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拐角处,有间开了小窗的早餐店。早点摊主老韩,正一边忙着炸油条,一边笑呵呵地招呼:“早啊盖队长。”
“早老韩。”
昨晚吴瑗听说家里吃茄盒,三两句就哄得小领导动了给人带零食的念头。开车路过早点摊,盖队长又下来给随便带点早饭和豆浆。
老韩一边应要求往塑料袋里捡饼,一边拿眼睛看了好几次盖队长身边的男人,附送几个和善的笑,也收到了对方客气的回笑。
注意到视线,盖一付钱时顺嘴说:“我领导。”
“啊,领导您好啊。”
路成景笑笑:“您客气,我姓路,也是队长。”
“哦,路队。”
老韩递上一兜早点,眼瞧着,是正要就着这位眼生的队长展开说几句什么时。
“过去了老韩,忙,走了。”
由此,老韩只得应声:“哎。您二位慢走。”
鲜有机会看到队长上班来,脸上是洋着笑的。
吴瑗早早迎了出来,脆声问了好,从路队手里接过一兜小食,拿回办公室跟队员们分了。
“太香了队长,太香了。”
此时盖队长正站在自己工位旁,低着头给小领导讲案情,闻此夸奖,抬头朝吴瑗那头乐了一下:“谢路队吧,要不我不能起。”
“谢谢路队!谢谢队长!造福人民了属于是。”
路成景跟着笑笑,凝神认真继续听小队长的分析,然后说:“邹薇的情况我在小徐那儿看过了,她的动态停留在各式各样的打零工。可以看到的是,她后面有一段时间过得很艰难。家里给钱不多,她自己租房远比住校贵得多,刚好房东收房给儿子结婚用,毁约了。相当于有那么一段日子,她没地方住。”
路成景拽过一把转椅,拉小队长坐下,然后问道:“举目无亲,突然没了房子,找不到更合适住的地方,存款不够花。你会怎么办?”
盖一眼都不眨,答:“找地儿睡觉。”
“对,找包住的工作,或者……”
盖一顺嘴接上:“或者,找时差颠倒的夜班。白天可以去快餐店、银行大厅、商场里补觉。”
“然而照她财务紧张的情况看,能找包住的工作,早就找了。”
盖队长下意识抬手搓搓眉毛,长长“嘶”了一声,道:“夜班。会所?KTV?夜总会?洗脚城?洗浴中心?”
“查查看。还得找工商和税务,看看当年,本市哪个场所营业情况好,人员流动又大的。
“我去查。队长,路队。”
路成景抬起头,见徐睿朝自己点了个头就回工位了。
刚才围一圈儿吃茄盒、喝豆浆的队员们也不知何时围了过来,甚至唐文明手上还抓着没吃完的茄盒。
和小领导对视一眼,盖一笑了:“不好查。”
路成景苦笑着摇摇头:“撞运气吧。”
“小吴。”
吴瑗正从自己工位上抽了张纸巾,递给唐文明,口中立即回道:“哎路队,您说。”
“这个马志勇,就是马老五,之前队长跟我说了。我刚才又看了看,我觉得他的动机还是有点问题。”
“好嘞,那我再想办法查查他。”
“还有陆国栋。”
吴瑗侧头:“死者?”
“对。还有马志勇的妻子赵燕,和陆国栋的妻子,这里没提到是谁,一并查一下。”
“好的,路队。着重查查有没有卖淫、嫖娼相关呗?”
路成景转过头,慢慢点了个头,毫不掩饰赞赏地笑道:“对。重在和邹薇一个时期,大约,十五年至八年前吧。可能也不太好查。”
吴瑗点头:“尽力。”
一连串人要细查,唐文明自然有眼色跟着吴瑗一起去了。
各自有了活儿,忙忙碌碌就是一上午。
午饭时,盖队长收到了一条意料之外的短信。
不知是否是心境极佳,路成景甚至在丹山市局的食堂里,食欲都变好了。他从喷香的咖喱饭中抬起头,对着吃饭鲜少盯手机的小队长扬了下下巴:“谁?”
盖一眼珠转了几转,笑道:“下午一起出个外勤吧,顺便买两块豆腐回来。”
在去二梭子镇的路上,盖司机向领导汇报了情况。
午饭时,盖队长意外收到了二梭子镇派出所小副所长张煜鸣的一条短信。
据张煜鸣说,上午市局刑警找他了解镇里几户人家情况时,他有所察觉是在查工作经历。而他最近刚好,查到了一位曾经有卖淫拘留案底的居民。
这个人不是陌生人,正是盖队长数日前来二梭子镇办案,顺嘴叫张煜鸣事后关照一下的王老三——王义的媳妇儿,名叫张如雪。
依稀记得当时的目击者老刘,这样描述的王老三:“给他媳妇儿从炕上一脚踹地上电饭锅里了。”
路成景画面感极强,皱了下眉头。
那得使多大劲?
不得给人踹坏了?
