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猎罪者全知闲>第33章 六、忌日

  “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其三组核心症状分别为创伤性再体验症状、回避和麻木类症状、警觉性增高症状。”乔可均懒懒地支着下巴,有一口没一口喝着牛奶,一边随手往地上一指,对温白凡指挥道,“再把这些搬进柜子里就可以了。”

  温白凡一面哼哧哼哧地当搬运工,一面在心里默默腹诽,廖扒皮也是绝了,动不动就让人加班也就算了,居然让法医来兼任警队的心理辅导师,人尽其用到这份儿上,抠门得简直可以令阿巴贡羞愧,葛朗台流泪,泼留希金憔悴,夏洛克崩溃。

  也不知道老廖到底在想什么,明明那件案子早就已经被明令禁止调查,但专门针对他的心理辅导却每年都要进行一回,比年终奖还准时。

  以往每次的治疗时间,心理师多数都让他听音乐打瞌睡什么的,没想到乔可均这个半桶水,居然趁机让自己做苦力,还美其名曰“健全的灵魂来自强健的体魄”。

  真阴险啊。

  乔可均仿佛听见了温白凡的腹诽,嘴角扯起一抹笑意,慢悠悠地继续背书:“PTSD儿童患者与成人的临床表现不完全相同,会出现梦魇,反复扮演创伤性事件,沉迷与创伤有关的主题游戏……”

  温白凡苦着脸打断他:“这种BD□□理论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也不觉得我有任何的心理问题啊。”

  乔可均问:“你知道上一个心理辅导师的评估报告里是如何描述你的情况的吗?”

  温白凡茫然地摇摇头。

  “他说你已经从那件事的阴影里走出来了,痊愈了。”

  温白凡的眼睛亮了:“所以……”

  “所以他被廖处辞退了。”乔可均不紧不慢地说,“接下来,你,脱衣服,躺床上去。”

  见温白凡愣着一动不动的样子,乔可均皱着眉头想了想,妥协般地叹了口气:“要我帮你脱?”

  “不用,我自己脱。”温白凡惶恐,然后马上反应过来,“不对,为什么我要脱衣服?”

  乔可均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你刚才搬的那些资料上面都是灰尘,脏兮兮的还想上我的床?”

  温白凡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是说我为什么要上你的床?”

  “啊,心理治疗啊,催眠啊。我这边设备有限,能供人躺下的地方除了我的折叠床,就只剩下隔壁的剖尸台了。”乔可均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要不你挑一个?我倒无所谓。”

  温白凡:“……”

  乔可均语气很笃定:“放心吧,我读书的时候修过心理学学位的。”

  “我读书的时候还上过体育课呢。”温白凡不情不愿地解开扣子,嘟囔道,“现在跑步一样很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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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酥麻感自脊梁一路延绵至天灵盖,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几近催眠的放松感。

  温白凡不动声色地用牙齿刺破了舌尖,疼痛却迅速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奇异的欢愉掩盖。

  他素来擅长掩饰,之前的辅疗师倒也被他瞒骗过去了,只是在内心深处,他到底还是十分抗拒这种所谓的心理治疗,尤其在今天,笑风的忌日。

  唐笑风和他原本就是大学同学,后来又在同一年进入警队,唐笑风头脑敏捷,身手也很好,而温白凡眼光敏锐,观察入微,两人是廿三号刑侦处众所周知的最佳搭档。

  然而,就在七年前的这一天,唐笑风在科学城的一个生物科技园里开枪自杀身亡。被人发现的时候,温白凡就躺在他的尸体旁边,头部遭到袭击,昏迷不醒。

  醒来以后,温白凡关于此事的记忆一片空白,他失忆了。

  乔可均的手掌从他的额上移开,他凝视着温白凡缓缓张开的眼睛,轻声问道,“你刚才想起什么了吗?”

  温白凡单手撑着额头,眼神放空地着天花板,一些陌生的片段明明灭灭地在脑海闪现。

  他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正在此时,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传来。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乔新双手扒着门把手,从门边露出了半个脑袋,眼神烁烁,“温叔叔好。”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乔新的一瞬间,温白凡内心蓦然涌起一股奇妙的熟悉感。他撑起身来,有些意外地笑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今天不用上学吗?”

  “因为放寒假了哈……啾!”窗帘拉开了,午后的阳光像金粉一样撒落在小孩长长的睫毛上,他捂着嘴巴,轻轻打了个喷嚏。

  这一举动再次令温白凡产生了强烈而稍纵即逝的意识投射。

  “乔医生,又见面了。” 一个高挑美艳的长发女人出现在乔新身后,她利落地摘了墨镜,视线落在了乔可均身上,甜甜一笑,“这次你总该不会忘了我是谁了吧。”

  乔新扑到乔可均怀里,仰起脸对他说:“这个阿姨说她是我……是我妈妈。”

  温白凡一怔,妈妈?

