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的伤其实还有点儿疼。
那种疼是皮肉里一点点研磨出来的,无法忽视的疼痛,出医院前叶潜给了点儿止疼片儿,景丞刚钻到车上拧了瓶水,把止疼片吃了过了会儿才感觉好受了点儿。
孟然看到他会混乱,看不到他也会混乱,景丞无法在其中找到一个正确的天平去选择什么,至少他要遵从自己的本心,在孟然家楼下这么守着会让他安心很多。
邱岘说要把女鬼带回去研究一下身世,按宴尘远的说法,邱岘是负责管理鬼魂这一块儿的,带回去研究一下说不定还得翻翻生死簿,找到这个女鬼究竟死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此推断他们的猜想是否正确。
基本八九不离十了。
景丞望着天空,慢吞吞地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宴尘远在车上给他留了盒烟还有打火机,景丞吃止疼片的时候顺便拿出来了,这会儿打火机在手里转来转去,最后还是没忍住,点了一根烟抽着,烟雾刚升腾起来就被风吹成轻柔的纱,朝着远方飘得无影无踪。
抽了两口景丞就把烟掐了,眯缝着眼睛看着小区里跑出来的人,打火机往兜里一揣,无奈地笑了下:“哎。”
孟然的速度很快,但周边的路灯灯光落到他脸上时,景丞就能够判断他的神智是清醒的,所以这会儿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为无奈,他能猜出孟然为什么下来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孟然跑到他面前,闻到了什么之后皱了下眉。
“这都能闻到?”景丞抬起手凑到鼻子前嗅了嗅,“我就抽了两口。”
“你为什么不回家。”孟然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不想回,”景丞笑着说,“我就想在这儿待会儿。”
“是怕我跑了么?”孟然说完这句,顿了很久,“你放心,我不会跑,我很清醒。”
“嗯,”景丞点点头,“是要我夸夸你么?真牛啊,长这么大了居然不会跑。”
孟然啧了下,抬眼看着景丞。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景丞还是笑着,“但是我不光是为了你,我是……我自己想在这儿待着,明白么?”
“你现在兴趣爱好这么别致了么,”孟然把手揣进兜里,往车门上一靠,“这么冷的天儿,往车门外面一站,你是路灯精?”
景丞也往车门上一靠,笑着没说话。
“这么尽职尽责的话叫宴叔叔帮你找份保安的工作吧,”孟然继续说,“以后就能养家糊口了。”
“是啊。”景丞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车还是挺干净的,但跑了路终究会沾上点儿灰,两个人没在意那个,往车门上靠着以后谁也没有再说话,天空上有几颗不怎么亮的星星,掩在云雾里,被城市灯光染了色的天基本看不见什么星星了。
但在上一关的时候,星星和月亮都特别亮。
那时候天空清澈得一塌糊涂,星星繁多得汇聚成河,树林上挂着银叶,美好得像梦,现在看来又何尝不是一场梦。
孟然不知道自己处于这场梦境的何处,但他知道自己处于风暴之中。
“你没有情绪吗?”孟然忽然问。
“有啊,”景丞说,“我又不是真的路灯精。”
“那你,”孟然仰头看着天空,余光能瞥到景丞朝他看了过来,“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暂时没有吧,”景丞笑笑,“等你好了再说。”
“万一好不了了呢?”孟然低下头,看着景丞,“万一我一辈子都这样对你,对所有人都将信将疑,随时都有可能精神崩溃,随时都……不相信你们,你拿什么和我再说?”
景丞脸上的笑逐渐收了起来。
“你就这么等着,就这么推着我前进,”孟然说,“你没有一点儿情绪是么?不管我说什么你都生怕刺激到我,全都是对对对好好好……”
“那不然呢,”景丞皱了下眉毛,很快松开,“我表达一下我的情绪,你再表达一下你的,我俩都发泄出来也别聊什么了,天天打架吧。”
孟然沉默地看着他。
“你不信我,但是我想要你信我,期间很多情绪是……不光是用语言能表达的,懂么?聊不到一块儿就只能打了,我还不知道你么,”景丞深吸了口气,“我跟你说,我也就这会儿让着你,等你以后好了我怎么说也得操你一顿……可能得多来几顿吧。”
孟然的表情一瞬间像裂了个缝似的,不知道该作什么样的表情,干脆抬头盯着天空看。
“我想得很明白,就算有天大的情绪也得让你过了这关再说,你不用来劝我或者……有什么心理负担,”景丞手揣到兜里,又摸到了自己的打火机,他想抽烟,想得喉咙都痒了,清了清嗓子说,“等过了这阵儿,你就等着吧,我会报复回来的。”
“你正常点儿行么。”孟然皱着眉看他。
“你害怕点儿,”景丞指了指自己,“我不正常。”
孟然又不说话了。
景丞这句“我不正常”可能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但……孟然觉得自己是很清楚的,景丞早就在追随他去向的过程中偏离了正常人的范畴。
他记忆里的那个景丞不是这样的,至少不会在家里养鬼,以那样残忍的方式杀掉,面对活尸时也一脸无所谓,反而发泄式地痛击着敌人,被发现后还笑得一脸坦然,景丞不应该是这样的。
对,记忆里的景丞不是这样的。
记忆里的景丞要更温和一些,没有这么极端,也没有这么……不知道该不该用扭曲来形容的行为。
但这个景丞和记忆里的景丞不一样。
是不是就能说明他不是自己记忆创造出来的附属品?这是不是就是现实的证据?
