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顾行的身体条件实在不宜行走,医生死活不肯放他出院,说什么现任崇恭支队队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没法向刘局长交代,是颜辞镜去外面买了一把电动轮椅回来,他才不情不愿地同意。

  剩下一些手续交给陈俊安去办了。

  顾行就坐在电动轮椅上,兴致颇高地在休息区转悠,如同领导来基层视察,这里逛逛哪里瞧瞧,颜辞镜的目光紧紧跟随那道被夹板固定的背影,说不上来他在想什么,只是安静地、眼含苦笑地望着,夹杂着一丝快要溢出来的担忧。

  医生说,顾行的身体千疮百孔,一直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三年前的纵火案过后更是如此,那场爆炸中,即便他当时穿着防爆衣,但在那么近的距离接触炸弹,没直接炸死就已是万幸。

  然而撕开他血肉相连的衣服,身上还有各种青黑斑驳的打击伤,全冲着紧要部位,他们甚至难以想象这人是在何种情况下完成任务的。

  颜辞镜回想主治医生的话,不知不觉想得出神,以至于顾行来到身边也没察觉。

  “颜先生,除了日记本前三张的分析,剩下的您不准备透露吗?”顾行挪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椅靠,腿部肌肉伸展开来,宛如居高临下地眺瞰错落有致的山峦,看上去非常的惬意。

  这是他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时才会呈现的一种姿态。

  越是不确认、没把握,就越是要做出了如指掌的样子。

  颜辞镜略微收起下颔挤出一个笑,不经意地掩盖住了“颜先生”三个字对他的动摇,“如果您对我的拙见感兴趣的话。”

  “当然。”顾行抬头看他,眸子弯成一轮恰到好处的残月,让眉骨和鼻梁构成清晰俊美的弧线,双手合十随意地放在大腿上,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颜辞镜手指不自觉颤了颤,似乎觉得他这样很是陌生,但脸上依然没有半分表露,“颜华去世那天是六月十三号,日记中却是十四号,顾警官觉得为什么?”

  顾行抬起手抵住下巴,食指的近节指骨缓缓挤进双唇之间,直至挤到牙齿前端,才堪堪道:“那天是王世林和陈俊安负责的证人走访,陈俊安负责了房东的笔录,笔录时间大概两个小时……”

  颜辞镜双手插兜,悠悠地道:“信息的传递从发射端到接收端需要一个过程,我们习惯叫它‘信息的滞后性’。”

  “所以,”顾行咬了咬挤进去的那段指骨皮肤,眼珠幽暗又深邃,“只有‘接收端’才会出现信息滞后,夏梨不是凶手。”

  “没错。”颜辞镜笑道。

  但这里面最关键的大前提他却故意藏着没说。

  然而顾行忽然转过头来,就像能听见他默念的话一样,喃喃道:“前提是这本日记所撰写的内容没被改动。”

  颜辞镜一愣。

  顾行那根骨节咬出了几排规整的压印,被他捏在手中细细把玩,“其实我之前就很纳闷,为什么清理房间的人把所有案件相关的线索都消除了,却独独留下这本刻意改过的日记本,就像放了一个捕鼠夹,大张旗鼓等人上钩,我一直在想这个‘钩’会是什么,或者这个清理房间的人、不,这里面的幕后主使,想告诉我什么。”

  颜辞镜没说话。

  “现在我知道了,”顾行挪动清凌凌的黑眼珠和他对视,“对方想告诉我,夏梨不是凶手。”

  颜辞镜闻言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但很快就消逝在他精密的面部控制中。

  不知道顾行有没有察觉到那一丝动摇,他的语气微妙起来,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人的思维惯性会让人忽视掉原本重视过的细节,就比如捉迷藏的小孩不会找第二遍曾经找过的躲藏点,警方也不会在签字确认后进行二次确认,所以我也不会对日记‘有问题’的疑点上进行二次怀疑,他吃准了日记本的内容不会被怀疑。”

  颜辞镜的眸光拢在鸦青一般深沉的睫毛下,将情绪隐去了十之一二,“那你觉得日记本有问题吗?”

