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林欣儿到急救室已经是凌晨五点,殷红的血攀在顾行的青筋隆起的手腕,干涸的黑和鲜润的红混杂在一起,一一映照在他的心底,衬得他神情疲惫,却有种说不出的冷静,就如在很久以前就经历过一般,又如他一路走来。

  真相的揭开总会伴随踏过嫌疑人甚至是同伴的尸体,搅得他胸口沉闷。

  反观陈俊安宛如丢了魂的躯壳,两眼放空地瘫坐在地上。

  窗外初升的晨光将走廊照得一片柔和,却无法驱散人内心的冰冷。

  急救的红灯刺进顾行深邃的眼中,反出一点黯淡的光,如同一堵硕大的死胡同,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无路可逃。

  被耍了。

  顾行淡漠地平视前方,下颌难以抑制地绷起一根青筋。

  花辞树不带任何私人情感地抛弃了无用的棋子。

  早该知道他是个不能以常理揣摩的混蛋……

  “顾队。”带着一丝暗哑的声音传来,陈俊安保持瘫坐的姿势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弯成了一轮残月,仿佛有什么千金重物压在肩头,压得他抬不起头,“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哥哥当得很窝囊。”

  顾行想也没想,“不知道,别问我。”

  陈俊安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从顾行的角度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到耳下的一缕鬓发,似乎被凛冽的寒风刮得雪白。

  他破天荒地没有吃瘪,兀自开了口,“以前不知道在哪看到的一个说法,全世界的爸爸和妈妈的发音都可以通用,因为婴儿最先发出的音节就是‘ma’和‘ba’。”

  顾行不懂他讲这话的意思,却也没有出声打断。

  陈俊安微微转了一下头,目光朝向那扇紧闭的急救门,“但静静发出的第一声并不是爸爸妈妈,是‘ge’。

  “是我。”他瞥了顾行一眼,露出一抹温柔的笑,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不够宽大的后背映入顾行的眼帘,明明那么单薄,却给人势如破竹的力量。

  “顾队,我们该走了。”

  顾行闻言面部肌肉提都没提一下,一言不发地定睛瞅了他几眼,或许是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又或许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被血染红的皮鞋踩在地面,发出略带绵软的咯噔声,“是我,不是‘我们’。”

  陈俊安不可置信地放大了瞳孔,“顾……”

  这位新人警察的眼神和刚来时判若两人,那黑底白字的警号屹然不动地立在胸膛,冥冥中似乎和顾行扒下来的警号们重叠了,气势冲天,血染山河。

  陈俊安的肩膀有些清瘦,顾行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他近乎硌手的肩胛骨,随即收回视线,走向了楼梯口,“看来咱们支队也担得起‘后继有人’了,也不枉我手把手带你这么久!”他没有回头,只有声音击穿气流划过长空,身影消失在太阳升起的瞬间。

  楼道里空荡荡的,陈俊安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生平第一次从领导口中听到褒奖一类的话,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就好像……

  他明天就见不到顾队了。

  ·

  顾行有股不好的预感,像花辞树这种不典型反社会型人格,在抛弃“同伴”时应该有个天衣无缝的理由将他的行为“合理化”,而不是平白无故让她当了弃子。

  难道说……

  林欣儿并不是关键?

  他急迫掏出手机拨通姜怀海的电话,发现对方无人接听,再拨颜辞镜的电话,显示对方手机关机。

  有点不对劲。

  他赶紧一通电话打到支队,不一会传来李袖琴的声音,“是……是顾队吗?”

  语气断断续续,是很明显的心虚特征。

  顾行的英眉拧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李袖琴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嗫嚅了半晌,顾行一个字没听清,不耐烦地道:“说重点,嫌疑人呢。”

  “嫌疑人他……他……”

  “我数三秒,三。”

  “顾队,我们……”

  “二,还有一秒,你这个月工资别想要了。”

  “前方线报!姜队私自带着嫌疑人跑了!”

  “什么?”

  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轰隆一声把他的脑子炸得一片空白。

  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挂断电话,顾行的思绪飞速旋转,漆黑的瞳孔止不住地颤抖,他大概呆愣了几秒,旋即就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向大渡桥的方向健步而去。

  李袖琴的话语在耳畔响起,混杂着呼哧风声,一寸一寸地刮过他的心脏。

  “姜队说现有的证据不足以给花辞树定罪,他要带着花辞树复勘现场,他还说这一次是重大违纪,他的辞呈信已经托人交给刘局了,刘局他老人家发了好大的火,两个嫌疑人自然不用说,问题是方主任也被带走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个姜怀海!什么时候了还要给他添堵!

  气喘吁吁地来到大渡桥,桥下呜哨的河水连个活人的影子都没有映照出来,他没有迟疑一秒,立刻转向下一个犯罪现场。

  三年前的连续爆炸案件涉及多个现场,每一个地点他都烂熟于心,闭着眼都能背出来。

  金印广场、商场、地铁站、写字楼……

  所有建筑都翻新了,只有顾行的回忆还在不死心地诉说着,这里曾经流过血,死过人。

  雷鸣般的心跳震到耳畔,咚、咚、咚!

  长时间的身心紧绷让他濒临崩溃,剧烈奔跑过后的肺腔涌出血气,烧得喉咙火辣辣地疼,他却一刻也不敢停歇。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周身景致有如疾驰的列车在眼侧呼啸逝过,拉出无数根光影。

  如果方希成因为这件事有个三长两短,他一定弄死姜怀海!

  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下一刻,前方骤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傲然挺立在路中央,看不清他的脸,但顾行凭借直觉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姜怀海。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步一步逼近,“姜队,平日你指桑骂槐我都忍了,但是你这次……”他话到一半,陡然发现一丝违和感。

  姜怀海的脸色白得跟一张纸似的。

  他立马察觉到其中有诈,停顿半刻就跟没事发生一样继续道:“你这次做得太过分了,刘局已经上报任免机关,相信不出一个工作日你的辞退函就会下来……”他一边说,一边佯装自然地去握腰间的佩枪。

  而就在他要握住枪的一刹那,姜怀海抬眼直溜溜地看着他,“顾行,快跑。”

  顾行见过这人的任何脾气,但现在在他面前的这双饱经风霜的眸子,竟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情绪——

  恐惧。

  所有的复杂情感交织在一起,顾行下意识地就从他的神色中看到了如临大敌、甚至是腹背受敌的惊惧。

  顾行的瞳孔逐渐缩小,他根本来不及思考,真相的诱惑占了上风,“是谁?崇恭出现的叛徒,是谁?!”

  然而只见姜怀海眉头一紧,毫无血色的脸赫然抽搐起来,一股鲜红的血从嘴角流下,整个人向他缓缓倾斜……

  越过姜怀海逐渐倒下的身体,顾行看到了他背后站着一个人。

  ——一个他们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人。

  “别查了顾行……快……跑……”姜怀海的声音气若游丝。

  那人的身影倒映在顾行漆黑的瞳孔深处,他的眼眶越睁越大,指节泛白,嘴唇哆嗦,好似身体在本能地抗拒这一幕,每一个音节他都发出得如此困难。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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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进入完结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