小队长临了总结:“家暴成性。”
到了二梭子派出所,队长们见到了这位张如雪。
张如雪本人眼瞧着要奔四了,打扮得很努力。棕黄色细小的卷发,透着常年经质量不好的各类染发剂浸染的枯黄,但发型瞧着是仍然很用心地抓过。身上没有文身的痕迹,脸上却多了。眉毛是文的,上下眼线、唇线都是文的。脸涂得很白,是不理解“假白”概念、或者极度追求白度的人。下半身穿着裤脚开花边的黑裤子,上身穿了大胆的棕色豹纹紧身低胸衫,胸前一对乳房被厚海绵推挤得高高的。指甲上涂的,是鲜红的颜色。
不先定义这是什么风格,只说这样风格的的确大有人在,也存在一定的受众市场。
“张如雪,十一年前,你卖过淫。”
审讯椅上的女人微微抖了一下,摇了摇头。
盖一皱眉:“你有案底,我们看到了。”
“……没卖成。”
确实有这个可能。她的案底只是说,聚众卖淫的窝点被打了,她在其中。
从女人绞紧的手指上移开视线,路成景低头看着桌上的资料。
有几张照片,分别是一个孩子的不同成长阶段的影楼照片。这孩子还和父亲王义合照了数张,而与张如雪的,只有唯一的一张。这张合照大约是近期的,照片上的张如雪和眼前的人相比,差距不大。
孩子长得不像王义,乍一看也不像张如雪,只是努力辨认的话,眉目间还是有几分相似。
悄悄拍拍小队长的大腿,路成景抬头道:“听说孩子成绩不错,能上市里重点的高中。”
张如雪抬头看向对面的警官,扯着嘴角,没笑出来:“还行吧。”
“孩子是很需要健康的家庭环境的,你跟王义的感情怎么样?”
“……”
见人低下头不答话,路成景也没在意,笑着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成绩也挺好的。后来上高中,我父母闹离婚,闹得很凶,对我高考有很大影响。”
张如雪再次抬起头,目光灼灼,欲言又止。
“但是其实,重点不是离婚,是他俩闹。口舌之利,挖苦讽刺,永无宁日。虽然并非所有人都是因爱结婚,但过成仇人一样的,实在伤害孩子。”
“……”
“我看这孩子衣服、鞋子,都收拾得非常干净,衣领、袖口,都特别干净。来的时候跟张警官打听了,你家里有不少启蒙书,孩子跟你感情也很好。这孩子的前途,你很看重吧?”
张如雪终于点了头,然后垂下眼睛:“是好孩子。”
“确实是好孩子。那再说说王义吧,我看孩子长得更像你。王义心眼儿小吧,怀疑过没有?”
女人猛然抬头,急道:“明明就是亲生的!亲子鉴定都做了三回了!”
“但他就是不信,还反复拿你的过去说事儿。你想离婚,却怕争不到未成年孩子的抚养权,还要面临被王义毁掉名誉的风险。王义看你被拿住了,更无所畏惧、变本加厉。”
张如雪愣住:“你……”
“当妈的嘛,理解。”路成景继续说:“这些年你还想过要不要弄死王义,以绝后患。但你不会、也不敢。毕竟,你只想和儿子好好过日子。我说的对吗?”
张如雪脖子僵硬,似在纠结该不该认。
这一点,也被对面的警官看破了。
路成景笑:“没关系。你没有付诸行动,甚至没有明确的计划,不算未遂。”
张如雪小口喘了口气:“对。”
“法律上我懂的不多。但据我所知,家暴构成轻伤,就可以走刑事。其次,关于抚养权的问题,你的孩子已经有十一周岁了,而法庭,会考虑十周岁以上孩子的意见。再次,法庭会衡量父母谁更利于孩子健康成长。现在就业扶持力度很大,你可以去市政了解一下政策,培训上岗。一,孩子有意愿跟你;二,你有工作养活孩子;三,王义有家暴史。这些足够你拿到孩子的抚养权了。大致是这样,哪里没理解,还可以再问我。”
女人愣了半天。
终究没能琢磨明白警察的意图,但她还是眨了几下眼,眼中含着热切,真诚道:“谢谢,谢谢你,警官。”
路成景维持住笑容,继续说:“不客气。我们市局里有一个案子涉及你的过去。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什么,大到一个据点,小到一个人名。但我也理解,你不想影响到孩子。”
张如雪静静注视着面前的警察,没有说话,细微的表情活动却十足丰富。
“从那种危险的环境逃出来,很难信任我们吧?理解。但我还是要跟你保证,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这个案子经了我的手,我一定跟到彻底结案。这个产业链被拔除,会解救深陷其中和潜在受威胁的很多年轻女孩。你的案子已经过去了,不会再追究。保密工作你也可以放心,不会有人知道你,你还可以借此摆脱王义,给孩子一个健康的成长环境。”
良久。
“之后,可以只跟你说吗?”
路成景点头:“当然可以。我和这位警官,你都可以相信。”
又是漫长的沉默。
正式开口前的那几分钟里,除了这个女人自己,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或许,她早在多年来一遍、一遍沁入骨髓的毒打中,急切地想要摆脱王义;或许,她是回忆起了十几年前误入歧途的煎熬日子,为自己的青春扼腕;也或许,她只是单纯想给孩子一个光明的、没有嘈杂声、没有异样眼光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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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怎么逃出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