  “不,”顾行细想一下摇摇头,“作假太容易被看破,比起弄一个假线索让我推翻,不如放一个真实的饵,让我不得不咬的、真实的饵。”

  不知道为何,他在说出这一句话时脑子里浮现出那张被火海灼伤的脸。

  那张烧得血肉模糊,却仍旧能看清污渍下如同斧削、隽秀雕刻一般的脸,他在烈焰中摇摇欲坠,冲身着黑色警服瞄准的顾行邪邪一笑。

  “开枪啊,代表正义的警察先生。”

  顾行的第一反应——他很了解我。

  和现在一样,这个幕后主使不是了解警方的办案方式,而是了解他顾行的思维方式。

  “还有别的吗?”顾行波澜不惊地收回目光,语调平平淡淡地道。

  颜辞镜似乎没想到他会深入到这种地步,表情难得出现一丝情绪的裂缝,他揉了揉眉心,又道:“剩下的我觉得警官已经知道了。”

  顾行笑了笑,“那可不一定。”

  颜辞镜只得硬着头皮道:“夏梨笔下的‘他们’和鸭舌帽男人,都可以作为嫌疑人调查。”

  然后顾行舒了一口长气,像个鼓鼓的气球逐渐瘪下来,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松了松,“看来我昨晚抓的那两个家伙该派上用场了。”

  颜辞镜张开薄唇,好像想说点什么。

  “顾队!颜先生!我弄完了!”这时,陈俊安挤在人山人海的窗口冲他们打招呼,毫不留情打断了颜辞镜的思路,努力的小伙子被各路大妈推来搡去,只能一边高举顾行的病历本和药,一边从人群中抽身开来。

  顾行吃下他递来的止疼药,言简意赅地道:“去支队,你开车。”

  陈俊安跺脚敬礼回了个明白!

  头一次感觉自己这么有用。

  ·

  “臭小子——!!”结果支队的门还没完整踏进去,刘局龇牙咧嘴地把报告书拍上顾行的脸,头顶的地中海气到根根竖起,形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你他娘的活腻了吧!”

  其余人本来在门口迎接带病坚持办案的顾队,而顾行只是踏进来一只脚、哦不,碾进来一只轮子,就被一坨白花花的A4纸蒙蔽了双眼。

  顾行:“……”

  刘局气急败坏一顿猛训,好似完全不考虑他是个病人,“谁要你单独实施抓捕行动的!是对讲机坏了还是手机没信号!对方有几个人你弄清楚了吗!要是当地派出所到达不及时你这条小命就不保了!”

  顾行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

  刘局什么时候这么犀利了……

  其他人大气不敢出一个,连顺带进门的颜辞镜都挪了挪位置,躲到了刘局注意不到的角落。

  陈俊安更是在顾行身边惨遭牵连,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体验了一把什么叫第一视角被领导呵斥。

  “陈俊安!”刘局陡然点名,吹胡子瞪眼地道。

  陈俊安立马露出一个“虽然不知道我做错什么了,但都是我的错”的表情。

  “你这提交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报告!”刘局把手中另一本资料扔给他,“回去重做!”

  眼看刘局手里还夹着零零散散四五本报告书,各路人就瑟瑟发抖,生怕一个不小心享受领导的亲切慰问。

  “周斌!周斌人呢!”刘局横扫一圈,在一群警服堆中成功捕捉那身形端正的雏鸟,大声一喝,“周斌!红酒瓶塑封下的指纹检验出来了吗!”

  雏鸟浑身一震,白大褂都险些被抖落下来,他浑浑噩噩站起来,“报告刘局,刚、刚做出来!”

  刘局的火气翁一下窜到头顶,“做出来还不报告!”

  周斌挺身立正,站得相当标准,“报告刘局!我刚要把结果告诉顾队!被您一声‘臭小子’给阻止了!”

  刘局:“……”

  顾行:“……”

  颜辞镜:“……”

  “……”

  所有人都是一脸懵逼,只有陈俊安两只小眼睛眨呀眨,投去佩服的眼神。

  斌哥牛牛牛——牛逼——!!!

  刘局短暂沉默后,破天荒没有把他扫地出门,而是摆摆手,“那就赶紧报告。”

  周斌不知道是刚才那一吼把他自己吓破胆了,还是后知后觉这句话有多么不尊重领导,总之惊魂未定地双脚打颤,哼哼吭吭地道:“顾顾顾队,痕检检查查查查出有两两两两……”

  顾行:“……”

  刘局:“……”

  惨了,把孩子吓结巴了。

  顾行贴心地冲他扬起一抹鼓励的笑,“小周没事,慢慢来,深呼吸——”

  周斌连忙深吸一口气,才完整地说出一句话,“痕检查出有两组陌生指纹,我们对小区的人进行筛查了,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人。”

  顾行思索片刻,“我抓回来的那两个嫌疑人的指纹呢,排查了吗?”

  “许钟闻在医院脱离危险期了,宋庆在看守所里,都还没来得及取。”

  “行,你给老高打个电话,叫他把人带到支队,我去看看夏梨。”顾行刚摆动遥控杆,轮椅还没来得及反应,刘局突然叫住了他,“等一下。”

  顾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案子我大概清楚了,但是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刘局炯炯有神的目光透过镜片直射到角落,指向了颜辞镜,“你是不是要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三年前连续纵火案的嫌疑人,会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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