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 程昊左胸肋骨刚打了钢钉,现在正躺在病床上挂着水,还没醒。
天已经黑了, 值夜班的护士每隔两小时查一次房,廊道里脚步异常清晰。
谢遇知坐在窗边, 一只脚踩在凳子上, 认真地擦着一把黑色手|枪。
咚咚
有人敲了病房的门。
谢遇知随手把枪别进腰包, 起身去开门,见到人的瞬间,喊了声:“潘哥。”
潘五看他一眼, 点个头也没说什么, 径直走到病床前摘掉手套坐下。
“耗子刚从手术室出来,麻醉劲儿还没过。”谢遇知关上门跟过来,重新回到窗边坐下。
和潘五手底下的人不一样, 谢遇知对潘五不阿谀不奉承, 姿态平平。
潘五操着手和他对视, 略停顿了几秒, 语气冷淡:“深夏市公安局禁毒支队支队长,一级警督,谢遇知。”
谢遇知抬起眼帘淡淡撩了潘五一眼,对潘五对自己身份知道这么清楚根本不诧异。
潘五好脾气的往后撤了下身体,笑了笑,淡淡道:“我这个人, 从来不信有人会做好事不图回报。说吧, 你把耗子救出来, 想要什么?”
“钱。”谢遇知半分迟疑都没有。
潘五盯着他沉默了很久,哼笑道:“你觉得我会信吗?”
“那你觉得我想要什么呢?”谢遇知回视着他, 毫不闪避,“被公安局缴获的那20斤K|粉?还是说,你的命?”
这话一出,潘五脸色顿黑。
谢遇知完全猜透了他的心思。
“不是吗?”他反问。
谢遇知淡淡扯了下嘴角,毫不介意,摆出一副漫不经心地态度:“得了吧,现在我在公安局内网已经彻底上了黑名单,没洗白的可能了。要你的命有什么用?我只要钱和一个合法移民的签证。”
潘五单手搭在腿间,轻轻扬眉:“开个价。”
“三百亿。”
潘五嘲弄地嗤了一声,“三百亿?你可真是敢开口。”
“说实话,我把程昊从市公安局带出来的时候,就考虑过值不值得,赔本的买卖我是肯定不会干的。我想,”谢遇知身体微微前倾,平静地看着潘五:“程昊对潘老板来说,值这个价吧?”
潘五闻言轻笑。赞道:“谢支队倒是直爽,果然你们干警察的都是人精,知道计算得失利弊。”
“算不上,只是我这种人,喜欢规划人生。干缉毒警这行干到头不被毒贩搞死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我这个人,小地方考出来的,没什么大抱负,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谢遇知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嘲弄笑笑,“三百亿,我要现金,然后送我去美国。你放心,只要把我安排好,我绝对不会影响到你们。”
这话里不仅字字带刺,还句句威胁。
烟雾把窗户抹上一层白雾,瞬间又消散了。
潘五微微眯了眯眼,抿着唇角沉默下来。
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三百亿现金不是个小数目,不过对我来说确实不算什么,我要是高兴了,随随便便就可以给你。不过……”
“什么?”
