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客在寂静无人的黄土路上疾驰, 十几个马仔坐在福尔马林溶液密封桶两边,守着保存完好的尸体,谁也不敢说话, 耳边只有车子颠簸的声音。
平放在仪表台的手机这时候突然震动起来。
潘季后睁开眼,缓缓把手机拿过去看一眼, 是四升打过来的, 他没有立刻接起, 不急不慌摘掉手套后才对着手机缓缓喂了声。
手机那边,四升声音不稳,“潘哥, 谢哥受伤了, 搞不好整条胳膊都要废,雅楠小姐执意要见你,潘哥, 怎么办啊?你现在在哪里?”
潘季后听完, 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见喜怒, 淡淡回他:“带她去洼子山,直接乘坐准备好的蜂鸟去郦城,这边有个条子一直追着我甩不掉,你们最好别过来找死。”
手机那边好像撞翻了什么东西,哐啷一声,只听见四升痛苦的喊叫一声, 接着电话那边陷入寂静, 过了很久, 才再次响起四升沉闷的声音。
“潘哥,不行啊, 雅楠小姐拿枪指着我脑袋,她根本不配合,要不你想办法甩开条子找个地方先落脚,跟雅楠小姐见一面?”
潘季后平静听完,捏着手机重新倚在靠背上没有马上回答,他在想四升的提议能不能答应,也在考虑甩开追过来的那辆奥迪有几分可能。
旷久的沉寂过后,潘季后才终于出声,“这样吧,你暂时把他们先带到七号仓库,那边比较隐蔽,我想办法过去见她。”
挂断通话,潘季后将手里一直握着的祖母绿玉石放在唇边蹭蹭,扯起唇角轻轻一哂,看向开车的心腹:“停车。”
心腹精神高度紧张,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湿了一片,在这个节骨眼上,潘哥竟然让他停车,他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不敢置信地回看潘季后拔高音节:“啊?”
“停车。”
潘季后难得好耐心的又把话重复一遍。
开车的心腹虽然满心里都是疑问,但他还是听话的踩了刹车。
嘎吱一声,轮胎陷进个土坑,彻底停下来。
潘季后推开车门,和心腹换了位置,启动车子前他把手里的祖母绿玉石扔给坐在后面的马仔,嘱咐道:“里面装着打开玻璃棺的钥匙,别弄丢了。”
马仔低头看看手里的祖母绿玉石。
很普通的水滴形状,颜色绿到发黑,无数块切面在微弱光线中反射着幽光,看成色很一般,并不是玉石中的极品,唯一值钱的应该是手工艺,在这块水滴形祖母绿玉石腰部位置有个不太显眼的机关,推动中间同色的绿锡卡针,就可以把玉石一分为二,打开后能看到中间有个凹槽,凹槽中静静躺着枚指甲盖大小的钥匙。
马仔心里疑惑,不明白潘季后为什么要给死了的人留一把开棺钥匙,但他不敢问,只好安静的坐着,紧紧握住那颗鸽子蛋大的祖母绿玉石,默默看一眼玻璃罐中陈程渡那张容颜完好的死人脸。
妈的,更吓人了。
一滴冷汗从马仔侧脸滑落。
·
轻客忽然加速,在土路上横冲直撞向前飞驰,已经远远超过一辆车的安全行驶速度。
苏韫亭想都没想,猛踩油门嗖地紧紧追上去,两辆车开始了拉锯赛,每次在他快要追上轻客的时候,轻客就再次甩尾和他远远拉开距离。
苏韫亭急打方向盘,穷追不舍,却还是在闯进一片栗子园后失去了追踪方向。
奥迪停在窄小的三岔路口中间,苏韫亭看着前方两条方向相反的黑漆漆土路,重重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他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个操字,重新打火。
“汪呜~~”
身后传出清脆的狗吠,苏韫亭一愣,猛地回头。
穿着黑色警犬胸背的山梨正扒在紧靠后备厢的座背上,竖着耳朵伸着舌头冲他又叫了两声。
“山梨?”