孟然望着天空,一字一句地想,一点点地往前回忆,自己为什么会认为景忆鸣不是景丞?
不就是因为第一关里,景忆鸣身上那种到达疯狂临界值的表现和对血腥事物的坦然么?
那不就是一种情绪的发泄么?
孟然垂下脑袋,瞪着地面,想,是这样么?真的是这样么?
“哎,”景丞突然喊了他一声,“琢磨不清楚呢,就别瞎琢磨。”
孟然微微抬起头,斜了他一眼。
“反正……”景丞最后还是摸了一根烟出来,叼着没点,“总得往前走。”
“不管我是不是陷在这个局里,我都得往前走,”孟然低声说,“哪怕走错了路……?”
“走错了路到底会怎么样,你想过么?”景丞没有继续纠正孟然的想法,“会死还是别的什么?孟然,你到底在怕什么。”
孟然的脑袋又垂了下去,很久没说话,景丞等了会儿没等到回应,弯下腰看着孟然的眼睛才发现这人又进入了那种空档期,大脑断电了,整个人的眼神都是空的。
红衣女鬼应该不在附近,孟然这个状态应该就是很普通的……断电了。
虽然聊着聊着就断电这件事儿在普通人身上也不算普通。
景丞绕了一个方向,到孟然另一边去,用能够活动的那只手牵住了他,免得待会儿孟然又突发什么状况自己反应不过来。
孟然应该是心疼了,或者是有负罪感了。
看见自己这么守在他家楼下,还问自己是不是没有情绪……
景丞其实挺想说的,你看看你这状态,你再看看我这状态,我要是再有点儿什么情绪咱俩都别活了,抱一块儿死吧。
最后还是没说。
“我其实,会做梦。”孟然忽然开口,打断了景丞的思绪。
“多稀罕啊,”景丞说,“你居然会做梦。”
“在你把我从门里推出来之后,我是怎么从轮回边境出来的呢?”孟然没有理会他,“我的记忆里,我站在门口拍了很久的门,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但是你没有搭理我,记忆到这里成了一个断档,我到底是怎么从轮回边境出来的?”
“如果说轮回边境判定你第八关通关,把你送出来了,这就不对,”景丞说,“是这样么?”
“嗯,因为我的体质原因,他们不应该那么轻松地放过我,”孟然说完这句后停了一会儿,停顿到景丞以为他又断电的时候,他突然继续说,“从门里出来后,到第二轮闯关之前,我第二次醒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做了很多梦。”
景丞站直了,扭头看着他。
“有要把我装进棺材的,有要我死的,还有很多……宴叔叔,萧叔叔,我们的同学、老师,周围的人,他们都死在我面前,他们都是为了救我,保护我,然后死在我面前了,”孟然抬头看着景丞,眼眶是干的,景丞却觉得他在哭,“然后一直有人在告诉我,逃不掉的,不能逃跑,你往前走一步,你身边的人就会死得更多。”
“孟然,你为什么要逃跑?看见这些尸体了吗?全部都是因为你,所有人的死,伤,遇难,灾祸,都是因为你不肯听话,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听话?”孟然咬着牙,哆嗦着说出最后一句。
他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些,一句都没有,因为他觉得那是梦……可那些梦又确确实实地影响到他了。
“别说了。”景丞哑着嗓子说了句。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孟然继续低声说着,“我们真的遇到过不去的关卡了,你不要因为我而死。”
景丞没有说话,也没有叹气,他握着孟然的手用力攥紧了,无法从喉咙里说出一个字。
“真过分啊,”景丞过了很久才低声说,“等你好了,一定要打你一顿。”
“原来你想打我啊。”孟然吸了吸鼻子。
“想抽你很久了。”景丞说。
孟然的手指很轻地动了动,轻微地反握住了景丞的手。
“等我好了,”孟然低声说,“一定要打一架。”
景丞迅速扭头看着他,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堵得他过了好久才喘上一口气,想笑,眼前又涌起一片水雾。
过了会儿,他才轻声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