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种田玩家的午夜逃生故事>第86章 减与增之隙间(中)

  电梯轻微地摇晃着向下沉没。

  狭窄的铁盒子内部没有光源, 双开门合拢后, 便陷入了一片绝对的黑暗之中。

  方时清摸索着后退, 慢慢找到了电梯的角落,坐了下来。黑暗之中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 以及外部铁皮摩擦的,遥远的背景音。

  他感觉非常平静,甚至觉得自己很久没有得到过这样纯粹的安宁和释然了。这简直令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自己并不是在不断下沉的狭窄电梯中、走向一个会杀死自己的怪物, 而是正坐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里,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的路上。

  这真是非常不错, 他想,再好不过了。

  以前曾经看到网友讨论, 说怎样的自杀方式最平静无痛而且不会给别人添麻烦,讨论的结果是“见义勇为时不幸身亡”。

  自己现在的情况, 大概正是得了这个答案的个中精髓:非但没有给人添麻烦, 反而能给队友们帮上忙。

  在没有出路的情况下,通过放弃自己生命的方式,换到了其他人生存的机会——这种死法是如此地顺理成章, 几乎到了可以被称为“牺牲”的地步,绝对会被别人铭记在心, 赶上忌日, 说不定还能得到几柱香火。

  如此高尚的词语居然能够安在自己这种人身上, 这对于活着时毫无意义的人生而言, 真是不能再值了。

  但是,却并不恰当。

  他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本质上与“高尚”没有任何关系。

  他当然想让别的玩家们能好好地活下去。大家都各自有着留恋生命、留恋现实的理由,都肯为了活下去而付出努力,乃至于不择手段;仅这份对生命的渴望,就比他强出太多了。但之所以会选择现在的做法,却绝非出于什么舍己为人的无私心思,而只是因为,他自己想这么做罢了。

  只是因为他不敢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愿,而故意替自己找了一层遮羞布罢了。

  他非常喜欢打游戏。这世界上打游戏的人何止成千上亿,归结起来却跑不出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把游戏当事业玩的,比如电竞选手、直播主播、游戏策划;第二种是借助游戏来放松身心的,平时适度玩一玩,对娱乐和工作的界限管理得非常分明。尤清雨大概就是这种类型,她游戏打了不少,学业也一点没落下。

  第三种……就是现实生活一事无成,不得不躲进虚拟世界寻找安慰的。与其说游戏上瘾,不如说是只能在游戏中找到成就感和掌控感,所以越来越没法回到真实的世界里了。

  他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人。

  一旦受挫,就躲回游戏里;一旦有无法面对的状况,就躲回游戏里。一旦失去了什么,就躲回游戏里。

  游戏里总是万事称心如意的。只要认真锻炼,就能让身体属性上升;只要送对礼物,就能让NPC好感上升;只要用心经营,就能让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好。一切都顺理成章,都可以预测和掌控。

  他也曾经想过,自己真的有那么喜欢游戏吗,还是只是沉迷于游戏带来的成就感和掌控感?或者,只是借助这个借口而不停地逃避现实?

  ——如果可行的话,能一直逃避下去,不也挺好的吗。如果能永远躲进游戏里的话、能永远逃避现实……的话,不是挺好的吗?

  所以他喜欢这个虚假的游戏世界。这里的自己活在世外桃源一般的偏僻小镇上,拥有健康的体格,继承了一座农场,可以认识很多朋友,按部就班地挣钱生活,走向光明而可预期的未来——如果能摆脱夜晚和副本的阴影,那就更好了。

  说到底,他根本就不想回到正确的人生里去。比起攒够200万然后回家,他更希望能够永远地留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永远地进行一场没有尽头的游戏——

