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成非常默契地拉开两边窗帘,让顾行能看到病房的全貌。

  除开最里面的洗手间和阳台,整件房大概三十平,病床对面是一面白墙,没有安装任何内置高柜,只挂一台电视机放着无声的新闻联播,屏幕顶头有医院的通知滚动条,每个隔间都有一个蓝色床头柜,没有放任何东西。

  一个护士小姐姐小声道:“该不会是藏在床底了?”她甚至蹲下去扫了一眼,没有。

  顾行摇摇头,闭眼回想刚进来的时候。

  那时候听见了薄弱均匀的呼吸声,还有仪器运作的响声,不过窗帘拦着,他们没有在意。

  “阿成,你给王世林打个电话,要他在医院侧面的安全出口等,一会听我指示。”顾行一面说,一面抬起眼,冲前面一群姑娘莞尔一笑,脸上的峻冽毫无缓冲地过渡到了春暖花开,“不过事成与否,还要看小姐姐们愿不愿意帮忙。”

  他笑起来的时候是个标准的大帅哥,偏硬的面相让他多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刚毅,但眼睛的形状带点桃花的意思,他直视你的时候,仿佛有只勾魂摄魄的手在拨动心弦,是那种能统一审美的程度,要不是眼角细纹暴露年龄,直接拉去舞台充当爱豆都没问题。

  大部分人本就对警察职业有好感,再加上是这么大个帅小伙,护士们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您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帮上忙!”

  “那就提前谢过各位了。”顾行快速地道,“现在来一个人检查卫生间和阳台,以及阳台外面,再抽三个人,其中两人去这层楼的紧急出口找,另一个去联系监控的管理人员,要他赶紧回来,并拿到这十分钟之内的监控视频,所有人同时出动,速度要快,必须赶到嫌疑人出去之前抓到他。”

  “明白!”但她们说完并没有行动起来,而是交头接耳任务分配的问题,好像都想帮忙。

  顾行抬起他一只糙手,信手点了点一个有刘海的妹子,又点了点她旁边的几个人,“你,留下检查,你去取监控,你你去紧急出口,其余人回到岗位。”

  他宛如不会做菜的男人头一回在菜市场买菜,随便挑随便选。

  刘海妹子扬起一个“老娘赢了”的笑,对其他人办了个鬼脸。

  护士们一哄而散,方希成在一边默默看戏,终于没忍住开口,“那我呢,我该干什么。”

  顾行答得漫不经心,“你去和王世林汇合。”说着他眯了眯眼,“顺便给我带一杯温牛奶回来,我渴了。”

  方希成转过身,修长白皙的指节一寸一寸抚过病床旁的金属支架,露出鄙夷的目光,“你多大了?还喝牛奶,要喝自己倒,我走了。”他一面富有节奏地说,一面轻敲支架给语言伴奏。

  发出清脆的“叮——叮——叮、叮——叮——叮——、叮——”

  摩斯密码“GOT”,意为“知道了”。

  顾行渣男似的摆摆手,“行行行,不带就不带,用得着损我两句吗。”

  待人一走,刘海妹子就“吱呀”一声推开卫生间,她平日里大抵是那种活泼的人,这时候也不忘找顾行聊天,“警官先生,其实卫生间和阳台我之前就找过了,没看到人。”

  顾行:“再找一遍以防万一。”

  “对了,我可以喊您哥哥吗?”妹子走向阳台,转身冲他狡黠一笑,嘴角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看上去非常灵动可爱,“对了警官,我叫林欣儿。”

  护士的服装本来就很白净,此时被透过窗口的阳光一照,身体边缘就宛如揉进光里一样,愈发像天堂里背着翅膀的天使。

  林欣儿逆光而站,阴影也没能遮住她眼中的闪烁,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顾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林小姐随意。”

  林欣儿听见这么一句不咸不淡五个字,顿时开心地道:“谢谢警官!”她转身没入阳台,上半身靠在水泥砌的扶栏上往下望,然后惊讶地“啊”了一声。

  顾行宛如预料到她的反应,从始至终神色都格外淡定,“怎么了?”

  林欣儿半只身体都探了出去,大声道:“有绳子!好长的绳子!一直拖到下面一楼的阳台!”

  顾行犹如确认了什么一样轻微叹息,有一种美丽的瓷器不幸摔碎、不得不亲手埋进土地的惋惜,“我知道了,你回来吧。”

  林欣儿乖乖地起身回到顾行跟前,“警官还有什么吩咐。”

  她没有不知好歹叫他哥哥。

  顾行悠悠吐出一口浊气,“帮我把床摇起来吧。”

  “好的。”她转动床脚底下的把手,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这个角度可以吗?”

  床榻目前是四十五度夹角,对他来说刚刚好,他微仰起头闭上眼,选了一个舒适的角度,“可以了,你现在……把许钟闻带出来吧。”话到中间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林欣儿一愣,但还是保持着笑容,“您说什么呢……许病人不是逃到下面楼层了吗……”

  顾行没有睁眼,依旧平淡地道:“你知道吗,我以前被一个老前辈选中当刑警的时候,他给我上的第一节 课就是分辨死物和活物,包括但不限于分辨活声和录音,十分钟之前许钟闻的确在床上,但并没有睡着,睡着的声音应该更加拖长,他的呼吸相对短了,试问,仅仅十分钟能做什么?”

