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花样去世>第57章 家庭教师 下

  “没事吧。”

  傅秉英搂住他的后颈,把人按回胸前,粟正重重地呼了口气,做到了桌边,说:“考我单词吧。”

  报单词并不需要一个十分安静的环境。

  但房间外尖锐的笑声依旧令人分心,粟正的铅笔芯写断了好几根,作业纸也被划烂了。

  “下一个。”

  傅秉英看他一眼,有点于心不忍。

  “下一个。”粟正又重复了一遍。

  “永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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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

  粟正奶奶嘹亮的笑声像烟花一样在房门外炸开,粟正笔下用力,铅笔芯再一次崩断。

  这次,他将铅笔拍到桌上,猛地站起来,冲向门口,怒道:“你们他吗小声点不行啊!”

  “哎呦,”老夏刚刚笑得满脸通红,这会儿一下子收不住,只好拉了拉粟正奶奶的衣服,小声道:“别闹了,孩子都生气了。”

  粟正奶奶笑的花枝招展,一点愧疚没有地说:“小毛孩儿还学人讲脏话,快进去读书,去。”

  粟正恨极了。

  他薄瘦的胸膛像鼓风机似的起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做这种事?为什么要让我看到?他十五岁时的噩梦又再一次发生了,现在他二十七岁,经历过社会上许许多多令人作呕的事情,但依旧难以接受这一切。

  她难道不知道吗,这样做会给我带来多少灾难?

  她难道不知道吗,老师和同学一直在议论我,他们说我是私生子,妈妈是妓女,奶奶老妓女……

  她分明知道,我妈离开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粟正死死地盯着她们俩,直到奶奶脸上的表情彻底退去,直到老夏的脸色由红转青。

  奶奶一撂筷子,语气不虞:“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这话说得多少心虚,对粟正而言无异于用岩石将心脏砸了个稀碎。

  他关上房门,快速地收拾了东西,拿着包准备出门,傅秉英抓住他的手腕,问:“你要干嘛。”

  “出去住。”粟正甩开他的手。

  “你一个人怎么出去住?”

  “只要忍得了,哪里都可以一个人住。”

  粟正说完一把拉开傅秉英的手,冲了出去,防盗门甩墙上的声音振聋发聩,老夏手一抖,愧疚道:“我还是走吧,你快去追孩子。”

  “你走什么?以后还要住这儿呢,他自己会回来的,再说,他也没地儿可去。”

  傅秉英追到门口换鞋,心中难免愤愤不平,质问粟正奶奶:“你不怕他自己出去危险吗?”

  粟正奶奶垂下眼,手里转着一根牙签,喃喃道:“法治社会,什么危不危险的。”

  傅秉英摇了摇头,他实在不能理解。任何一个普通的老太太知道自己孙子大晚上情绪失控地跑出去都会焦虑万分,稍微溺爱一点的恨不得要马上报警。连傅秉英这种关系疏离的家庭,有一回学校春游集合走丢,他妈妈都吓得从外地赶回来确认他安全。

  正常人怎么会讲出这种话。

  他赶紧冲出去找粟正,大晚上,连晚饭都没吃,也不知道他身上带钱没有,现在绑架事件那么多,连公园里都有不少变态,他一个中学生能跑去哪儿。

  楼梯太窄,楼道太黑,粟正两三下就窜不见了,傅秉英却因为心急如焚反而在小区里迷了路,要不是看到保安的手电筒到处晃,不知要困在七栋和十栋之间走多久。

  出门太急,手机也没带,只好又折回去拿东西。

  这回,是粟正奶奶来开的门。

  老夏已经不在屋里了,粟正奶奶的脸色也不好看,像是受了打击,她往傅秉英身后望了望,没看到粟正,叹了口气,道:“回来拿东西吧。”

  傅秉英没换鞋,就站在门口问她:“粟正平时都喜欢去什么地方?他学校在哪?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网咖?”

  粟正奶奶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在四十七中念书。”

  不用多说,也说不出来,她对粟正并不了解。

  粟正四岁的时候,他妈妈,也就是自己的独女抛弃了这个孩子,房东通知报了警,通过查户籍,找到了她,她把粟正抱回这里,开始抚养这个小男孩儿。她养孩子很差劲,养了一个女儿,成了小三,年纪轻轻数次堕胎,死不悔改,生了孩子还是满脑子‘我爱你’‘你不爱我’,最后丢下孩子跑了,是个没担当的成年人。

  这个孩子,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养好。

  “我去找他。”傅秉英叹了口气:“麻烦把我的东西递给我,在粟正房间里。”

  粟正奶奶没有动。客厅里的灯没有开,仅仅开了饭厅里的一盏白炽灯,她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一个老年人,却问出了宛如少女一样的问题:“小傅老师,你是知识分子,你说,我有什么错?”

