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在天边拖出残影,半空朦胧出水汽,继而一滴雨水滴落,将泥土沁润。

  淅淅沥沥的雨点声响起,与枪声跌跌撞撞的余响混在一起,顾行的眼睛好像失去了聚焦功能,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有个人倒在血泊里,鲜艳的液体染红了那身白大褂。

  子弹贯穿他的身体,射进水泥地飘起一缕青烟。

  原本下雨天的潮湿会盖住所有气味,可顾行就是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满当当地在鼻腔中乱舞,他恍若回到了三年前,冥冥间有个人对他说:“进去可以,但有两个条件。”

  不……

  “穿着防爆服。”

  不!

  “和我一起进去。”

  不能进去!!

  “糟了张队!顾行等不及冲进去了!”

  不要进去——

  这是陷阱!

  不能进去——!

  “我等这一刻太久了——!顾行——!”

  罪恶犹如恶魔的低语在耳畔嗡鸣,穿着警服的年轻人被烈焰吞噬,高温烘得空间扭曲,他们的皮肉焚毁殆尽,焦黑地贴在骨骼上,就连血液都烧成了乌漆的灰碳。

  同样的场景在眼底不断地播放、回滚、重映,乃至眼球都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温度,他摇摇欲坠地站在这无边无际的火海,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后悔——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啊!

  顾行的唇瓣一张一合,脖颈遍布出错综复杂的青筋,头脑被七荤八素的情绪冲得火烫,身体不受控制地叫喊着,喊得歇斯底里地,目光拼命聚焦,想看清那人的脸。

  随后一根修长的指节颤动,方希成的瞳孔猛地一缩,呕出一股暗红的血,紧接着剧烈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迫使他开始大口呼吸,可每呼吸一口,那背部的洞口便多涌出一汩血,他挣扎着伸出手,宛如想吉光片羽地抓住点什么,“顾……行……”

  可顾行就跟灵魂出窍了似的,以至于还能看到跪在方希成面前,颓废、绝望的自己。

  “顾行……救……”方希成的手全是脏兮兮的泥土和血水,一张秀气的脸蛋散发出行将就木的死气,甚至瞳孔都在一点一点扩散,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爬到顾行身边,艰难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救救……他……”

  沿途的地面,是血轧过的斑驳。

  张清回见状大脑有一瞬间滞空了,好似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他讷讷地收回开枪的右手,干裂的唇瓣嗫嚅道:“小希……怎么会……?”雨水砸进他花白的发丝,贴在削瘦的脸庞,让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终于有了一点同龄人的衰败腐朽。

  那颗子弹径直从背部射穿到胸部,附近的骨肉应该都被炸开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中弹的地方……距离心脏不远……

  万千思绪在脑子里一通疯搅,他试图否定这个事实,安慰似的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不会的……我没想对你开枪啊……”

  风扬起他湿漉漉的头发,挡住了视线,教他看不清前方的路。

  他没想对小希开枪的。

  他没想……

  沉重的呼吸声夹杂着一丝尖细的气流声,像一颗钉子骤然钉进了顾行的胸膛,他蓦地睁大双眼,等意识回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咽喉已经完全嘶哑了。

  “救救……师父……”方希成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握紧他的手背,嘴角的血干涸得发黑,生理泪水噙在通红的眼眶里,仿佛下一秒便会泣出血来,“师父他……是有苦衷的……”

  他是那种面相和骨相都很好看的人,即便现在满身疮痍,依然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高挺的山根连着堪称优越的眉骨,不管是那桃花般幽深的眼尾,还是轻拧入鬓的眉梢,都仿佛是不属于这世间的净土才能孕育的微光。

  由于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感,他的话小得跟蚊子音一样,但张清回还是捕捉到了,一颗心狠狠地沉了下去,他缓缓握紧拿枪的手,抬头呼出一口长气。

  源源不断的雨水打在他疲惫的脸上,濡湿了这双鹰一般的瞳眸。

  方希成……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能这么干净,这么善良啊……

  “阿成!”顾行立刻回握住他的手,冰冷的触感从指腹传进心尖,他不知所措地将这只手贴在自己的面庞,试图给他一点温暖,“别说话了,没事的,我带你去医院,我带你去医院,我们去医院……”

  方希成极轻极缓地摇了摇头,就这样撑着最后一口气,仰起上半身,在能触及到顾行耳朵最近的地方,温柔地笑了,“死的不是你……真的……太好了……”

  顾行的眼猝然瞪大了一圈,心脏有如被人挖空了一角。

  话音落下,方希成的瞳孔彻底扩散,就像一只残旧破败的娃娃,无力地倒在了他怀里。

  那只手也随之抽离顾行的掌心,一起掉了下去。

  顾行:“……”

  方希成在支队是出了名的爱干净,或许是常年喝咖啡,身上带着一点咖啡淡淡的清香,只有距离很近很近的时候才能闻到,所以他经常借着还原现场的由头和他挨得近一些。

  趁机嗅一嗅那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

  可为什么……明明他们离得这么近,却闻不到这股味道呢?

  “阿成?”

  “你别跟我开玩笑。”

  “我知道你装睡呢……”

  雨水的氤氲弥漫在视野,让他看什么东西都笼着一层迷雾,乌黑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他也顾不上擦,任由雨水滚进眼球,融出酸涩的痛觉。

  貌似只有疼痛能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滴答、滴答……

  浑浑噩噩的,顾行推了推方希成,糊得满手是血。

  方希成没有任何反应,保持双眼紧闭的样子趴在他身上,嘴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就跟睡着了一样。

  “师父还没抓到,你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呢……”

  “阿成……?”

  “阿成你醒醒……”

  顾行逐渐加大手劲,推搡他的肩,“喂,醒醒!”

  “方希成,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方希成……?”

  只听“啪嗒”一声,方希成的手腕像个坏掉的机器耷拉在地上,溅起一圈涟漪,顾行短暂地一怔,随即手忙脚乱地抱起他的身体,把他的头扣在自己怀里,一丝难以抑制的哭腔从喉管里溢了出来,“阿成,你理理我,嗯?你理理我啊……”

  “我错了,不要不理我……”

  他一遍遍反复,一遍遍呢喃,直到确认这人真的一点气息都没有了,才撕心裂肺地吼出了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目眦欲裂地抬起眼皮,双臂不肯松懈地箍着方希成完全冷却的身体,一言不发地盯着张清回,瞳孔中好像真的有狮子要蹦出来。

  然而跃入眼底的是漆黑的枪口,正直勾勾地对着他的眉心。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不珍惜,不是吗?你怪不了任何人。”张清回气定神闲地拿着枪,须臾过后,他扣动扳机,“再见了,顾行。”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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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希成,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