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小畜生>第35章 少年·动物

  44.

  “你爷爷是我爷爷的勤务兵,你爸爸是我爸爸的勤务兵……勤务兵你懂么?懂么?”

  十四岁的袁中天仰着脖子,朝着坐在台阶底下周生海说。

  “你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给我爷爷擦皮鞋。”

  他像是不满足于对方冷淡的反应,又朝着下面踢了块小石子。

  “你爷爷听我爷爷的,你爸爸听我爸爸的,现在你也得听我的……别装死,我知道你不聋,你再看那本破书,我就叫人把它撕烂了塞到你嘴里叫你一页一页吃了,你这狗娘养的玩意,你以为你住进我家,你就不是奴才了?”

  十六岁的周生海从那本厚厚的词典中抬起头,用漆黑的眼睛漠然地瞥了站在台阶顶上的袁中天一眼。

  周围的孩子们望着这一幕,他们都是曾经在袁中天那里吃过苦头的倒霉鬼,早已经被袁中天修理得服服帖帖,知道现在的袁中天是在给这院子的外来者立规矩,他们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有点幸灾乐祸看着这个倒霉的家伙。

  周生海穿一件蓝色工装,身上还带着点不知道从哪里沾来的所谓土腥气。他的身形是街巷中最为普遍的少年模样,五官虽然十分端正但没有什么值得被记住的地方。

  人们是不太容易刻画出他的样子的——蛮英俊的男孩,英俊得中规中矩,哪怕在镜头前踱步,走过来又走过去,叫人见他百十次,仍是想不起他脸上的细节。

  少年的周生海像某种生在墙角植物,人们记不起给他浇水,任凭他枯死渴死,直到看到灰白的一片草叶,才想得起好像世上是曾有这么个生命似的。

  他无声无息地在这院子里长大。人们有时喊他小野种,当他是块木头,是个不知疼痛的玩意。

  老周生是给袁将军挡子弹死的。袁将军把老周生的儿子周生华养大,周生华长大后又在战场把命献给了小袁少将。

  周生华在战地医院快死去的时候,求小袁少将照顾自己的老婆儿子。

  周生华的老婆杜小娟有肺痨,袁太太把她接过来养病,安排人照顾着,又在外四处打听,前前后后请来了七八个大夫给她瞧病。哪曾想杜小娟看起来病病殃殃的像个弱西施,来到袁家之后,不该干的事却一件没少干,三五个月的功夫,就把袁家弄得鸡飞狗跳。

  “我念她家大华救了我家小袁的命,我感激她,我好心好意地待她,她要吃要喝要什么我都不叫人亏着她,我也知道她年纪轻轻守了寡,日子不好过,她要想再找个体贴的,我可以替她多张罗着,可她不该……她不该……”

  袁太太像是嗓子眼里掐了鱼刺。

  “也亏得我家小袁是老实人,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这才没做出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可以后呢?以后怎么着?”

  杜小娟离开袁家那天早上,原本还是好好的,但临到上车时又撒起泼来,边咳嗽边把袁家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末了一口血呕出来,正呕到袁太太的白衬衣领子上。

  袁家人将她送到乡下一所干部疗养院,安顿好起居,给医生护士打好招呼,本以为万事都稳妥了,却不曾想杜小娟半年里几次寄信来,一会儿说自己病得快不行了,要小袁少将来见她最后一秒,一会儿又说疗养院里的医生护士虐待她,要小袁少将来为她出头。

  杜小娟的病反反复复,她信里的自己则似是死去活来百十次,把袁家人折腾来去,直到她真的咽气的时候,还不甘心地盯着远处的书桌,像是要再提起笔写上一封信诉说自己此刻的哀怨和痛苦似的。

  传说这病美人在疗养院的时候也没闲着,除了每天写信之外,还和院里几位同样在养病的老干部保持着男女关系,这几位老干部中还真有那么一两位,有点要为了眼前的弱西施舍弃家庭的意思,但杜小娟许是嫌他们级别太低,又或者心里还惦记着少将夫人的位置,所以只是暧昧着,并不答应,倒是老干部的太太们被气得屡屡找上门来,好几次逼得袁家人出面才勉强把局面控制住。

  ——你妈是个婊子、破鞋。

  周生海夹着一本厚厚的书,走过夏日的花园小径,同龄的孩子们朝他喊。

  野种!野种!

  破鞋!破鞋!

  他们冲上来将他推到墙角,冲他吐口水、用墨汁在他的脸上涂涂画画,有时将他的鞋子剥下来挂到他的脖子上。

  “你妈妈那么喜欢卖X,怎么没把你卖了?”

  “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你妈妈叫得那么骚,你怎么不跟她学学?”

  他们以为他会哭,他会求饶,或者他会表现出任何他们希望看到的狼狈反应。

  周生海静静地站在那里,定定地将每个人的脸扫视了一圈。

  在每个人被他看得心底发毛的那个刹那,他忽地像条疯狗似的朝着其中某个人扑了过去,在尖叫声中张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向着那个被他揪住领子的家伙的喉咙咬去。

  疯子,疯子。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家伙,从没人领教过这样凶恶的、几乎不像个用双腿直立行走的人类。

  他的牙齿又撕又咬,他抡起拳头又挥又砸,他把那些发出聒噪声音的人形生命体一个一个揍得跌进烂泥坑里,他的脸上溅满了不知是别人还是自己的血。

  这个野蛮世界的杀神,浑身洋溢着新鲜的畜生气,他的尖利的牙齿深陷进敌人的颈肉里,他的喉咙还在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

  “哟,”袁中天笑嘻嘻地拍起手来,“原来婊子养的野种在这里发疯呢?快滚过来吧,或者你今天还想被吊到树上晒晒你裤裆里那不中用的玩意?”

  周生海便浑身僵住了,垂着的脑袋很久很久也没有抬起来过。

  袁中天抬起脚,踹踹半死不活的他。

  “给大家看看吧,看看你这个死阉货?看看你的婊子妈犯贱儿子是怎么遭报应的?哈哈哈——”

  袁中天像是感到很快活,原本姣好的面容在阳光底下扭曲起来,有一瞬间像是头青面獠牙的野兽。

  周生海呆愣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身子开始发起抖来,他哆哆嗦嗦着爬出了这洒满阳光的温暖地带。

  “呸”又有人冲他吐唾沫,他没有再抗拒,他只是躲闪着躲闪着,抱起书,退回到了那片墙角下的阴影里。

  “真的有人操过那家伙?”有人怪笑着问。

  “嗨,哪儿的事呀?那多脏。再说让老头子知道了,肯定又说咱欺负他。”

  “听说上次有人在车库搞过他诶,说他叫得还挺骚的。”

  “老头子知道了不好吧?”

  “那怎么的?又不是我操的,算账也不能算我头上吧?”

  “哈哈哈不管了不管了,走,游泳去……”

  周生海的世界只有阳光刺眼的夏天,只有酸臭的汗液与聒噪的蝉虫,他蹲在大院墙根底下一边读书一边吃东西,那个太阳底下的世界与他无关,他和同龄人的小团体亦格格不入。

  袁中天也好,大院里的其他男孩也好,在年少的他眼中都是臭虫一样的东西。

  他可以被肆意讥笑凌辱,却绝不可以与臭虫们为伍。

  读书,读书,读书,考上X大,再读书。

  读书是他认为唯一能够将他和臭虫们划清界限的方式。

  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