“你是个人才,考虑考虑跟着我干?深夏市禁毒支队支队长,对深夏的禁毒工作肯定了如指掌,只要你能帮我们避开条子,别说三百亿,就是三千个亿,对我来说也是小意思。”
“哟,潘老板就是大方。”谢遇知顶了个很江湖气的抱拳,“谢了,我说过我这个人没什么大抱负,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想和什么违法犯罪组织啊警察的打交道。还是算了吧。”
“行,志不在此强留无意。”潘五倒是也大方,没有继续试探,“这几天风声紧,条子正在查航空公司,安全起见你和耗子最近不要露面,就在这家私人医院先待几天。另外,我手头上还有点事要处理,需要几天时间,等事情处理完,你要的三百亿和签证会亲自交到你手里。”
谢遇知表示没意见。
这时候,程昊的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看到坐在病床边的潘五,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昊子,别动。”潘五把他按住,“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歇着。”
程昊就势又重新躺下,笑:“潘哥,我没事,不要紧,陈九落网了,国内不能再继续待下去,咱们先回缅北吧。”
“昊子,晁杰现在在深夏,这个人野心太大,和我们不是一条心,今天能为了墨西哥那边的生意跟我合作对付贺鸿禹那个老不死的,明天就能和我反目成仇,所以这个人,不能留。”
潘五面沉如水,抬手去捏太阳穴,看上去这两天都没休息好,满脸烦心事。
“现在他觉得我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还得依仗他钳制着贺鸿禹手底下那帮老人,正拿捏我拿捏的开心,天欲其亡,必令其狂,等着吧,最多一个礼拜,我会让他再也出不了国。”
程昊沉吟一瞬,“可是那帮条子已经行动了,我们不能自己动手,搞不好潘哥你会有危险。”
“放心,根本用不着我们动手。”潘五眼神中夹着狠戾,“凭他自己,就可以把自己作死。”
“潘哥,四叔那边来电话说,那几个小姑娘都没意思。”守在外边的保镖推门进来汇报,“让您过去一趟。”
“条子都查到他身上了,这时候还在|玩|女|人。”潘五起身抓起手套重新带上,看了谢遇知一眼,“谢支队长,”他伸出手幽幽道,“手机还有其他可以和外界联络的东西交给我。”
谢遇知叼着烟起身,从兜里掏出手机和一根内置耳机,走过来把东西交给潘五,“我明白。”
意思是我知道你们对我不信任,完全可以理解,我配合。
潘五把他的手机和耳机扔给保镖,重新拿出一部经过特殊通讯处理的手机给谢遇知,“以后用这个。”
谢遇知接过那部通体纯白的手机,外观设计还挺精美,一看就价值不菲,“还是个外国货,看着就挺高级,谢了。”
潘五简单点个头,就带着保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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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饰特别富丽堂皇的洗浴中心,门口好几个国|家|的|国|旗在夜空中随风飘荡,被霓虹灯打出各种各样绚丽的颜色。
穿着英伦风工装的大堂经理陪着笑脸把晁杰送进高级VIP包间,喊了足足十几个|小|姐|进来伺候。
“晁先生,刚才那个小丫头是刚来的,还什么都不懂,扫了您的兴,这些,”大堂经理忙走到几个穿着|性|感|的女服务员面前,一一介绍,“王娜,我们帝皇浴手法最好的技师,还有程湘、晓蕾,会吹箫,会弹琴、会唱歌,还有还有这……”
“我是没见过女人吗?这样的货色也领到我这里来?”晁杰穿着宽松的偌大浴袍坐进沙发里,冷着脸打断大堂经理的话,“出去,把刚才泼我一身酒的那个给我带过来。”
大堂经理的脸立刻僵硬起来。
“不是,那个小姑娘已经被人接走了。”大堂经理硬着头皮解释,“晁先生,你别为难我们,那姑娘人家就是来体验生活的,真不是我们正式员工,她背后,有人。”
晁杰听完,觉得更有意思了。
“哦?干这行还有靠山?怎么才几岁啊就被包养了?还没有人在我面前说个不字。”他站起来脱下浴袍去换自己的衣服,“把这些丑八怪都带回去吧,我不难为你,那个李薇跟谁走了,去了哪儿,地址告诉我。”
“这……”大堂经理有些犯难,迟疑道:“员工下班去哪里是隐私,我们不打听……”
皙白的手握着枪顶在了他脑门上。
“伊丽莎白南岸富人区十三栋孙府公馆!”经理腿都软了。
“表现不错。”晁杰收起枪,把外套搭在手臂喊上人出了门。
大堂经理噗的瘫在地上,他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晁杰刚出帝皇浴大门,迎面碰见闻讯过赶来的潘五,他叼着烟冲潘五打个招呼,“五子,你刚才没看到,那个叫李薇的,脸真叫一个绝。”说着就去拉车门。
潘五面无表情的挡了一下他开车门的手,劝道:“四叔,别玩儿得太过。这个李薇是孙智筹看上的人,孙智筹是孙氏房产的少爷,家里有钱,玩的开,黑|白|两|道|通吃,还是咱们的大客户,为个女人,不值当的。”
“孙智筹?”晁杰对这人有印象,吸毒吸的杏功能障碍不能人|道,一听说带李薇走的人是孙智筹,晁杰这下更兴奋了,他一把按住潘五肩膀,左手捂着脸笑得相当变态:“五子,你这个消息真的喜从天降。”他回头看了眼帝皇浴金碧辉煌的大门,“技师手艺不错,你也进去洗洗,今晚别来烦我。”
“哎——四叔……”
潘季后看着晁杰的车子扬长而去,眼神里闪过一丝阴冷。
“潘哥,载胡安琪到妙不可言的那个网约车司机,底下查到了。”保镖挂断电话,向他汇报。
“人在哪里?”