  “我也老了,找个伴有什么不对?正正为什么要发脾气?”

  “我养了他那么多年,为什么他都不能体谅我一下?”

  “我终归要给自己找个老伴的,老夏哪里不好?正正那么做,我多没面子啊,小傅老师,你说,老年人就该为子女付出一辈子吗?”

  “为什么长辈总要为晚辈牺牲?正正妈妈跟人跑了,我养了正正,我是好心,可现在没人觉得我是好心,都觉得这是我该做的。”

  “这事儿,不是我的错啊。”

  世间的事何其复杂,很多东西不是对与错能简单概括的。傅秉英难以开口,如果硬要说,世界上任何人都有自由追求爱情的权利,但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并非一座孤岛,每个人背后都与另外许多人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联系构成社会,很多时候,你的权利会伤害到别人,这并不意味着你就失去了权利,这意味着你失去了被伤害之人对你的感情。

  “你没有错,粟正也没有错。”傅秉英说:“关键是,对你而言,到底是老夏的感情更重要,还是粟正的感情更重要。”

  粟正奶奶皱起眉,沉默一会儿,突然反问:“当然是老夏重要啊,正正难道能陪我一辈子吗?”

  爱情主义者。

  傅秉英无话可说,他快速地换了鞋,自己进屋拿了东西,临走前还是叮嘱道:“如果二十四小时我还没找到,您就可以报警了。”

  这时候已经九点多了。

  天色暗得透不过气来,空气闷湿,像是要下雨。

  老城区这一片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皇城根下也有人肆无忌惮地开按摩店。傅秉英一路走一路问,他以前很是清高,虽然对身边的服务员、司机都很客气,但心里是不乐于跟这些人搭话的,这是他第一次跟这么多‘平民’主动讲话。

  有的人有口音,有的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有的人直接冷漠拒绝,还有的人问他要不要洗头。

  他第一次觉得世界真是大,找个人真困难,心里涌起一股沸腾的的无力感,熏得他双眼泛酸。

  粟正到底在哪里?

  他到底跑到哪儿里去了?

  如果他,不,没有如果,这里是北京,监控设备完善,就算真的出事也肯定能追回来。

  傅秉英跟着导航走到四十七中,这里已经没人了,附近的小网吧也一一去了,连衣服上都沾上了劣质烟的味道,天上没有星星,黯淡的一如他的心情。

  我该回家吗?这样找有意义吗?

  他应该回去,找到了又怎样,杀了他吗,可他的脚步就是迈不开,明明不远处就是马路,出租车一辆一辆地过去,一下一下撩拨他的情绪,但脚步就是迈不开。

  十点半的时候,粟正奶奶给他打电话,说粟正回家了。

  「他没受伤吧?」

  「没有,臭小子饿了,没钱买吃的就自己回来了。」

  粟正奶奶的声音松泛了不少。

  傅秉英站在派出所附近,他刚刚进去问过了,警察说不到二十四小时不立案,傅秉英问了很多遍,特殊情况不行吗?警察坚持不行,最后把他请出去了。站他身边是一对正在扯皮的夫妻,正在纠缠着要进去报警家暴问题,竟然是女方苦苦哀求不会再犯,男方坚决要把她抓起来。

  「那就好。」傅秉英挂了电话,又看了一会儿那两口子吵架,觉得世间的问题都是可大可小的,有的人为饭菜口味吵,有的人为财产吵,这些平日里绝不能让步的东西,一旦到了彻底失去的地步,就显得都无所谓了。

  不吃辣,总比离婚好;拿一分钱,总比一分拿不到好。

  他都忘了,那个十五岁的身体里装着的是二十七岁的灵魂,二十七岁的粟正早就知道什么叫妥协,什么叫自我爱护,真是瞎操心。

  回家吧。

  第二天中午,他又接到了粟正奶奶的电话,这一次通话的内容比较不一样。

  「小傅老师,可不可以请你到家里来照顾正正几天啊?」

  「怎么了吗?」

  「哦,我跟老夏一起报了个旅游团,去威海玩几天。」

  「粟正不是要中考了吗?」

  「是啊,所以想拜托你来照顾他两天,一天两百怎么样?一共三天,吃饭点外卖就行。」

  下午粟正回到家,发现傅秉英正在厨房里做饭,这景象八百年没见过了,还以为出现幻觉了。

  “我奶奶呢?”

