感到不甚自在,倒不如独处一人。

  而从乔可均嘴里说出的“家属”两个字,让温白凡生起一种微妙而奇异的错觉,仿佛他们生来就该在一起。

  小姑娘识趣地迅速改口:“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也不是兄弟。”乔可均嘴角微扬,从她手里接过捧花放在温白凡手里,微微一笑:“他是我媳妇儿。”

  小女孩:“哦咦——?”

  一分钟后。

  两人已经并肩走出百米开外,温白凡才突然反应过来。

  “你才是媳妇儿,快叫老公!” 他用脑袋轻轻磕了乔可均的肩膀一下。

  “媳妇儿叫老公做什么?”

  温白凡气哼哼:“占这嘴上的便宜有意思咩?”

  “是没什么意思。”乔可均把玩着手里光秃秃的一枝玫瑰花,“毕竟我占的便宜可不止嘴上的。”

  温白凡:“哦咦——?”

  -

  乔可均还记得很久以前,那天他放学回家,发现自己庭院的树上长出了一个小男孩。

  小孩藏在婆娑的枝叶间和他聊天,活脱脱一只话多的鹦鹉,再看他的模样,皮肤白得像牛奶,眼睛圆溜溜的,又像极了初生时懵懂的小狗。

  进门的时候,乔可均看到玄关处的鞋柜旁摆放着两双陌生的球鞋。

  一大一小,一模一样的款式。

  今天的客人是一对感情很好的父子。

  乔衡镜虽然是公职人员,薪水不高,但乔家本身家底丰厚,他自然不会在衣饰上亏待自己,从来只穿那种得提前好几个月订做的手工皮鞋,还得经常让人进行悉心保养。

  像这种带有划痕和泥渍的普通球鞋,他的父亲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乔可均那时候只有十一岁,每天也是校服和运动鞋,父子俩从来没有穿过亲子装一类的东西。

  那天的客人,就是温钺和年仅七岁的小温白凡。

  乔可均站在玄关处,听见自己父亲说道:“你真的决定了?”

  “是的。”这是乔可均第一次听见温钺的声音,尽管陌生,但那温软低缓的声音莫名有种让人不自主卸下心防的力量。

  “那个人可以信任吗?”乔衡镜又问。

  “他是我最可靠的线人。”温钺无奈一笑,“比起我的那位好搭档,我更愿意信任他。”

  看见乔可均走了进来,乔衡镜明知故问,“回来了?”

  “嗯。”

  乔衡镜向他介绍了一下温钺的名字,只说是朋友,乔可均打了声招呼。

  “你刚才在院子里见到一个小弟弟了吧,他就是你温叔叔的独子,白凡。”乔衡镜说。

  “树上那个?”乔可均扬了扬眉,心里重复了一边那个小男孩的名字。

  白凡。温白凡。

  “树上?”乔衡镜有些莫名,“好好的怎么跑树上去了?”

  “是我顺手把他搁上头的。”温钺不着调地笑着挠了挠头,“我担心他乱跑,伤到了花花草草,你不知道,这小玩意儿看着乖,实际上可淘啦,以前总是把他妈妈气得半死……”

  言及早逝的妻子,温钺的笑容逐渐淡了下去,脸上闪过一丝哀伤。

  乔衡镜适时转移了话题,“这段时间就让凡凡在这儿住下吧,恰好阿均开始放暑假,他也不爱出门,就让他带着弟弟。”他轻笑一声,压低了嗓子,“老怪物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我的家里来。”

  温钺叹了口气:“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们多费心了,等我找到彻底脱离他们控制的办法,一定马上回来带白凡离开……”

  那时候,温钺也许不会想到,父子俩的再一次重逢,竟成了永别的时刻。

  -

  微拂的夜风将玫瑰的暗香吹散一室。

  沉睡中的温白凡呼吸绵长,他蜷着身子,半边脸埋在枕头里。被褥之间散发着乔可均身上独有的那股好闻的木调香气,不知是否这个缘故,在这里蹭床,他往往比在自己家里睡得更沉,频频梦醒的状况也能好上不少。

  迷迷糊糊之中,隐约感到身侧的床榻一轻。

  但不待温白凡多想,混沌无边的梦境便长出了双手,轻轻揽住他的脖颈,再次将他扯进了漆黑之中。

  乔可均披上睡衣,穿过客厅,走到玄关处。

  “来了?”他轻轻抬起眼皮,平静地看了来人一眼。

  “嗯。”对方从门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那张与乔可均长相酷似的脸上露出一抹略带探究意味的轻笑,“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他睡着了。”乔可均抬步往里走,压低了声音,“半个月前,我给他催眠了一次,他已经陆续开始想起很多事情了。”

  “来不及了,对方已经开始有大动作了。如果你真的想保护他的话,继续让白凡蒙在鼓里,不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乔可均在卧室门前停住了脚步,“那就按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