  乔新撇撇嘴,努力摆出嫌弃的表情,但眼里却有着无法掩饰的期待, “这是真的吗?”

  乔可均看了夏若岚一眼,低下头,乔新还在眼巴巴等着他的回答。

  乔可均轻轻嗯了一声,“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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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休过后,温白凡慢慢溜达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的一只脚踏了进门,又退了回去,仰着身子往旁边一看,只见廖处长站在走廊尽头,一脸沉重地看向窗外。

  他走进办公室,残忍地拍醒了坐在唐欢妍位置上趴着打瞌睡的罗飞,“唐妹子都请假了,你还过来做什么?

  罗飞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含糊道:“张涛帮茹妹子修电脑呢,我回避一下,免得技术太好形成鲜明且残酷的对比。”

  “小茹那电脑才修好多久啊,怎么又坏了?”温白凡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地地看向罗飞,“你们鉴证的电脑有这么娇气吗?”

  罗飞嘻嘻一笑:“很惭愧,我只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温白凡轻啧一声,又指了指门外:“廖扒皮抱着个膀子木着个脸在外面装什么雕塑?就他那身材,沉思也不像大卫啊,顶多像个庙里的佛。”

  “烟瘾犯了呗。”罗飞压低了嗓子,宛如地下党接头暗号,“平时他老喜欢躲在厕所里抽烟的,今天复仇者联盟的成员见缝插针,故意把厕格都占满了,死活不让他抽。谁让他周末还老让咱们加班。对了话说,你今天医生看得怎么样,病治好了没?”

  “我觉得吧,你们好像才比较需要去看医生呢。”温白凡叹了口气,“一群神经病么。”

  将近五点的时间,廖处长走到温白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晚上我就不过去了,小付她不乐意见到我,免得像去年一样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温白凡笑了笑:“本来也不是多愉快的事情。”

  当年唐笑风的案子由廖处长负责调查,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对唐笑风不利的事实,再加上上头施压要求迅速结案,最终廖处长只能以唐笑风畏罪自杀定案。后来,这个案子被列入了需要高级权限才能解封的秘密档案,后人想要翻案也无从下手。

  正是因为这件事,付如筠和廖处长产生了龃龉,一气之下还辞了职。

  “就这吧样,你今天可以早点下班。”

  温白凡还想说些什么,廖处长已经转身走掉了。

  -

  黑夜渐渐吞噬白昼,留给天空一片斑驳的黄昏。

  在回廊下走着的时候,温白凡看见一辆线型流畅的跑车从停车场缓缓驶出,在他不远处的前方停了下来。

  风衣和高跟鞋勾勒出夏若岚美好的身线,她牵着孩子走到车旁,打开后座的门坐了进去。

  乔新别扭地甩开了她的手,忽闪忽闪的眼睛里却有种掩不住的喜悦,头发上落满了金色的阳光。

  回廊的边缘恰似一道无情的分割线,将温白凡与阳光下的人隔绝开来。他匿藏在阴影里,就像雪地上一棵积满雪尘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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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白凡曾听说,人的一生会经历三次死亡。

  第一次是停止呼吸的时候,在生物学意义上,他死了。

  第二次是下葬的时候,在社会关系里,他死了。

  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的时候,那时候他才真正死了。

  每年的这一天,温白凡和唐欢妍、付如筠都会聚在一起,遥遥为天国的唐笑风敬上一杯酒,仿佛他还在身边一样。

  温白凡一直明白,唐笑风才是付如筠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当年她提出和自己交往,也不过是对一直不开窍的笑风感到一点灰心罢了。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人来得及读懂自己内心真正的需求,时间就义无反顾地扑向了命运的怀抱。

  今晚的酒吧除了他们以外空无一人,没有播放音乐,周围一片安静,微醺的付如筠晃着一杯已经见底的威士忌,冰块在杯中碰出轻响。“白凡,还是没有办法想起来吗,笑风死去那天发生的事情?”

  “嗯。”温白凡心不在焉的摇晃着手中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玻璃杯,迷离的光线在他眸中乍浅而深。

  赵明忙碌的背影一顿,侧过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新酒,满上三只杯子,端到他们面前。

  唐欢妍拿起一杯仰头灌下。

  她今天陪着父母在哥哥的灵位前待了一整天,最后,母亲抹干眼泪,丧气地说:已经七年了,害死笑风的家伙恐怕要永远地逍遥法外了吧。

  如果神之手能替我哥哥报仇就好了。唐欢妍把脸闷在手臂里,神志不清地自言自语。,

  两位女士已经醉得差不多了,温白凡打了个电话,让早就在附近待命的罗飞前来接人。

  没想到比他更先来到酒吧的是汪禹,不过他没有看到几位熟人。

  温白凡揉了揉发涨的额角,脚步不稳地走到他身边。

  “组长?”汪禹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醺意盎然的脸颊,连忙扶了他一把,“你怎么喝得这么醉?”

