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空荡的会议室,陈俊安弓坐在椅子上,手臂交叉撑在桌面,后背弯成一个半圆的弧形,把他本就不太结实的身材衬得愈发瘦小。

  “静静和我不同,她长得像妈妈,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皮肤雪白雪白的,爱笑,很讨人喜欢,可能是这个缘故,静静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是好人,对人没戒心,也乐意接受别人的好意。”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好似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

  “她初二生日那天,我在学校补习功课,没有回家给她庆生,刚好爸妈也出差了,她就跟着朋友一起出去逛街……”他的笑意缓缓淡去,眼尾的疲怠窜出来,在灯下隐成一圈阴影,“也许那天我能请假回家陪她过生,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颜辞镜和顾行一言不发地听,连呼吸都放慢了。

  “那天她穿着妈妈买的碎花裙,和同学们在时代广场玩到天黑,快回家时静静哭着说爸妈和哥哥都不在家,回家就是一个人,有人提议去任课老师家里看看,刚好就在附近,那个老师一直很喜欢静静,经常给她单独补习,所以当静静给妈妈打电话,妈妈马上就同意了,谁能想到……”

  他的话音开始发颤,手也握紧成拳。

  “老师听说静静父母不在,留她在家过一晚,朋友们放心地回家了,就是那一晚,那一晚……”

  陈俊安的拳头抵住额头,沉重的鼻息声萦绕在空中,他哽咽了。

  “我后来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一天我请假回家,如果那一天我接她回家……”

  顾行没什么表情变化,“后来呢。”

  “后来,”陈俊安抬起头,拳头就顺势抵在他的嘴唇,露出一双微红的眼睛,“静静很害怕,回到家就清洗身体,把最关键的证据洗掉了,等我们回来才说出这件事,我父母看准了没希望,想息事宁人,想给静静休学,带她好好养养,但我不肯。”

  顾行不知道怎么说,没有关键性证据,她又刚好年满十四,这官司很难打赢。

  “我当时气疯了,上门找老师理论,说要把他告上法庭,我要让法律审判这个披着人皮的渣滓。”陈俊安把指节咬出一排压印,嘴唇都在颤抖,“我录音,让静静去医院做伤势鉴定,又让静静去套他的话,但是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总是能完美避过去。”

  “我借助媒体给他施压,一开始人们都相信我们,但是这个老东西咬死了他没干过这事,以他多年的职业生涯起誓,他没有伤害任何人,是我们被迫害妄想症,是静静患上了臆想症。”他把指节皮肤咬得深浅不一,泛出快要渗血般的红,“医生都说了静静的撕裂是最近发生的事,他却倒打一耙,说静静是小小年纪不学好!我气疯了……”

  “但是无济于事……舆论指责的骂声一下子降临到我们身上,也就是这时候,庭审开始了。由于案件关注度高,老师教过的学生得知情况,纷纷跑到网上留言,为老师正名,并联名为他请了一位好律师,替他辩护。”

  “而我们这边除了铺天盖地的怒骂和诅咒,什么都没有……”

  “也许静静自己也意识到了,她在开庭前一天,拉着我的手,她说……哥哥,我们别打官司了,我们回家……”陈俊安吞咽口水,手指被咬出了血。

  “她说,我不疼……只要哥哥相信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我抱着她,我说不论输赢,哥哥都相信你。”他低下头,难以自抑地抹了把脸,继续道,“官司毫无悬念地败诉了,所有人都网上摇旗呐喊‘碰瓷’、‘小小年纪水性杨花’,我看着她哭红的双眼,当场给那个老男人跪了下去。”

  “我求他阻止这些声音,求他不要再伤害静静了……”

  “一切都是我的错,和我妹妹无关。”

  “但他只说了四个字。”

  “——‘咎由自取’。”

  “是啊,我咎由自取。”陈俊安捂着脸倏地笑了,“可我咎由自取,为什么代价都报应在我妹妹身上。”

  “甚至我父母都开始相信那些人的话,开始相信……静静在撒谎……”

  “街坊邻居也听说了这事,时不时就在背后嚼舌根,小学生的熊孩子看到她就扔水果皮,我发现的时候她经常脏兮兮的,泥土和油污混在一起,头发上沾着别人的口水。”

  “我要去理论,静静总是抓着我,一个劲地说没关系,只要她听话,一切都会变好的……”

  “也不知道是静静的努力起效了还是时间久了,网络上的热度慢慢退却,讨论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少,就当我以为息事宁人就可以相安无事的时候,老师的学生冲到我家,拿着刀威胁我们,我上去想要夺走他的刀,却不小心被捅伤。”陈俊安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偏离心脏五公分,再准一点就死了。”

  “但是多亏这个伤,那人看情况不对劲,跑了,父母着急把我送到医院,我意识模模糊糊的,只听到——

  “他们说‘静静害惨了我们’。”陈俊安眉头蹙紧,眉心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泪水一下就挤满了眼眶。

  “静静坐在我旁边,一边哭一边冲我道歉,‘哥哥对不起’,她说了很久,嗓子都哑了。”

  “我当场就炸了,但是失血过多没有力气,起不来,所以等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

  “父母说静静失踪了。”

  “他们在医院忙上忙下一会没顾得上她,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在这之后,我找了她五年,贴寻人启事,去派出所报案,大海捞针,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看到,我一度以为她死在哪里了,直到今天——

  “她出现在崇恭支队,右手握着一把枪。”

  顾行斜倚在沙发椅,手指夹着的香烟燃尽,只剩一截橙黄的滤嘴。

  如果陈美静就是三年前纵火事件的作案动机,那么主谋为什么要帮她?

