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千公里之外, 酆都狱混沌的鬼雾之下, 一阵颤动。
酆都狱112层,属于统管阴间的阴天子祝政。
鬼帅常歌猫着腰窝在沙发上, 他按住手柄上的PS键, 屏幕恰巧卡在雷狼龙的闪电球飞来的瞬间。
大理石几上, 祝政为他沏好的茶水中央,泛起一阵古怪的涟漪。
“——糟糕。”
他迅速直起身,却被人从后方拥住。祝政家里的沙发是极简设计,靠背极其低矮,适合葛优躺, 但当人偷袭时,也是挡无可挡。
“什么事。”
常歌脸一红, 轻轻抽开他冰凉的手, 按住沙发,打算起身。
他肩头忽然被人按住,力度, 依旧不容置疑。
祝政:“去哪里?”
“你还记得, 中元节那天,酆都狱大动么?我带着阴兵去镇压,遇上子珏那次。”
“记得。”
“半路上, 平都医院里,有个活人冒了出来,按理说,阴兵受过训练, 应当不会立即失控。可那天,所有的阴兵立即挣了锁链,险些酿成大祸。”[1]
祝政神色微变。
常歌补充完:“和……逃出去的那一缕魂气,有关。”
祝政神色凝重起来。
“子珏走之前,特意交代过。他担心有人会趁他不在,破封。就像上次中元节一样。上次逃窜出一缕魂气,这次……”
祝政落在他肩上的手,些微攥紧。
“放心。”常歌覆上祝政落在肩上的手,“交给我。”
他的笑天真,像朵明艳的红蔷薇,可这蔷薇带刺,他的眼底也是无尽的狠意。
*
“你个混蛋!”
明庶再度扬起拳头,这拳被人当空截住。
他一愣,迅速挣了对方的挟制,旋即又是一拳。
这拳,舒扬没躲、也没挡,恰巧落在他胸口上。伍舒扬眉头稍稍动了动,脸色也惨白得吓人。
明庶本是假恼,也称不上多生气,看他这幅样子,反而担忧起来。他想起一路上来遍地的干枯尸体,当时,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去联想伍舒扬的际遇。
“你……还好吧。”明庶的怒气稍稍平静了些,他关切道。
趁着这个空档,伍舒扬反手一拧,直接将他拖入怀中,死死搂紧。
“……伍舒扬!”
中计了。
看这幅反应他就明白自己又中苦肉计了。
这个混蛋,鬼心眼怎么会这么多。
“给我撒开。”
伍舒扬揉了揉他的卷发,摇了摇头。
“伍舒扬,我警告你——”
明庶在细微的颤抖,他是认认真真的在生气。
好可爱,他怎么会,这么可爱。
明庶生着气,甚至口头上嚷嚷着不饶人,可他抱起来的感受依旧让人沉迷,颈间若有似无的茶香更是淡淡地摧残人的理智。
只是抱抱他,都那么让人心悸。
劝说不听,明庶觉得还是武力更起作用,他挥拳——实际上只用了两三成的力气——砸在对方胸膛上。伍舒扬的表情有一瞬痛楚,但他很快忍了下去。
这不对劲。
明庶仔细端详了一遍他。伍舒扬,罕见地有些狼狈。
手臂、身上四处都是伤痕,洇出大片血迹,甚至连以往精致的披风都被划拉得褴褛。
“你没事吧。”这回他是真正开始担忧了。
伍舒扬的手顺着明庶的后背曲线向上滑,沿着颀长的颈,摸到了明庶后脑的发丝,摇了摇头。
明庶拉开他不老实的手:“我……还是得说你。哪有人这样的?你是脑袋烧糊了么?你怎么敢在……之后,丢下我。”
明庶没说下去,他的耳朵显著地烧起来。他侧过了脸。
伍舒扬松开他,一本正经地想了想:“可能还真有。”
“有什么?”
“不仅把人甩在一边,还让他惶恐又孤单地等了好几天,每一刻每一天甚至每一次浪花带来的摇晃,都是莫大的煎熬。让人后悔又自责,几天里,没有一刻能安稳地睡下去。”
“什么?”
明庶忘了过去,体会不到他的心情。
“没什么。”伍舒扬摇头。
槲寄生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她抽了抽自己的小鼻子,废了老大劲,拖着一枝打着霜花的玫瑰。
简明庶:“喏。你的宝贝玫瑰,是这个么?”