  “你、你帮我个忙……”温白凡眯起眼睛,手臂一阵乱晃,艰难地找准了方向,指了指趴在桌上一个隆起的人影,“帮我把付、付大记者送回家,那个……我喝高了,你点完头我就该撑不住了。”

  “先别倒,把地址先告诉我了再倒!”汪禹慌忙掐了他一把。

  人都走光了,赵明任由温白凡团在卡座里睡得天昏地暗,又将一杯盛在陶瓷保温杯里的蜂蜜水放在他触手可及处。

  温白凡的酒量不佳,酒品却让人很省心,反正喝多了就得睡觉,不拘觉短觉长,反正得眯上那么一会儿,醒来以后人就能清醒不少。

  记得他十八岁的那年,也是赵明把他养在身边的第十年,温白凡第一次出任务。

  回来以后,他生平第一次喝了白酒。

  一杯下肚,温白凡把空杯往桌上一撂,头一歪,就平静地呼呼大睡,害得赵明还以为他晕倒了。

  十八岁的温白凡和现在其实一点都不像。

  那时候的他不声不响,不主动和人交流,眼睛里没有光,安静得让人心惊。

  赵明知道这孩子会成为比他的父亲更加无坚不摧的武器,从有记忆的那一刻起,他所背负的痛苦与孤独铸就了他的冷静和锋利。

  对于这个孩子,赵明的情绪很复杂,骄傲之中夹杂着微弱的怜悯。

  唐笑风是温白凡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

  两人十九岁相识,进入警局以后成为搭档,直到唐笑风死去,算起来真正相处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五年。然而,他让温白凡在性格上产生的巨大改变,连作为养父的赵明也忍不住暗自心惊。

  当然也有点欣慰。

  这个孩子本来可以活得轻松许多,如果没有二十年前的那一场意外。

  赵明看着温白凡沉睡的侧脸,眼眸里划过的光凝聚成一条狭长幽深的隧道,将他的思绪带回了过去。

  只可惜,唐笑风知道得太多了。

  -

  温白凡醉了,伏在桌上,意识沉入了梦境之中。

  他坐在一列火车上,车厢晃晃悠悠。窗外偶尔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却又隐入了幽暗狭长的隧道里。

  也不知道开了多久,火车终于停了下来。

  温白凡下了车,月台上一个人都没有,太阳明晃晃挂在天边,空气很闷热,他忍不住伸手松了松领子,却发现自己身上的毛衣变成了一身挺括的黑西装。

  左胸前的口袋还嵌着一朵意味不详的白花。

  他沿着长长的楼梯往上走,楼梯很长,向上看不到尽头,他一步一步往上走,直到脚有些发麻了,终于看到一处平地露了出来。

  他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唐笑风巨大的黑白遗像赫然出现在他前方,他的嘴角抿成一条直角,神情肃穆,如同深夜走廊尽头的镜子里骤然出现的幽灵。

  温白凡回头一看,身后的楼梯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偌大的灵堂,和黑压压的一片来参加葬礼的人。

  他们垂头默哀,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周围安静得如同坟墓。

  天上传来若隐若现的灵乐,但关上门的灵堂却把让这声音隔离得模糊不清,温白凡额前渗出汗珠,仿佛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扭曲起来。

  那黑压压的一片突然齐刷刷抬起来,一张张渗人的面孔如同发恶的妖魔一样从空中向温白凡扑来。

  那些面孔,属于那些被“神之手”处决过的罪人。

  但这不是最震惊的画面。

  他看见唐笑风从遗像里走了下来,站在他身前,将这些面孔一一驱散。做完这一切后,唐笑风转过脸,朝他点了点头,重新回到了墙上的黑白照片上。

  温白凡再回过头,来参加葬礼的人变回了他认识的人,郑局长,廖处长,还有不少已经离职或是早已调到别处去许久不见的同事们。那时候的唐欢妍还是个小女孩,但已经能够陪伴在父母身边迎来送往,坚强地为兄长张罗身后事。

  付如筠上了一炷香,站在温白凡身边,怔怔看着遗像上微笑着的唐笑风。

  不知是一闪而过的泪水,还是烛火的摇曳倒映,让她的眼睛看起来近似剔透水润的琉璃。

  她脚步匆匆走出灵堂,跌坐在堂前的台阶上,在半边绯色的天空下,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恸叫。

  温白凡追了出去,可没想到一脚踏上台阶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失重的感觉,他猛地闭上了眼睛,等这阵天旋地转的过去,再睁开时,他发现自己趴在了会议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