“松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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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把乘客送到目的地,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凌晨了,他又打开平台后台看了看今天的收入,有五百块钱。
司机把手机放到支撑架上,伸个懒腰,关掉了后台接单功能。
收工,一会儿去楼下烧烤摊叫五十块钱烧烤在回家。
想到这儿,司机打开车载音乐,发动车子跟着音乐哼哼着悠哉悠哉开始往回走。
忽然,一道刺眼强光闪过。
拉了满满一车货的半挂在行驶过程中忽然失控,直接变道冲向对过几辆小型私家车。
最边上的白色雪佛兰急速变道,虽然车子后半边砸烂了,但司机捡回一条命,而在他前边那几辆车已经彻底被碾成碎片。
失控的半挂拖着最前边两辆车甩出去,在路上拖出几道长长的暗红色血痕。
白色雪佛兰司机看着眼前的惨状,大脑空白了几分钟,反应过来立刻弃车逃跑。
不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在车祸现场经过。
没人看到,从黑色轿车车窗里扔出包黑色的东西。
·
日升月落,和风习习。
大清早的,路上车不多,但郊区上班族们驱车驶入市郊道路上时发现,路旁停着三辆闪着警灯的警车。
几名交警正在放置路障。
苏韫亭睡眼惺忪的刚坐上车,手机立刻就响了起来。
“苏队。”
“向晨?”
“是我。我们接到报警,市郊公路出现一起特大交通事故,交警部门的同志说,受伤的人里面有我们正在调查的人证。”
“谁?”苏韫亭一听,困意立刻全部消失,马上清醒起来,坐直身体问道。
卫向晨沉默了会儿,回道:“昨天查到的拉胡安琪去妙不可言私人会所那个网约车司机。”
苏韫亭皱眉,“人怎么样?还活着吗?”
“我们到的时候,人还有气儿,正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另外,我们在现场发现一件阿玛尼通体大图案印花衬衫,上面少了一枚纽扣,纽扣型号和胡安琪手中的那枚纽扣型号一致。”
苏韫亭握着手机沉默两秒,“确认是同一件吗?”
“不知道,还没出结果。”卫向晨说,“苏队,你和秦局什么时候能到局里?”
“二十分钟。”苏韫亭说,“一会儿见面说。”
挂断电话,秦展问他:“怎么?有案子?”
“网约车司机出了车祸,好像很严重,正在送往医院抢救。还有,案发现场发现了和胡安琪手中那枚纽扣型号一致的衬衫。”
“这么巧?”秦展问。
苏韫亭收起手机捏着下巴沉思一阵,“是啊,怎么会那么巧,那件没了一颗纽扣的衬衫就出现在车祸现场?”
不合理。
刚到市局,人还没碰头,局里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说是网约车司机刘顺被送到医院后,经过检查发现额部颅骨骨折,脑挫裂,抢救无效,当场宣布死亡。
得到消息,苏韫亭和秦展就带着邹明和纪翠翠赶到医院,准备对网约车司机刘顺的尸体进行初步检验。
通过对尸体的CT拍片和X光透视结果,邹明判断,刘顺的死不属于是单纯车祸导致。
“那是什么造成的呢?”苏韫亭问。
邹明说:“和之前被抛尸的于振光一样,身上没有交通事故常见的皮肤拖地擦伤。不过也可能是现在天气冷穿的衣服厚,一会儿拉到殡仪馆再做个详细检查看看。”
苏韫亭点头,正要询问一下跟过来的交警队同志现场还有没其他目击证人,就看见秦展把那个小交警叫了出去,遂也跟着走出病房。
小交警恭恭敬敬叫了秦展一声领导,一五一十把当时现场的情景还原了一遍。
“最前边两辆车车主人已经当场死亡,刘顺的网约车在最边上,车体只是微微变形,撞击的不是很严重。还有一辆白色雪佛兰没有发现车主。经过对道路路段监控的查看,我们发现是强光灯造成半挂司机视线暂时失明才引起的这场车祸。”
上午的阳光从廊道窗户穿进来,映亮了秦展半侧硬朗锋利的脸颊,另半侧隐没在阴影里。
“强光灯?”秦展微不可见的蹙了眉,“昨晚并没有出现浓雾天气,为什么会有人在正常行驶中开汽车强光灯?能不能查到打强光灯的是什么车?”