这朵冰晶玫瑰落在伍舒扬的掌心。
“……急急忙忙地就走。东西落在半路也不知道。要不是我见着了,你这趟不是白跑了么?看你下次,带不带我。”
伍舒扬垂眸,盯着这朵花。失而复得,他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甚至额外有些忧郁:“也无所谓了。我要的愿望,它达不到。”
明庶轻轻抽起这朵玫瑰,仔细打量了一周:“它还挺好看。谁这么有心思,居然拿玫瑰来祈愿……”
伍舒扬抬眼,仔细端详他。
不知是不是昨夜让他们更加亲密的缘故,他现在怎么看明庶,怎么觉得顺眼顺心。他头发的卷度浑然天成,他浅棕的眸子含情倾诉,他白皙的肩颈被衣领掩住,他漂亮的指尖捏着冰晶玫瑰,愈发显得素白又干净。
对方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玫瑰花砸在他心口。
伍舒扬接下玫瑰,抬眼恰巧撞上明庶的笑:“乱想什么呢。一个达不到,许个能达到的愿望不就好了。”
伍舒扬沉默。
明庶小小地搓了搓胳膊,环顾四周:“这里哪儿来的这么多冰呢。明明也没冷到那个时候。”
伍舒扬:“……”
明庶忽然发现了些什么,他走到一侧冰晶旁,信手翻折袖口,赤着小臂,在冰雪里翻找些什么。
寒冷,很快让他的胳膊润上一层绯红。
“我来帮你。”伍舒扬拉开他。
“不用,你看——”
是榛果,他全身打着颤,冻得迷迷糊糊。明庶用手帮他暖了暖:“可惜我手也冰了。这个小家伙,是之前跟着Allen的吧,怎么会落在这里?”
伍舒扬缄默。
不知是不是寒冷的原因,明庶忽然偏过头,咳嗽起来。
“怎么了?”
明庶没回头,朝他摆了摆手。
“是十万血魄么?”
他捂着口鼻,咳得不能自已,勉强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
是十万血魄。
伍舒扬几乎可以断定。
他轻抚住明庶的后心。他感受到明庶身体的寒冷,感受到他每一次咳嗽,都牵动整个躯体。
明庶又在逞强。
那是整整数百年间,十万人的恶。作为恶魔和德鲁伊的布兰,都没能撑过去的十万份血魄。
他现在这幅寻常的身体,完全是靠意志力在熬。无法承受、被这些污秽的血魄吞噬,只是个时间问题。
伍舒扬捏紧了披风。
明庶咳嗽的声音,几乎将伍舒扬的心都拧在一起。他瘦削的肩都在颤抖,每一声,听起来都彻入心肺。但他极力偏头,遮掩自己,同时左手把橡果护在心口,生怕打扰到这个小家伙。
伍舒扬惯常脱了披风,将他拢了拢。
他仔细端详,眼前这个极尽温柔的人。
明庶的眼角挂了些水珠,结成了细小的冰晶。鼻尖冻得红红,看着可怜又可爱,只是他心口的位置,熔岩般的血魄,隔着衣料,依旧透了些光泽出来。
明庶快要站不住。他穿的太单薄,又没能好好休息。才从轮回镇归来,又跟着处理同心圆城堡的事情,现在,又不管不顾,一路跟到了这里。
伍舒扬帮他顺着呼吸,这时候,他才稍稍压了些重量在舒扬身上。
雪,静默地落着。
他扶着明庶的肩坐在雪地上,看着他咳得痛不欲生,受尽煎熬,而自己却除了安抚以外,无能为力。
许久许久,明庶终于从无尽的咳嗽中缓了过来,深深地顺了几口气。
橡果依旧昏迷。
明庶小心翼翼,将这个小家伙放入自己口袋里,它实在冰得可怕,贴近身体时,让明庶下意识一缩。
刚刚平复下去的咳嗽,又再度卷土重来。
伍舒扬捏紧了明庶的肩。
“明庶,我们一起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好不好。”
明庶没明白伍舒扬怪异的问句。
“为什么要逃?”
“如果,没有明天的话。”
明庶摸了摸他的额头,他侧头看着舒扬,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也没发烧呀。”
“我说如果。”
“可我们逃了,和佑天申英珠宝蒙长乐他们怎么办?还有……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而且,万一没有明天,如果是我的话,比起只留下我们两个……还不如大家直到最后都在一起的好。”
是啊。明庶和自己不同,更和以前不同。现在的他,有自己的家人伙伴,他有自己的顾虑牵挂,甚至如果他想……他可以有,属于自己的整个世界。
而自己,却只有……
他的心中,泛起一股古怪的痛楚,甚至让他分不清,是真数的毒带来的痛感,还是因为他自己的心情。
“雪可真温柔啊。”明庶的声音在一旁传来。
雪可真冷漠啊。
明明已经到了最后。
“舒扬,你怎么不说话?”
伍舒扬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你刚刚的回答。”
他的明庶,从来都不需要什么祈愿玫瑰。
明庶全能全知、又熠熠生辉,他需要做的,只是把那个厉害的神明,唤回。
“怎么了?”