  即使代价是死亡、是丧失人格,是变成游戏里的NPC,那也无所谓。反正本来就是对他人对社会没有任何贡献的生命。

  他当然知道这种心态很不健康,甚至可能是某种心理疾病。所以每次有类似的想法一冒头,就会尽快在心里转移话题;所以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来制止,比如——会给别人造成心理阴影、会给队友带来压力、大家都这么热爱生命我怎么能不爱、我这么不惜命未免也太对不起世上所有没活够就去世的各位了、生命多美好——

  诸如此类,净是一堆冠冕堂皇的借口。

  可是唯有自己的心是不能欺骗的。生命美好,当然美好。但如同肮脏的玻璃珠子一般的人生,即使有意义,也非常有限,非常……令人厌烦。

  玻璃珠子不值得特意砸毁,但若是能够通过毁了它换来更好的珍宝,那又有什么不能毁的呢。

  寻根究底,现在他的做法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只是在自我满足,是最自私不过的行为。

  搞笑的是,却偏偏得包裹上一层“是为了让其他玩家能活下去”的大义,他才有勇气实行这件事。

  其实这也是在逃避吧。自己的人生好像就是不停地——不停地逃避,好像逃走了就能让那些不愉快的事物都追不上自己似的。

  不过,这漫长的旅途,总算可以划上句号了。

  ——马上就能抵达自己梦寐以求的终点了。

  电梯底部传来与地面接触的轻微震颤,带来些许失重感。面前的双开门再度无声地滑开,明亮的白光洒了进来。

  方时清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锈迹,慢慢往门口走过去。

  那个BOSS——那只三米多高的拼接怪物,就静静地站在十几米开外,睁着眼睛看着他。

  他本来以为,不管之前看得多开,等到了怪物面前自己多少都得怕上一下来着。没想到BOSS虽然身高依旧,气场却大不如前,看上去压迫感弱了很多,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心态有所改变,还是它发生了什么变化。

  BOSS移动它有着三个关节的组合长腿,往前晃悠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方时清抬头看着它的脸,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居然从那张僵死的脸孔上读出了欣喜和惶恐的味道。

  ——呃,它是在……为了自己终于能够把楼盖完而高兴吗?

  这种感情外露的表现,令它显得更像个人了,进一步削弱了异形的外表带来的恐惧心。

  BOSS伸直了锥形的手臂,锥尖杵在地上,很快地挪动着,竟然是在写字。

  方时清回忆起了水里捡到的记录上的内容,里面说BOSS一天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狂躁,而不狂躁的时候是可以写字交流的。看来,现在这个BOSS正处于镇静期?

  地上的字竟还是倒着写的,这大大方便了他的阅读。

  “——你真的愿意成为这栋楼的祭品吗?”它这样写道。

  “……”

  不是,人都到已经这来了,你还问啥?还搞得迷之正式?

  神话传说中的河神、大仙什么的,它们收童男童女做祭品的时候,一般也不会问祭品乐意不乐意吧?

  方时清继续盯着BOSS看,BOSS转了转眼睛,躲开了视线。

  “……”这态度好像有点奇怪啊。

  如果不是那张脸已经不知道死了多久,如果不是环境实在是差了太多,他简直要误以为这是少女漫画里的求爱场景了——“你愿意成为我的祭品吗?”男主角牵起女主角的手,深情款款地问道。

  看他迟迟没回应,BOSS又在地上划了一句话。

  “我需要骨血、心脏,最需要的是意志。如非自愿,它将对我的楼毫无益处。”

  方时清没太看懂这句话。是说送下来的“祭品”必须是自愿来送死的才行吗?如果是被迫下来的,就不能帮他建楼?这又是什么道理?

  不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试探着问道:“如果我是自愿的话,那你的楼就能盖好了吗?”

  BOSS在地上画了个勾。

  “……那,我会……死吗?”

  BOSS又画了个勾。

  “等你修好楼之后,我的队友,呃,和我一起在楼里的几个人,能安全离开吗?”