苏韫亭惊讶的看着有半人高的杜宾犬,欣喜万分冲着山梨勾手,“过来。”
山梨已经比他和秦展刚抱回家那会儿帅气勇猛多了,扒着座背后腿一蹬,猛地扑到苏韫亭怀里,往前冲的劲儿太猛,体型又大了不少,苏韫亭一下子没接住,腰背被顶到了方向盘上,顿时痛的龇牙咧嘴,山梨可不管他疼不疼,扑过来对着他又舔又蹭,亲昵的不行。
苏韫亭揉揉后腰,赶紧抱住山梨的脖子摸头,笑问:“乖儿子,你怎么从家里跑出来的?还上了我的车?”
山梨汪汪两声,算是回答了他的话,然后乖乖跳到副驾驶座立正坐好,对着右边那条小路狂吠。
想到山梨之前的表现,苏韫亭立刻扯过安全带给它系上,压着田垄转弯驶入一片漆黑的小路里面。
·
市公安局
马辉已经带人归队,正端着水杯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大屏幕。
季杨说:“特别行动组一直没有动静,也联系不上,简直要急死人了。”
马辉喝口水,问他:“特别行动组谁带组?”
季杨才想起来,高磊、马辉和卫向晨他们出发的时候,没看见苏韫亭,还不知道特别行动组组长是苏韫亭在带。
“是苏队。”季杨瞟他一眼,目光又黏在大屏幕上,“下午的时候邹明就回来汇报过一次,他们在医院发现了五年前松远医药仓库爆炸案制造人陈程渡的尸体,由于医院里都是潘季后的人,所以没能把陈程渡的尸体带回局里,天刚黑没多久又回来十几个人,抓了六个马仔,现在苏队身边带着的人应该不超过十个。”
马辉:……
“不是,你们怎么提前不说呢?”马辉着急道,“跟踪潘季后,多危险的任务?他手里的枪那可是顶尖的好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到时候真和潘季后的人针锋相对,那苏队岂不是很危险?秦局居然不考虑后果?还没从苏队殉职的沉痛里缓过来,再来一次这不是要人命的事儿吗?尤其是卫向晨,他得抛弃邹明为苏队殉情!”
季杨:“……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他往秦展那边挑眼梢,压低声音道,“秦局从回来,就一直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你没看到秦局脸色有多难看?现在没人比秦局心里更乱,要是苏队再没有消息传回来,卫向晨殉情不殉情我是不知道,但秦局肯定是要殉情了。”
“你们俩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季杨和马辉俩人猛地一激灵,马辉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拿稳,洒了一地水。
俩人回头,赶紧立正站好:“罗局!”
罗中冷脸看着俩人:“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在这里对着头皮八卦呢?”
马辉说:“冤枉,我们就是根据事实进行分析。罗局,您不知道,秦局对苏队情比金坚,我们可没八卦,我们是在商量用什么方法能尽快联系到苏队。”
“贫!刚还说什么殉情啊什么的不着调,我是年纪大了,耳朵还没聋呢,背后议论你们秦局私生活,以后让我听见一次打一次!去去去,盯着信号台去!”
季杨说:“盯着呢盯着呢。蔡局那边正在往回撤,没有人员伤亡,隔壁禁毒科的谢支队那边已经成功把贺雅楠带出看守所,正在想办法钓潘季后上钩。目前,洼子山和新村都没有新的消息传回。”
“继续盯!”罗中额前白发在灯光下微颤,铿锵有力道,“净边行动蹲了快五年,这次一定把他们给一窝端干净!”
多少年没有这么热血沸腾了,罗老局长甚至觉得自己近七十的身体有了十七岁的激情昂扬。
嘱咐完马辉和季杨,他走到秦展身后,背着手默不作声低头看了眼秦展的手机屏幕。
屏幕显示的是个空白信息栏,对话窗口里空空如也,对方头像是灰色的,应该没有上线,名字起的不像话。
罗老局长皱着眉尾发白的眉毛,清了清嗓子,“这薄胎瓷,谁啊?”
