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沉于昨日>第159章 腐烂的期望之花(十六)

  卫嘉祥并非自愿当老师的,夏濯从信里得到了这个线索。

  结合他母亲的话,似乎是由于对已经去世的丈夫过度崇拜,才会想让儿子也踏上同一条路,为了完成丈夫生前还未完成的事。

  也是。

  一个留学回家想着成就一番事业的年轻人怎么可能甘于被困在一座封闭的山上教语法和函数?

  直接辞职不就好了,为什么还得母亲同意呢?

  夏濯又有些想不通。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没有本事,为什么不能果断一点直接去做想做的工作呢?

  他把信叠吧叠吧收起来,刚要往仓库里塞,纸却在他手里变了形状,成了一把指甲盖大的钥匙,比宿舍门上的还小了一圈,要是揣在兜里什么时候掉了都不带半点声响。

  有布偶服护体,夏濯胆子又恢复到了平常关渝舟在身边时的正常水准。

  就是这东西套在身上走起路不太方便。

  他迈着步子绕着女人转了一圈,感应不到参与者的存在,她脸上的裂缝也被修补好了,正悲伤地低头缅怀去世的丈夫。

  正当他背过身,打算继续往前寻找离开的路时,女人竟然又对着棺材抹泪低语起来。

  [孩子他爸……小祥最近脾气越来越怪了,上次他好不容易过年回趟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带他去串门都不愿意,凌晨一个人坐阳台上抽烟,要不是我听见点动静,起夜时差点给他吓出病来。当时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你说这孩子,怎么越长大越不听话了?大冬天的也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我就他一个亲人了,他怎么就不能懂我这个当妈的心呢?非要我掏出来给他看看才行吗?]

  [让他去老老实实考个教师证也不愿意,这让我怎么把他塞进城里那些正规的学校?现在好不容易给他送澄阳高中里当老师了,人家校长认人才,多好的机会啊。我都和你那些朋友打听过了,澄阳高中口碑好得很,政府那么看中,他到时候拿个引荐信去城里哪所学校能不成?]

  [你说说,他怎么就这么不听话,一天到晚还想着创业。这年头创业是那么容易的事吗?稍微不留意就血本无归还得背一辈子贷款,我让他老老实实,和你一样教书育人不是很好吗?]

  [现在的孩子,都不懂这当家长的难,在外头对谁都笑眯眯的,回到家里跟我就没多少好脸色,我辛辛苦苦十几年一个人把他拉扯大还给他送出国我容易吗?出去一趟就觉得自己能上天了,你说我这养了个什么白眼狼。]

  [嗳——]

  良久,一声叹息,再无下文。

  从梦境正式开始后,剧情线似乎开始往卫嘉祥的身上偏了。

  夏濯在原地站了两分钟,仔细装好钥匙,一摇一晃地朝前方更黑的地方走去。

  细碎的声音盘绕,扭曲的树有自己的想法一般蠕动着枝条,在潮湿的泥土上攀爬生长,不断向四周膨胀,好像要把天地间所有空隙都填满。夏濯横跨过去,看着密密麻麻堆叠的植物,脑子里忽然浮现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停下了脚步。

  ……如果这个场景是和卫嘉祥息息相关的,那为什么花园的诡树会出现在这里?

  胡子默死在了花园里,所以他们认为花园里的变动都是受胡子默的影响,这是所有人的第一想法。

  但有没有可能所有死去的学生和胡子默没有关系呢?

  学校里的学生都说在害怕胡子默,是胡子默回来为遭受过的流言蜚语复仇,但没有一个学生确定地说是亲眼看见胡子默杀人。

  所以很有可能从一开始他们就想错了。

  先入为主的概念会对后续思考产生很大的影响,从刚入梦开始,梦境给参与者的关键词就是“自杀”和“欺凌”。而将这两个关键词结合在一起,导致缘由的箭头轻而易举就指向胡子默。

  他们不了解胡子默,没有真正和他接触过。

  那些熟知胡子默的人是怎么说的?