  林欣儿:“……”

  “一个刚急救醒来的病人能有多大体力在医院里乱窜?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从未离开这间房内,他应该私底下练习过,所以我听不见一丁点第三者的呼吸声。”顾行一直闭着眼,想来是在集中听力。

  林欣儿无话可说,牙齿烦躁地动起来,撕咬下唇的死皮,撕出一条一条带血的伤口。

  “不过让我确认的还是你的那句话,”顾行做了一个深呼吸,“你说‘我们不是害怕警官怪罪,病人刚脱离危险情况还很不好,万一他晕哪了’,你作为护士本能地担心他的身体,担心他随时会晕倒,于是没有遵从上级的方法让他做那么危险的动作。”

  “不,”林欣儿总算吐出话音,冷漠的神色像爬山虎攀裹脸颊,宛如方才那个活泼的女孩只是海市蜃楼的假象,她直视他紧闭的双眼,“这就是上级为我们准备的‘台本’。”

  顾行闻言蓦地睁开眼,见女孩侧身站在光下,另半身拢在阴影里,唇角有一抹诡异的弧度,他眉头微蹙,“你说什么……”

  “你脸色终于变了。”林欣儿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她一步一步接近顾行,弯腰对上他的目光,一双眼睁得老大,那眶里的眼球都有如要凸出来,能清晰看到上面布满的血丝,“你果然和他说的一样,是一个非常非常有趣的人。”

  顾行一愣,“‘他’?”

  林欣儿转动眼珠观察他的微表情,咧嘴笑道:“噢哟,看你这样子,你认识他?”

  这时候的女孩和刚才判若两人。

  顾行猛地瞪大眼,喃喃道出三个字,“花……辞……树……”

  他说这三个字时,嘴唇都在颤抖。

  内心有个声音在尖叫,冲云破雾地呼啸出又悲又沉的情感,底下是他值得付出生命的真相。

  谁知林欣儿听罢就敛起了笑,歪头细细地打量他的模样,如同猫拉着细长的瞳孔盯着猎物,那动作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可怖,把她稍圆的脸蛋衬得无比狠毒,“整个组织只有我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话音未落,顾行坚实的肩部肌肉不可抑制地战栗起来,心脏剧烈地抽了一下,在耳畔敲击沉重的抖动声。

  不对劲,从刚才开始就很不对劲。

  就算这个真相再怎么出乎人意料、再怎么让他不能接受,以他的心理素质都不至于让敌人察觉出自己的情绪。

  “哦吼,看来药效起作用了。”林欣儿又重新端起玩世不恭的笑容,退身拉开和他的距离,不疾不徐去摘白色的护士帽,又当着他的面一粒一粒解开扣子,露出里面性感的蕾丝吊带,“看来我让顾警官失望了?小花说你无论面对何等境地,都能保有冷静,原来是骗我的?”

  顾行陡然想起一开始给他扎针的就是这个人,赶紧去拔针管,但她实在是贴得太紧了,加上他现在浑身脱力,抠个胶带都要费老半天。

  市面上除了神经系统用药,会出现震颤现象的就只有……

  “放心,不是毒品,小花那么宝贝你,我怎么会给你用不可逆的药物?”林欣儿娇嗔地撇了撇嘴,一把扔了护士服,又撩上刘海用夹子固定,她就像瞬间换了个人,上半身一件紧身露肩装,下半身是一条短到大腿根部的皮裤,怎么看都和“护士”二字沾不上边。

  她慢慢掏出裤子口袋里的口红,对着镜子不慌不忙补了个大红色。

  顾行死死盯着她,咬肌绷出青筋,“你把许钟闻怎么了!”

  “许钟闻?”林欣儿收回口红,举起右手作出噤声状,她用食指指腹抹过下唇,带出一抹艳丽的红,宛如电影里毛骨悚然的裂口女,“‘对于犯罪最强有力的约束力量不是刑法的严酷性,而是刑法的必定性’。”

  顾行听懂了她的意思,吼出了声,“你们不是法官!你们没有资格以‘刑罚’自称!”

  无论是大渡桥下焦尸奇奇怪怪的姿势,还是他们以“加入组织就是家人”自居,都代表了这背后之人独特的“行刑方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林欣儿似乎被吼一句还上瘾了,登时疯狂地仰头大笑,她张开双臂,沉声道:“‘大家都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被戴上桂冠,以后又被称作人类的恩主!’”

  顾行:“你他妈闭嘴!!!”

  他一个倾身上前,摔在了地上。

  林欣儿蹲下来,忽然怜悯地看他匍匐在地,“你不该支走所有人对付我一个,我跟许钟闻和宋庆这种蝼蚁完全不一样。”

  顾行竭力稳住心跳,抬眼问道:“你把生命当蝼蚁,那你自己呢?”

  “我?”林欣儿貌似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神色闪过一丝疑惑,“我就是人类啊,万物灵长的人类啊。”

  而顾行趁她思考的空隙大手一挥,狠狠地攥住了她细小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王世林!你他妈再不来嫌疑人就要跑了!!”

  林欣儿讥笑,“你有病吧,王世林跟你那好哥们一起在大厅里等许钟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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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间,门扉赫然打开,王世林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举着枪,不偏不倚对着她的额头,“不许动!否则我打爆你的脑袋!”

  林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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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都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为了这,有人在神殿里被戴上桂冠,以后又被称作人类的恩主!——罪与罚   对于犯罪最强有力的约束力量不是刑法的严酷性,而是刑法的必定性。——论犯罪与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