秦展恍然回神,合上聊天窗口端正坐好,没有回答罗中的问题,“检察院那边的逮捕令可能要到明天才会送过来,在《批准逮捕决定书》送达之前,我们仍旧无法对潘季后进行合法逮捕。”
罗中怎么说都是退休的老局长,换别人那得多没礼貌,才敢在他面前坐着说话,可秦展完全就是那种和罗中能平起平坐的气场,不会让人觉得他不尊重老领导,相反的,甚至他身上的威严感倒比罗中还要多几分。
罗中拉过一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双手放在大腿上抬头看向大屏幕,问他:“你这会儿一直在琢磨这个?”
“也不是。”秦展随意拨拉两下屏幕,骨节分明的手指抵在手机冰凉的金属边框上,“除逮捕令没下发过来,还有一件事我想不通。”
“什么事?我这个老东西来帮你分析分析。”
“当年黑鹰行动中,跑了俩人,这件事回来之后我跟上级汇报过。破获深药四厂走私违禁药品一案,我和苏队去深药四厂走访的时候和任东升打过照面,他没有认出我,我觉得他当时应该没有看清我的样貌。”
“嗯。你哪里想不通?”
秦展别开视线,看着某一处空气眼里闪动着意味不明的碎光,过了大概半分钟,他才平静的重新开口。
“嘉良说,另一个看见我样貌的人,是潘季后的兄弟,但根据之前我们对潘季后个人信息的调查,他父母双亡,兄弟姐妹也在同一年间相继死亡,十二年前,黑鹰行动收网的时候,潘季后已经跟在大毒枭陈丁卯身边三年,那个时候,他的家人亲人已经全死光了,怎么会还有个兄弟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罗中摸摸下巴,思索道,“回到深夏后,你说许国牺牲前还硬撑着口气给你说了句遗言?”
说到秦许国,两人之间一时沉默。
半晌后,秦展微不可见地点个头,“和任务无关,他说想亲眼看到我结婚。”
看着子女成人,结婚生子,是普通人最简单的愿望,对缉毒警察来说,却这么难。
“这次行动结束,一切顺利,我亲自给你做证婚人。”
秦展笑了笑,“罗老,现在可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他心里清楚,罗中临时被李超喊过来顶缸就肯定知道他又跟以前一样单独行动了,只怕是又担心又着急,好不容易在局里如坐针毡的等到夕阳渐沉暗夜来临他赶回到局里来,却看到他没有来指挥中心,而是一头扎进刑侦科大办公室,灯也没开,一个人在黑暗里坐了近两个小时也没有起身,准以为他遇到什么困难的事儿了。
但他只是找个安静没人打扰的地方,把这场行动在脑海中重新演练几遍,试图找到一个在特殊行动组失联无法及时和苏韫亭情况共享的情况下,局里能以最快最精准的安排去配合行动出击的办法。
所以这几个小时,他并不是在单纯地在担心苏韫亭安全,也不是单纯在发呆,而是已经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全部模拟了一遍。
如果顺利的话,山梨现在应该已经上了苏韫亭的车。
省厅那边调过来的三架直升机应该也快到了,有了直升机,就可以扼住新村、洼子山、大石坡那边飞机的起飞可能。
至于苏韫亭这边,等山梨身上的定位器接收雷达指令,在地图上亮起红点,即使无法通过对讲机和苏韫亭取得联系,局里也可以单纯靠定位点进行实时追踪,随时在特殊行动组位置最近的地方调配分局警力前往支援。
罗老局长当然不知道,秦展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虽然对这次行动他心里没底,但看到秦展状态恢复正常,他这上了年纪有些神经脆弱的心脏,总算是没那么惊吓了。
滴滴……滴滴……
信息台收到来自卫向晨的p3中队发回的消息。
‘新村抓获一名飞行员,目前暂时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人员。’
P3中队消息刚传回,P1中队那边几乎同时,也发回了消息。
‘发现一辆军用越野,在距离洼子山五公里的地方往西北方向调头,根据车型,确认是T1大队回传的劫走贺雅楠那辆车。’
这句话,让整个指挥中心,所有神经紧绷的警察们都短暂的缓了口气。