  “出去旅游了。”

  “草,真跟那臭老头跑了。”

  傅秉英背着他,勾了勾嘴角。这种煤气炉他还不太会用,火候掌握得不太好,炒了几个菜特地避开粟正喜欢吃的,还都有点糊。

  但粟正没挑剔,如果是以前在一起他肯定要让让点外卖了,估计是知道这个‘傅秉英’跟自己尚不算熟,没有撒娇。

  “好吃吗?”傅秉英故意问他。

  “好吃。”粟正职业性拍马屁。

  “那你多吃点。”傅秉英给他夹了一大块烧糊了的芋头。

  粟正也不甘示弱,给傅秉英夹了一大块烧糊的鸭肉,道:“老师也多吃点,辛苦了。”

  洗澡的时候,粟正再三确认自己没有拿掉东西,特别是内裤,一开始就找出来放在床上,结果进浴室前什么都拿了偏偏忘了内裤。

  他在浴室里安慰自己,也好,是个勾引傅秉英的机会,他要是对未成年的我做出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就算揪住他小辫子了。

  粟正套上T恤,下半身裹好浴巾,偷偷摸摸地跑进卧室,没想到傅秉英正端坐在他内裤边上等着他。

  “忘拿内裤?”

  “嗯。”粟正尴尬地点头。

  “要我背过去吗?”

  “嗯。”

  “不要就算了。”

  “背过去啦!”

  傅秉英面无表情地转身,粟正飞快地抓起内裤往身上套,没想到傅秉英突然转身,差一点就看到了他尚未发育成熟的小唧唧。

  卑鄙!

  “卧槽,你干嘛!”

  傅秉英眯起眼,语气不善:“我该问你,你腿上怎么了?”他指的是粟正腿上青青紫紫的痕迹。

  “没什么?踢球撞到了。”粟正又把浴巾围上了。

  “踢球踢的?”傅秉英冷笑,一把拽掉那片浴巾,将人拉到身前,卡在****。

  “你想干嘛?耍流氓!”

  “你想干嘛?”傅秉英的语气一点不像是在开玩笑:“受伤了还藏着掖着?到底怎么回事儿?别骗我,我能看出来。”

  “真没事儿,隔壁班的踢不过我们就跟我们打了一架。”

  “我说了,别说谎。”

  “这就是实话呀。”

  如果粟正死活不想说,那傅秉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的。

  “……”傅秉英看了他一会儿,战略性妥协:“家里有药吗?”

  粟正找了一瓶红花油,专治跌打损伤,但傅秉英没用过,他小时候很少受伤,磕着了碰着了都是用喷雾。

  他在网上查了下红花油的用法,知道要用揉的手法,心里怪怪的。

  “唉卧槽,你轻点,我肉都给你揪疼了。”

  “我没揪你。”

  “还没揪!”粟正一把拍开他的手,皮肤上赫然五个绯红的指印,粟正有理有据地骂他:“这是什么!这就你施暴的证据。”

  “网上说要用点力才能消淤青。”

  “你这个力道直接淤青上覆盖淤青……哎!”

  “又叫什么?”

  粟正瞪着他,脸有点红,他怎么说的出口?老师,您的手刚刚碰到我唧唧了?

  “别、别揉这块了,换个地儿。”

  傅秉英看他一眼,似乎领会到了什么,手掌真的乖乖下移了。他确实对幼年粟正怀有兴趣,但要论**,果然还是成年粟正饱满的胸肌更馋人。

  上完药后,两人在红花油清凉的味道中背单词,然后一起上床睡觉,床太小,两人就背对背侧着睡,谁知道清早醒来却变成了面对面相拥。

  粟正的腿都缠到傅秉英腰上了。

  真是少儿不宜。

  第二天一早,傅秉英给他做了很夸张的早餐,给他喂的饱饱的,然后要送他上学。

  “不用,哪儿有中学生还让人送上学的?”

