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颜辞镜?”青涩的少年穿着白背心,露出臂膀精壮的肌肉,他刚打完球,臂窝还揣着脏兮兮的篮球,额头蒙着涔汗,宛如被水浸透的一颗葡萄。

  七月份的阳光总是太过毒辣耀眼,把他的皮肤晒成匀称的小麦色,看上去竟比这天上的骄阳还要刺目。

  颜辞镜坐在树荫下捧一本《论犯罪与刑罚》,只淡淡地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便继续低头看书,脖颈线条弯成一道优美的弧度,将投射在书上的阳光遮挡得严实。

  “弄哭胡小芸的是不是你?”少年明显不怀好意,语气中的锋芒毫不掩饰。

  颜辞镜又翻一页,连面部肌肉都懒得提一提,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与世无争”、“看破红尘”的超脱来。

  少年被他的态度弄得很不自在,分贝提高了几度,“喂,哑巴了吗?”

  终于,颜辞镜有了动作,他抬起眼皮,一双幽深暗沉的瞳孔倒映出对方的脸,“‘处死罪犯的场面尽管可怕,但只是暂时的,如果把罪犯变成劳役犯,让他用自己的劳苦来补偿他所侵犯的社会,那么,这种丧失自由的鉴戒则是长久的和痛苦的,这乃是制止犯罪的最强有力的手段。’”

  吐词清晰,节奏张弛有度,少年一脸茫然。

  颜辞镜合上书,修长的手指摩挲书封,仿佛在品味封面上凹凸不平的字体,“这位同学,你在责问我之前不妨问问那位胡小姐都干过什么,以及我有没有做让你愤怒的事,都希望你弄清楚了再来。”

  少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什么意思。”

  颜辞镜站起身,“字面意思。”

  “……”

  两人擦肩而过之际,颜辞镜唇瓣翕动,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这种行之有效的约束经常提醒我们:如果我犯了这样的罪恶,也将陷入这漫长的苦恼之中。’”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以少年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瞟见他乌黑柔亮的发丝被阳光晒出一圈光晕,随着步伐踏动而微微漂浮着。

  “装逼的臭小子!”少年忽然朝那抹颀长的背影大喊,“我顾行只知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不懂你那些文绉绉的酸文!”

  颜辞镜:“……”

  ·

  仅仅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顾行一记左勾拳直冲来人的下巴,左下方到右上方火速形成一段漂亮的抛物线,他当机立断打开警棍电击开关,对准那人的脑袋扔了过去。

  噼里啪啦的电光刹那间照亮四周,只听“砰咚”一声,男人迎面倒下,抽搐地发出被电之后的哀嚎。

  顾行踢开带血的匕首,正要掏出手铐,结果胸口传来钝痛,他蓦地倒吸一口凉气,脚下趔趄,险些一头栽个狗啃泥,还好颜辞镜及时跑来,稳稳当当扶住他的身体,保住了崇恭支队的颜面。

  后者脸上没有血色,手掌紧紧托着他的身体,臂膀肌肉的血管都在这一刻绷成错综复杂的青筋,甚至能听见他被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你没事吧。” 尽管颜辞镜非常克制,但还是暴露出咬牙切齿的意思。

  好像只要顾行“有什么事”,他就会大杀四方似的。

  顾行挣脱他的桎梏,快速地解释,“我没事,刚好胸口有个东西挡住了,只是这孙子劲大,可能断了一根肋骨。”他的语调平淡,带着一种对伤痛习以为常的冷漠。

  颜辞镜掏出手机打120,“不行,你得去医院处理,最好住院观察。”

  “我没事。”顾行推开他,转而去铐那倒地不起的孙子,他收回警棍关了电,“我先把他带回支队,你负责给许钟闻包扎,再把他带去医院。”

  颜辞镜说不出话来。

  或许是想鼓励他,顾行扭头笑了笑,“以前咱俩学的那些东西,别说你忘了。”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颜辞镜没有不听的道理,他捡起顾行包到一半的血布条,狠狠地拉紧打结,地上的人难受地呓语,“轻……轻点……”