谢遇知那边,稳住了贺雅楠。
虽然他们做了充分地准备,但在洼子山直接抓捕贺雅楠是最差的一步,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能稳住贺雅楠,让她拴住潘季后,那他们这场配合谢遇知在看守所的行动,就毫无用处,只是单纯让贺雅楠出来呼吸了下新鲜空气,紧接着重新逮捕归案。
只有把贺雅楠稳住,并且影响到潘季后的原计划,对局里的抓捕行动才有利。
短暂的开心过后,所有人重新忙碌起来,现在他们必须比之前更加专心,收网在即,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秦展倾身,一只手扶在会议桌上,年轮时光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他看着液晶屏幕上忽地闪烁的红色光点,垂在腿侧的左手紧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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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仔跳下车,两人一组抱着枪躲进仓库内,透过仓库墙上的缺口扫视着外边的道路。
“看来,那个条子被甩掉了。”有人说了一句。
旁边的人递个眼色,嘱咐他:“别掉以轻心,把眼睛瞪圆了,好好看着。”
“我知道。”马仔把枪口搭在墙洞上,眯着眼瞄准标尺缺口,把消|音|器|安在气流通道上,问道:“潘哥进去了吗?”
“进去了。”说话的马仔给自己打着火,点了根烟,“咱们几个跟在潘哥身边有十来年了,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到现在的荣华富贵,亲人也都托潘哥照顾有了着落,说实在的,潘哥对咱们没得说,我看得出来这次潘哥是被条子逼急了,万一躲不开,可能是场恶战,搞不好咱们的命也就到这里了,我是不做逃兵,愿意给潘哥做炮灰,至于你们……”
“别说了,咱们这些人,谁不是?没有背叛潘哥的,放心吧,我也不担心我妹妹和老婆孩子,只要能保护潘哥回到缅北,她们照样还是过好日子。我的命是潘哥的,我不会走,大不了跟条子同归于尽。”
“我也是,我也是!”
“对,咱们几个早就没回头路了,谁身上没有背十条八条的人命?就算死了也不亏,还能拉几个条子垫背,值了。”
话音刚落,马仔忽然倒地,挣扎着送了两口气,脖子一歪,后脑勺立刻洇出一大片鲜血。
几个马仔愣了一瞬,几乎是身体本能,立刻贴上墙壁。
完了,有人不知道在什么方位开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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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遇知由于失血过多已经没什么力气,他坐在地上,脸色苍白的靠着油桶,费劲抬起眼皮,看了看拿枪指着四升脑袋的贺雅楠。
四升举着手,缓缓挪动脚步,“雅楠姐,我不乱动,绝对不乱动,但是谢哥的胳膊一直在流血,我得给他处理一下,你还是放下枪吧,这枪真的容易走火。”
“闭嘴!”贺雅楠把枪又往前挪几分,“你们谁的命都跟我没关系!潘季后什么时候到?”
四升只好站在原地不动,保持着双手举过顶的姿势:“潘哥说会过来,肯定会过来的,你再等会儿,现在条子追的紧,这一路很难,潘哥还要避开条子的抓捕……”
“雅楠,放下枪,别指着四升了。”
潘季后抓住贺雅楠的手腕稍微一用力,贺雅楠的手不自觉松开,枪顺势掉进潘季后的手里。
潘季后是什么时候走到身后的,贺雅楠一点都没感觉到,此时她被潘季后紧紧箍在怀中动弹不得,而潘季后却是游刃有余,随手把枪扔给跟在身后的那个心腹手里,嘱咐道:“收好,这把枪是残次品,可是真的特别容易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