  BOSS又画了个勾。

  “——我明白了,”他点点头,“我是自愿到这里来的。”

  *

  天台上静悄悄的,一时之间谁也没再说话。

  肖锋镝下去之后便没有任何回音了。玩家们眼看着电梯一点点下落,心也跟着沉落,具体滋味或许因人而异,但不管是谁,都没法真正地“因为自己的幸存而感到喜悦”。

  “肖哥……他应该,能赶上吧?”曾昕颤抖着嘴唇问道。

  “应该能吧……”

  尤清雨说得底气不足。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能不能赶上”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即使他的速度比电梯更快,提前到了BOSS那里,他也不一定能做什么。

  那个BOSS——不是区区一个人类能对付得了的东西。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那两人能够从BOSS手里逃出来而已。然而那样的话,玩家们还会陷入和先前一样的死局。

  “一定能行——”

  一句话刚说到一半,周围突然白光一闪。

  熟悉的粘稠挤压感从四面八方传来,下一刻几个人都被扔到了凌乱的工地上,胡乱地摔作一叠。

  “这是怎么……啊。”

  尤清雨翻身坐起来,一眼看见不远处干活到一半的工人们正好奇地望着他们,终于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回来了。

  他们从副本里出来了。

  这里是游戏的主场景,是那栋正在重修的废楼。

  贺相武栽在一堆碎砖块上,扎得直吸冷气。他从砖块上滚到平地上,一堆紧跟着传送出来的矿物和宝石稀里哗啦地砸在了他身上。

  他呆愣愣地捡起一粒宝石,默默抱住头,崩溃地嚎哭起来。

  赵竣摔出来的时候还是晕的,在地上滚了两圈才悠悠转醒。他懵逼地看了一圈周围,好一阵才回过神。

  “这是,出来了?……怎么出来的?”

  明明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面前的情形却着实称不上喜庆。他看见两个姑娘在抱头痛哭,顿时更加懵逼了。

  “怎么了?……小方呢,人呢?”

  顾晋泓坐在旁边,半晌后,慢慢地回答道:“他大概,已经不在了。”

  *

  BOSS整个身躯都剧烈地哆嗦着,四条手臂和细长的腿不住颤抖,早已浑浊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它激动得连字都划不稳了,写在地上的线条歪歪扭扭的。

  “谢谢。”它写道。

  ——真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BOSS的感谢。方时清感到一阵荒诞,随后神奇地又有点高兴。

  “不会疼的。”它接着写道,“感到恐惧的话,可以把眼睛闭上。”

  “……”

  怎么感觉怪怪的。

  “无所谓了,”方时清说,“反正人这一辈子只能死一次,别管体验怎么样,之后都没有闲工夫去回味了,对吧。”

  BOSS停顿了片刻。他突然感到胸腹之间一凉。

  尖锐的锥体穿透了他的整个身体,从背面穿出来。僵麻的感觉从被刺中的位置飞快地扩散,很快便蔓延到整个躯干。

  那根尖锥一直向前推进着。BOSS歪七扭八地走到他跟前,微微俯下身,用一双正常的手臂掰住了他的胸膛。

  这次的僵麻感,比刚到一楼时经历的那次扩散得更快,大概是因为现在离BOSS本体更近的缘故。

  他只觉得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勉强低头看去,只见身上淌落了很多红色的液体;那双手大概是徒手撕开了他的胸口,穿透血肉,折断肋骨,握住了内里跳跃的心脏吧。

  工科生讲话一向很实际,BOSS说需要骨血心脏,这并不是一句虚指,而是实实在在的“骨血心脏”。

  去掉了心脏的人类,一定是活不了了的。

  这是何等高超的麻醉手段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能令人在开膛破肚时也毫无感觉——简直像——某种觅食的蜜蜂一样。它们将毒素注入猎物体内,猎物便失去了反抗的能力,陷入了麻醉状态,随后它便能用猎物的血肉来孕育下一代了。

  这个BOSS,就是盘踞在废楼最深处的王蜂,要使用祭品的血肉来催生他的心血之作——他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