“监控中查不到。”小交警摇摇头,“当时只是一闪,持续时间仅几秒钟,太快了。”
苏韫亭走上来,跟着也问了一句:“我们这边技侦在现场勘察时发现了一件衬衫,监控中也查不到这件衬衫是怎么遗落在现场的吗?”
小交警再次摇了摇头。
“如果是车窗抛物的话,一般没有人投诉是不怎么管的,监控员基本不会记录这种很小的违规。”
刚听完,苏韫亭看了秦展一眼:“老秦,走,去交警大队找吴戈,把路段监控调出来看。”
这些很小的细节,对交警来说不构成违规也不构成违法驾驶,但对刑侦来说,再小的细节,都可能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你先别急。”秦展喊住他,“等邹明那边尸检结果。”
“你在这里等吧。”苏韫亭转身就走。
邹明说了刘顺的死不属于单纯车祸,他有时间在这里等着邹明解剖尸体,但这段时间只能窝在医院干坐着等,什么都不干不是他性格。
秦展身形动了动,有那么一个瞬间,几乎就要跟上苏韫亭。
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直到看着苏韫亭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廊道尽头,他才收回目光看向小交警,“你也回去吧,找找当时目击车祸现场的那辆白色雪佛兰车主。”
“好。”
小交警回个警礼,就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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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殡仪馆,邹明一声不吭的做完尸体解剖,带着纪翠翠走到水池边洗手。
这时候处理完车祸现场的卫向晨也过来了。
三个人聚在洗手池旁,沉静片刻后,邹明擦干手,突然对卫向晨说:“立案吧。”
卫向晨吃了一惊。
不止卫向晨,就连正在烘手的纪翠翠也愣住了。
“师父,虽然有些地方确实看着不像是车祸造成的损伤,可是也不能完全肯定不是交通事故伤啊,死因不是很明显就属于刑事案件,怎么确定立案啊?”
邹明按了下左手手指关节,骨头发出咯咯的声音,斩钉截铁道:“可以排除致命伤为交通事故损伤的可能,颅骨骨折是钝器击打头部颅内出血致死。这是一起命案!”
卫向晨说:“这可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怎么说?”邹明摘下卫生帽扔进垃圾桶,问他。
“如果是单纯车祸的话,算刘顺这个人倒霉。现在确定是命案,那就是肯定有人不想警方查出胡安琪受害案背后的人是谁。还说明,这个人在有意的破坏我们的追查方向。”
邹明回看着他,摊手,脸上透露出来的意思是:所以呢?
“我担心,我们再查下去,会有更多无辜的受害人。”卫向晨的声音里隐隐含着一丝担忧:“这个人到底是冲谁来的?”
心里头冒出这个想法,卫向晨就把自己吓了一跳。
不管对方针对的是谁,应该都是冲着公安局的人来的,搞不好是秦局,搞不好是苏队,不管是冲着谁,对卫向晨来说,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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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分钟后,交警大队监控部门迎来了久违的市刑侦支队老熟人。
苏韫亭右手插在裤兜里,看着监控员把昨晚那段道路监控调出来。
“领导,你要的路段监控就是这几个。”监控员指着面前的三台电脑屏幕,向他介绍,“这是道路监控、这个是治安监控、还有这个违章抓拍。”
苏韫亭点头,扯过一张椅子坐下。
通过三个摄像头的实时车况行驶记录,他在发生车祸后的二十分钟里,找到了那辆车窗抛物的黑色威兰达。
不知道为什么,这车,看着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