“没什么。”伍舒扬低头,长睫投下一片浓郁的阴影,“我只是在想……你果然会这样选。”
绫缎般的冰晶在侧,白雪覆满大地,伍舒扬探身,轻轻地吻了吻他。
寒冷让明庶的颊边有些发红,分外惹人怜爱。
这是和他命运、灵魂缠绕之人,是愿意用自己的血与灵饲喂自己之人。是他想禁锢,想掠夺,想占有之人。
可他不能。
明庶的光芒,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人。
他忆着明庶的芬芳,吻住他唇瓣的时候,触感是那么柔软,却一直扯动到自己心里。
他的指尖触了触明庶的唇。
“干什么啊。”明庶笑着躲开,“你真糊涂了?”
伍舒扬裂下一片斗篷,轻轻蒙住了明庶的双眼。
明庶百般信赖,他摸了摸熟悉的柔润质地,轻暖地笑了起来:“这回又是什么花招?”
舒扬紧紧地拥抱他。
他在明庶的背后,抽出了那朵冻得脆弱的玫瑰。
他垂眸,安静地看着这朵花。
——我喜欢你喜欢地不得了。我愿为你献出生命。
——让我最后再自私一次,让我彻底死在你的怀里,让你深爱着我,深恨着我,再也没有办法将我的痕迹,从你生命中抹去。
“你在做什么?”明庶笑着问。
舒扬许久没说话,只安静地抱着他。
如果他无法保障明庶的幸福,的确,换个更为简单的愿望即可。
“回来吧,明庶。”
伍舒扬阖上眼帘,轻轻吻了这朵玫瑰。
——如果可以,我希望,时光倒流,永远停在大西洋日落的那一天。
这一句让明庶感到了一些异样,笑容渐渐凝在脸上。
“舒扬?”
花朵碎成冰晶。
“我的灵魂,永远属于你。”
若有似无的吻落在颊边。明庶的怀中忽然一空。
“舒扬?”
他愣了片刻,怪异地在空中摸了摸,空无一人。
“——伍舒扬?”
无人回应。
甚至连雪落下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四处张望了一番,依然毫无对方的响动。“伍舒扬!”
他扯下缎带。
万里雪飘,大地一片素白。只是再没有了刚才那个要带自己一起逃走的人。
伍舒扬的斗篷还在肩上,柔缓地护着明庶。
而万鬼印,空落落地没在雪中。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有话说:
[1]带阴兵遇上平都医院的活人:22章《闯关失败》,遇见的是路过的宝蒙
感谢 江鹤- 灌溉的营养液~
今天的营养液感谢,讲一讲自我表露和依恋类型的关系。
自我表露,是敞开心扉,是亲密关系的指标之一。真诚的剖白可以给予情感嘉奖,从而提升两个人的同步性。
之前的作话中曾经提到过,依恋类型分为四类,大多数和成长经历、幼年际遇有关。
明叔叔很显然是安宁稳定的安全型,他更倾向于和亲密的人自我表露,在表达过程中,一旦开始,他会更热情,更乐于沟通表达。可以翻一翻曾经的77-78章,明叔叔是非常乐于和数羊羊沟通的,甚至想通过自我表露,提升两个人的亲密关系。问题是,这里明叔叔犯了一个错误——打断了数羊羊的自我表露。
数羊羊曾经是疏离型,世界与我无瓜,冷漠、独立、很难共情,这一点直到现在依旧有参与——比如,他无法体会剖出心脏的恐惧。但冷血的另一面,也会是可怜,这属于一种复杂人格的表现,就我自己而言,我是更偏同情。
遇见明叔叔之后,他从疏离型转了恐惧型,他会害怕被遗弃,患得患失,占有欲强,而且对亲密关系中的伤害有深深的恐惧(害怕自己伤害对方,所以,当他发现青阳心口的痕迹时,甚至内疚自责到想要自毁)。
恐惧型的数羊羊,原本在自我表露方面,就是被动而沉默的,同时,他被感化、主动想要剖白自己的时刻,被吃了青阳的醋的明叔叔无情打断。来自亲密关系的拒绝,会更加深对于自我表露的恐惧。
可能看到这里,有的人不会理解数羊羊,觉得为什么不说清楚,为什么不哭天喊地。他似乎什么都是沉默着,淡淡的,自己打定了主意。
这是他的性格特征,而他的性格是由童年际遇决定,他的确缄默又不善沟通,但这个特质却让他独立又聪明。而没办法开口讨论这件事情,我觉得还有另外两个的原因:他不想让明庶为难,同时希望明庶彻底记住自己、永远不要忘记。
还记得,数羊羊曾经很多次提到过,觉得明庶应该多关切自己一些。94章《洁癖》,明叔叔醒来,满心都是和佑、轮回镇、异界,让他非常难过。他觉得自己在明庶心里的份量和低位,很低。
所以,一方面,他逼不得已(明庶归来他必须消亡);另一方面,他心甘情愿(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与此同时,他还有些阴暗的占有欲,如果他为明庶牺牲,明庶无论如何,再也忘不了他,他对明庶来说,也不止是一个匆匆过客而已。
最后,我想说,本文真的是个HE,不要弃文,不要养肥我(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