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刮起黑烟吹得高架桥火星乱舞,前后车辆越赌越多,前仆后继的鸣笛声声催命,未几便听见里面混了几道由远及近的警笛,红蓝交织的光倏而清晰。

  眼看不远处停了一辆警车,一群穿着黄色背心的交警迅速从车上涌下。

  姜怀海的鬓发渗出豆大的汗珠,顺着下颔流进乌黑的胡须根,他紧咬后槽牙,硬朗的下颌线绷得咬肌隆起,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警力增援……马上就到了,你们最好放下人质!不要做无畏的抗争!”

  颜辞镜的右肩扛着他,能感受到他竭力克制的颤抖、刻意压缓的呼吸,还有逐渐冷却的体温……

  九二式警枪普遍使用平头空尖弹药,射入人体会产生巨大的空腔,造成多处骨骼内脏破损,导致大面积出血。

  照这个出血量,姜怀海活不过十分钟。

  他不自觉加重了手里的劲道,“姜队……”

  姜怀海立刻斜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在说“别分神,不用管我!”。

  颜辞镜滚动喉结,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将目光对准了那个道貌岸然的身影,张开了青灰而显得削薄的唇,“张清回,我们做个交易。”

  花辞树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表情。

  姜怀海:“你小子什么意思!”

  颜辞镜细长的眉稍被碎发遮挡,眼窝很深,就似他注视的东西一直都和别人不同,幽暗的虹膜带着一种深沉的悲凉,“给他的伤做紧急处理,我跟你走。”

  姜怀海彻底怔住了,反而张清回的嘴角勾起弧度,花白髭须随着这个动作轻微扯动,他用下巴点了点即将过来的交警,“让你们的增援救他不是更好?”

  姜怀海咬牙切齿地啐了口血痰,“颜辞镜!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颜辞镜并不应声,只是静静地望着咫尺之遥的老人,浓浓的黑夜笼罩盘旋,朔风卷起残云,将弯月隐匿在阑珊深处。

  “现在只有您能救他,”他用了敬语,垂下眼睫,“师父……”

  这是个“求饶”的动作。

  零星霓虹的彩灯晃过张清回褶皱密布的脸,他咧开嘴,露出两排斑驳的牙齿,“成交,小怪物。”

  张清回的音色浑浊却并不低磁,像个太阳底下笑得和蔼的老人,可在颜辞镜听来,就犹如刮耳噬脑的附骨之蛆,一股由内而外的森寒刷的一下冒出来,仿佛阴雨天生出的霉灰青苔,是那种缠绕在脊髓深处、湿漉漉的冷。

  他捂住胸口,似乎想要迫使自己镇定,声音有些发颤,“对不起姜队,我不能让你出事,我不能……再让顾行背上一条人命……”

  姜怀海从未想过颜辞镜有朝一日也会作出这种表情,用余光瞥见他真的在抖,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了。

  张清回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注射器,抬步向前。

  这时,花辞树看戏一样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哥是个两面派的怪物。”

  张清回几乎想也没想,扬声道:“那又怎么样,你和他都是我二十年前捡回来的、一手培育的‘怪物’。”

  姜怀海听到这句话瞳孔猛地放大了一圈,冥冥中有个一直不敢见光的东西骤然被拖拽到青天白日下,他仔细打量颜辞镜的脸,竟发现这张脸撇去成熟的部分,眉眼和面部的线条都是那样的熟悉……

  他一直都不是个细心的人,可这一刻,二十年前火场中那两个瘦弱的少年呼啸着撕裂时光,重重地砸在他心头。

  难道说那个时候的孩子就是……

  张清回见他表情迟疑,又掏出一瓶药剂,用针管抽出里面的无色液体,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上前。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姜怀海握紧枪,不经意地问。

  张清回闻言作了个深呼吸,这个样子就像是叹了一口气,“记不清了,回过神后就已经是这样了。”

  姜怀海几乎是他说完的一瞬间拿定了主意,多年的一线刑侦生涯让他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直觉,就算是牺牲这里所有人,也要击毙张清回!

  只见他以极快的速度瞄准他的头,眼底闪出一丝坚定的精光。

  随后,扳机一扣到底。

  抱歉了,方希成。

  “知道为什么我要救他们吗?”张清回上了年纪的眼纹被眉骨压得有如刀刻下的印子,这让他看上去有些疲态,但脚步沉稳得没有任何破绽,就这样振振有词、甚至是理直气壮地道,“姜怀海,你想过吗!”

  扳机扣下却没有反应,姜怀海陡然反应过来是颜辞镜拉开了保险开关!

  他妈的!

  颜辞镜隐忍地咬了咬牙,“抱歉。”

  张清回拿着针管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靠近,话语沉重得宛如生锈的锯子生生锯过骨头,“是不是在你们眼中,只要不判死刑都是‘重获新生’?就为了维持这些表面安稳?!维持某些人的帽子?!”

  姜怀海厉喝:“你疯了!”

  他的心绪不稳,以至于尾音猝然变调,拖长成一道难以置信的暗哑。

  张清回缓缓吸一口气,好像所有的情绪都被这口气收回心底,末了,他用一种轻柔的语气道:“老姜,你是二十三年前调过来的,在宁州管辖地办了这么多年的案子,难道就没发现一点端倪吗?”

  姜怀海:“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明明咱们队效率如此高,颜家和花家的那个案子却迟迟推不下去?进度可以用龟速爬来形容,五月闹出的人命十一月了还没有任何进展,结果他们夫妻二人死了就草草结案,痕检当天出去当天就回了,最后甚至要两个孩子来顶锅,这些,你想过吗?”

  姜怀海:“……”

  “上头的人并不干净。”张清回对望他呆滞的视线,言简意赅地下了结论,继而在对方愈发震惊的神色中勾起讥诮的笑,重复刚才的话,一字一顿地咬着每一个音节,“上头的人、并不干净。”

  ·

  “顾行,快跑。”

  姜怀海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黑,就跟死了一样,张清回的话音从虚空中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无数声响此起彼伏地在耳鼓中震荡,他辨不清真假,道不尽虚实,只能一遍遍无能为力地叫着顾行,叫他快逃!

  “别查了顾行……快……跑……”

  这句话就像是支撑他欲坠躯干的一根脊梁骨,随着脱口而出的刹那,痛感疯狂肆虐,他再也无法站稳,摇晃着倾倒在顾行身上。

  而顾行的目光越过他逐渐倒下的身影,抵达了那个从未想过、以至于连想都不敢想的答案——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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