  傅秉英想想也是,帮他收好书包,然后送他出门,洗碗的时候突然看见桌上落下的英语单词白皮书,心里叹了一声,决定赶紧给粟正送去。

  由于那天晚上去过一趟,这一次顺着记忆就找过去了,

  八点多,中学已经开始了早自习,傅秉英在门房登记后找到了粟正的班级,但粟正却不在那里,老师对他的出现也很吃惊。

  “粟正今天不是请假了吗?”

  傅秉英眉头一皱,道:“他应该是逃学了,我现在马上联系他。”

  粟正实是在学校附近的德克士被找到的,找到他的人不是傅秉英,而是这附近的混混,说起来还是四十七中的前辈,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了。

  “粟正,好久不见啊,躲我们呢?”

  二十七岁的粟正再怎么有本事,也无法在十五岁的身体上表现出来。

  “没有。”

  “没有?”为首的混混笑着勾住他的脖子,道:“那你知不知道今天是几号?我要你搞得东西搞到没?交货又是几号?”

  那个东西是一种糖果,彩色,看起来跟MS豆差不多,里面有些致幻剂成分,浓度不高,吃不死人,但足以让一些出不起钱的中学生体会一把时髦感。这东西严格来说就是兴奋剂,按照中国的法律,贩卖这种东西是违反刑法,要判刑的。

  糖果卖给无知的青少年,赚头很大,风险也很大,这些混混就找上了在学校里备受唾弃的粟正,让他去经手交易,卖了钱,再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辛苦费。

  粟正不想干这些,他想考个好高中,再考个好大学,早日逃离现在的生活。可他没得选,这个学校,不如说,整个街区都没人会真正关心他。

  大家会议论他,嘲笑他,八卦他名声狼藉的妈,讽刺他为老不尊的奶奶,同时会告诫自家孩子离他远一点,别跟坏孩子玩。

  他算什么坏孩子,顶多算坏人的孩子。

  什么都没做错的他,从小承受了别的孩子的欺负,青少年时期又因为身材不够高大,被小混混逼迫着干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他能跟谁说?

  跟他那个一天到晚只想找个男人的奶奶?还是连他缺不缺勤都不当回事儿的班主任说?

  他一定要考上高中,初中属于义务教育,必须选择户籍对口区域的学校,高中就不一样了,他可以跨区择校,考到远离这里的地方,好好学习,总有机会改变自己的人生。

  小混混一拳捣在他腰上,发狠到:“问你话,搞到没?”

  粟正被他按着,脸贴在桌上,艰难地点头:“搞到了。”

  “东西呢?”

  “在,在学校。”

  “你他吗放学校里?”

  “没人、会检查、书桌……”

  “哼,有点脑子。”小混混把他拉起来,押着他出去:“去学校拿,净耽误老子事儿。”

  傅秉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和粟正相遇了。

  粟正看到了他,却装作没看到,傅秉英瞬间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

  在傅秉英二十一岁的人生里,因为父亲是外交官,母亲是银行家,整个世界都向他展现了善良的一面。当然,他读书,读新闻,知道这个社会许多的黑暗面,也知道行政体制、执法体制内部存在贪污腐败的现象,但这些,离他的生活太远了。

  在学校里遭遇不公就找校长,社会上产生纠纷就报警,就连买到的食品里出现了一根头发,他也会一路从消协找到工商,维护他的权利,同时,这些机构也从从没令他失望,每一次都给予他公平正义的结果。

  但这一次,他彻底知道了‘底层’的意义。

  他报了警,有人却比警察先一步到,劫走了粟正。后来他才知道是贩卖这种糖果的源头组织在公安内部有人,断人财路不得好死,他们以为是粟正故意设计报警,所以毫不客气地带走了他,给了他一个逃学小孩该有的死因。

  溺水。

  什么是底层,底层是法律的光明照不到的地方,是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地方,无论多努力,永远在原地踏步,而粟正,他是被底层人踩在脚底下的烂泥,一文不值,但他爬了上来。

  傅秉英不知道他一路经历过什么,但他终于明白,那天,能在大学里和粟正体面地相遇,是多么小的机率。

  他在粟正的书桌里找到了一本没有坚持写下去的日记,在最后一篇里,粟正写道:我一定要逃离这里,做一个正常人,拥有一个正常的爱人,还有光明的事业,如果最后输给了基因,那我宁愿永远不喜欢任何人,也不要做个疯子,为了爱情失去理智,破坏身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