  “林欣儿”这个名字是谁为她取的?

  她口中的“他”究竟是“花辞树”,还是……

  浮想联翩之际,他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身旁的颜辞镜。

  结果恰巧与对方的目光交汇,仅仅碰上的刹那间,颜辞镜勾起一抹非常自然的笑,“顾警官可知道‘林欣儿’这三个字出自哪里。”

  他转变得过于流畅,以至于顾行都要以为他看过来是无心之举。

  然而他过目不忘,眼底印得清清楚楚,那张堪称俊美的脸上,夹杂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深情,颇有种“拿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疼惜,如同在注视这辈子最珍贵的宝物。

  顾行险些以为自己是什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弱少女,而不是能把嫌疑犯按在地上暴捶的刑警,眼尾啼笑皆非地抽了一下,但表情没有丝毫表露,“怎么了?”

  颜辞镜薄唇微抿,笑得极为温柔,就像敌人把致命弱点露给他看,亲自递上匕首,期待他一刀刺下去,“我的第一本小说《砌壶》,女主角就叫‘林欣儿’。”

  顾行:“……”

  颜辞镜没有顾行那种常年刑侦工作练就的硬朗感,笑起来眉目如星,山根到鼻头形成一条笔直的线,不论是眉梢、眼窝,还是唇珠,都宛如工匠手中细细打磨的艺术品,好看得有些过分。

  就在顾行脑子打转成一窝浆糊时,陈俊安忽然站起身,绊倒脚边装得鼓鼓的塑料袋,发出噼里乓啷的响声,“她才不叫林欣儿!她叫陈美静,是我……”他双手握拳,声音弱下去,“是我唯一的妹妹……”

  顾行:“所以你当刑警也是为了她?”

  陈俊安顿了顿,犹如泄气的皮球重新窝回椅子,“我分数不够,没有考上刑事技术专业,但有空了也会去刑技那边蹭两节课,后来毕业了找工作,我看崇恭支队招人多,报录比低,就备考几个月,稀里糊涂地考上了……”

  顾行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明天还有的忙。”

  陈俊安的情绪没缓过来,明显带点垂头丧气的意思,但还是遵从指令点点头,回办公桌收拾东西,背着一个深灰书包出了玻璃大门。

  深沉的夜幕笼罩在他拖长的影子里,看上去相当寂寥。

  顾行收回视线,现在会议室就只剩他和颜辞镜两人,空气中安静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颜辞镜干咳了两声掩饰尴尬,“那我也回去了。”说着缓缓起身。

  结果他还没站稳,一只糙手蓦地伸过来,“啪”一声牢牢地握住了他的腕,那只手背青筋暴起,力量感十足,“你等等。”

  顾行这一抓过于用力,手心炙热的温度猛地从皮肤蹿进心底,颜辞镜藏在假面下的情绪不自觉地抖了抖,却佯装淡定地道:“顾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顾行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将手指力度松开了一点,“你那个家……不安全,是个人都能猜对密码。”

  颜辞镜笑道:“很安全,除了你根本不会有人猜对。”

  顾行挽尊似的问:“……那许钟闻是怎么知道的。”

  颜辞镜:“监控显示当天是许钟闻跟在你身后,才看到密码。”

  顾行惊到无话可说,又加重力气抓住那只腕,生怕他会逃跑一样。

  颜辞镜的体温偏凉,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他的手脚总是像铁块般冰冷,所以顾行每每牵起他的手,老是在心里想,什么时候能握暖一点、再暖一点。

  不知道过去多久,墙上的挂钟发出秒针的滴答声,颜辞镜才堪堪打破僵局,“顾警官,我该走了。”

  顾行闻言扭过头来,目光贪恋地攀过他的侧脸。

  两人的瞳孔深处倒映出彼此的模样,和记忆中的身影逐渐重叠,顾行彻底松了劲,反而在他握出红痕的地方轻轻地摩挲,话音也变得暧昧起来,“既然密码都泄露了,明天痕检人员也得去你家里检查弹痕,要不干脆……

  “来我家住吧。”

  话音未落,颜辞镜始终喜怒不形于色的表面,陡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顾行轻描淡写一句话宛如烟波浩渺的潮水掀起巨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精心筑起的壁垒毁成废墟。

  而他,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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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修改了这么多次,实在是发现了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在这里说一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