  在他父母心中,胡子默一直是一个懂事善良的孩子,哪怕生活已经对他很不公平,他也会帮助比他更艰难的人。

  李叔的话还清晰地萦绕在耳侧,第一次听只能明白浮于表面的惋惜,第二次回想却明白了这分明是个提示——“他明明是个好孩子。”

  可是没有人信。

  除了他们四人在花园里撞见过胡子默一回,其他人根本对这位高中生没什么印象。只要不去刻意打扰,对方也不会上门找麻烦一样。

  当初在花园里时,胡子默并没有伤害他们。想了这么多后,夏濯突然觉得他那时是在催他们快点离开。

  最不该出现的东西是上吊绳,是不是也代表了胡子默的死也是不该发生的事?时光倒退是想要参与者阻止悲剧发生吗?

  这么说来……

  他脱下厚重的熊猫服,在一窝蜂涌上来的树枝触上肌肤前摊开了掌心。

  像是嗅到了熟悉的鲜血气息,猛烈的颤动后,交叉蛮横的树枝潮水一样躲避着缩回去,一条崭新的通道展现在眼前。

  那种避而不及的样子让他想起了先前卫嘉祥刻意跳过六班不介绍的神情。

  又经过一次驱赶后,红色的数字痕迹已经淡到难以辨认,怕再撞上一次树就没法故技重施了。

  他揉了揉有些发烫的手心,微弱的光映入视线,出口就在正前方。

  夏濯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怕关渝舟等急了,也急着快点出去告诉对方他的新想法。

  乳白色的光和来时一样,触摸时却带着一股暖流。他穿过这道光,接连翻书的声音先落入耳中,睁开眼后他正扶着门站在一班的黑板下,一双双眼睛好奇地看他,却没有吵闹地窃窃私语起来,更是有一些学生很快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了书本上。

  ……这就是纪律最好班级的差距吗?

  夏濯想着六班恨不得掀破天花板的动静陷入沉思。

  左右看都没有关渝舟的身影,走廊里更是安安静静。直到第一排一个学生小声问他:“老师,你也是来找卫老师的吗?”

  夏濯注意到了这个“也”,他点点头:“对。”

  “他刚才被关老师叫出去了。”

  “他们往哪边走了?”

  “往那边。”学生指了一个方向。

  “谢了。”夏濯迈开腿。

  他记得这边尽头是厕所,消毒水的气味很清晰,地上还有不久前拖地留下的水痕。

  环顾四周,有两串脚印前后进了男厕所,隐约间能闻到一缕刺鼻的血腥气。

  怎么回事?

  “关老师?”

  没人回应。

  他顿时一阵慌乱,隔间的门全部闭着,接连开了几个都不见人影。乒乓杂乱的声响混着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像整个人噗通掉进深井里,成百上千米的高度让他头晕目眩,眼前都因不齐的心率而阵阵发黑。

  “关老师……关渝舟!”

  直到他打开了最后的隔间门,似是被急促的喘息所惊动,里面的男人慢慢转过头来。

  关渝舟神情肃杀地攥着卫嘉祥的脖子,瘫在地上的人满脸青红,似乎受内伤导致晕过去了,嘴角边淅淅沥沥的血往下流,已经汇聚成面积惊人的一滩。

  夏濯被震得说不出话,但重要角色在不该死的剧情线上死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连忙想上前阻止,却见关渝舟一顿,随后甩开了手上的卫嘉祥。

  夏濯对上他那双赤红的眸子,察觉到他的情况很不对。

  关渝舟眼睛没有神,不带什么情绪,却比他生气时给人的感觉还要冰冷。

  他刚平复没几秒的心再一次高高悬起,眼前的光线暗了些,他只能看着关渝舟抬起那只沾了血的手向自己伸来。

  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

  隔着头发,那只手也凉得有些过了,一点温度都没有。

  来不及多想,夏濯抱住他的手腕。

  手还在他的头上抚摸,动作很僵硬,力道也愈发失控。反复确认着存在一般,蜷起的食指卷着他的发丝拉扯,顿顿疼痛顺着头皮反馈给夏濯,他也没皱一下眉,任由对方触碰着。

  紧接着,那只手沿着脸颊下滑,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红痕。

  夏濯嗅着近在咫尺的血腥味,蹭了蹭他的手心。

  刹那间,躁动的情绪得到温柔的安抚。

  那双眼睛里的红色被漆黑的漩涡吞噬,关渝舟倏地收回手,用衣袖去擦在他脸上留下的血迹。

  “怎么不躲开?”

  夏濯笑了一下:“干嘛要躲,你又不是鬼。”

  关渝舟没说话,静静看他。

  “这不碍事吧。”夏濯踢了踢卫嘉祥的鞋底,这人怎么看也不像不碍事的样子,但他指的是这样对梦境有无影响。

  关渝舟声音沙哑,解释什么一般瞥了眼地上昏迷的人:“是他说不知道你在哪里。”

  夏濯抿抿唇,拉着他的手腕带他去洗手台前清洗。

  处理完一抬头,关渝舟正揉着太阳穴,眼睛紧闭,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额头也出现豆粒大的冷汗。

  头一回看见他这么虚弱的样子,夏濯吓到了,“你怎么了?”

  关渝舟张嘴想说什么,却捂着胸口干咳起来。短短几秒汗水便浸湿了他的头发,嘴唇褪了血色,喘息也变得艰难。

  夏濯扶住他的腰,触摸到关渝舟冰人的温度。他慌神地掏药塞到男人嘴边,一股热流打破了他最后的镇定,也给洁白的药片镀了颜色。

  关渝舟吐血了。

  “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了,关老师,你……你受伤了?”

  夏濯让他躺下,关渝舟却撑着水池一动未动。药被他含在嘴里,压在舌下,抿化时的微苦被血覆盖,太阳穴处传来的阵阵钝痛像有人拿着锥子在不断敲击,头疼得仿佛快要炸开。

  耳边夏濯还在喊他,用颤抖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镜子里,卫嘉祥一声不吭地原地坐起。他垂着头,泥土混着雨水的腐朽味道从窗外飘进,发黑的粗枝沿着墙壁延伸。

  夏濯匆匆回首,看见的却是一成不变的景象,卫嘉祥仍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一旁的窗也关得牢固。

  也许之前在他身上吃过亏,长了点记性的植物这回把目标放到气息虚弱的关渝舟身上,它们试探着在镜子里穿梭,一点点由远及近地靠近,想从中爬出来,把人拉进镜子的世界中。

  见情况不妙,夏濯拽着关渝舟的衣服,这人却成了雕塑一样纹丝不动。

  眼看手一样的枝条探出头来,夏濯梗着嗓子,手上力道一松,颇有种豁出去的架势,“你再不动我就要和你分手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起了效,关渝舟猛地睁开眼来。

  镜中映出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比夏濯在梦境中鬼怪身上看见的还要幽深。

  那是种火红的,惊心的,如同末日降临时诡秘的颜色。

  镜中的一切都停下了,仿佛没有依附的玩具积木,挣扎着小幅度战栗起来。探出头的那一节枝条进退难当,还没缩回去,便听哗啦一声响——

  镜面毫无征兆地从中央呈蛛网状碎裂,模糊的边缘在下坠时反射出无数道彩虹的轮廓,凝聚起来的光线把关渝舟的脸照得近乎透明,身影也显得格外遥远,仿佛要和窗外的天光融合在一起。

  夏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面前的男人变得有些陌生,身上一直以来的熟悉气息被挥散,像他在星海里看见的那些模糊的、怎么走也没法靠近的星星。

  被夹断的树枝成了粉尘,夏濯往后退了一步,几乎是同一时刻,关渝舟向前逼近一步,填上了拉远的那段距离。

  刚洗净的手还带着水汽,这回没落在头顶,而是靠近夏濯的脖子,指尖虚触上跳动的脉搏。

  夏濯心里咯噔一声,他盯着那双眼睛,在里面找到了满目错愕的自己。

  他声音发涩:“关渝舟,你——”

  话音未落,脖子上的手下移,揽住了他的腰。

  焦灼的呼吸瞬间逼近,夏濯没有地方可以躲,整个人被抵到水池上。

  男人的眼睛里混沌一片。被一瞬不瞬地凝视,夏濯也不禁呼吸困难,兴许是腰上那只手力气实在是太大了,他甚至感到有些头晕目眩,头脑同样陷入一片空白。

  汗湿的额发搭在眉眼上方,称得关渝舟面部轮廓更生硬。

  “不。”关渝舟贴着他,微垂的眼睫下暗流涌动。

  还没明白这个“不”是在否认什么,关渝舟惩罚似的咬住他的唇。

  这个吻虽然速度缓慢,却没什么温柔可言。

  夏濯闭了眼,舌尖尝到了些许苦涩与腥甜,那是关渝舟血和药混合的味道。

  时间概念被弱化,夏濯一时只听见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快喘不过气时,他下意识推向关渝舟的胸膛,关渝舟却在那之前先一步放开了他,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摔向地面,彻底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