  “轻点你就死了。”颜辞镜说得理直气壮,更加用力地绑带。

  但他也没说错,照这个出血量和喷血方式,大抵是心脏附近的静脉被割裂,除此之外这人身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刀伤,如果不急救,坚持不了十分钟。

  他只是把这十分钟拖长而已。

  与此同时,顾行给地上的人铐上手铐。

  然而那孙子并没有被电晕,他趁其不备陡然坐起来,手臂耸出夸张的肌肉,对着他肋骨断裂的地方猛地来了一拳。

  “咚!”

  颜辞镜立刻失声,那一刻仿佛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一阵一阵耳鸣在脑子里狂啸,除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见,所有景色都消失了,比起那人来似乎全世界都无关紧要。

  顾行受伤了。

  阿行受伤了!

  他放弃了思考,后槽牙密密磨在一起,手指松弛,站了起来。

  “你别过来!救人要紧!”顾行眼睁得极大,近乎凭借本能作出反应,“不准过来!救人!”

  颜辞镜的千头万绪都被他的怒斥吼了回去,浑浑噩噩地重新抓住布条两端,飞快地打上结。

  顾行掐住这人钢铁一般的肌肉,死死将指甲钳进去,他抬眼打量他的相貌,从齿缝憋出几个字,“敢袭击公安人员!你活腻了!”

  巨大的疼痛如同疯涨的蔓草席卷全身,他不敢松懈半分。

  原本人的骨头没有那么脆弱,但他断掉的这根是旧伤,坚硬度和柔韧度都大不如前了。

  昏暗中,只听那人啐了口痰,“你他娘的居然是条子?!”

  殷红的血滴答落进地板缝隙,顾行的嘴角也跟着滴出血,但他扬起一抹笑,为这僵持的局面平添了一丝临危不惧的匪气,“知道还不乖乖被捕?态度良好还能减刑。”

  “巧了!老子这辈子最讨厌条子!”说着他狠踹了顾行一脚。

  顾行往旁侧躲闪,右脚顺势勾住他的腘窝,上半身继续发力,右臂作为支撑点将人狠狠绊倒在地,对方也不甘示弱,抄起拳头猛砸,每一个攻击都准确冲着那一根断了的肋骨。

  两人扭打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呻|吟,顾行呕出一口血沫,甜腥咸湿的味道占据口腔,他舌根发涩,肋骨的裂缝越来越大,随着动作的幅度,好像粗糙的锯齿要将内脏绞成血泥。

  但门外汉即便蛮力再大,也拼不过训练有素的刑侦人员,顾行明显占了上风,很快就能铐住他的手腕缉拿归案,可就在这时,救护车的鸣笛轰然响起,被惊动的保安打着手电筒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哎哟发生撒子事咯,大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撒。”

  电筒光线射过顾行的眼,他的视野有短短零点一秒的空白。

  就是这极为短暂的瞬间,男人一个纵身而起,拔萝卜似的脱身开来,拔腿就跑。

  他这次学乖了,无论攻击以何种力道何种方式打过去,这人都不要命一样垂直接下,即便被打到口吐鲜血,也会抓住他攻过来的手脚,然后将他束缚。

  不能和这种疯子硬碰硬!

  他脚底生风,一溜烟跑得老远。

  颜辞镜给人包扎完毕,连忙把顾行扶起来,“阿行你怎么样?救护车来了,我们去看医生。”

  顾行擦了擦嘴角的血,给苍白的唇色抹去一点鲜红,他踉跄扶着墙,一抬手,五指朝上掌心向外,恍若在他们之间竖起一面无形的墙壁,不由分说将人隔绝在外,“你快带许钟闻去医院,我去追那个人。”

  颜辞镜闻言脸色都白了一度,只不过他平日收敛惯了,纵然再大的变故都不能让他露出这般神色。

  顾行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是他放在心尖都怕化了的人……

  顾行一头热血都在案件本身,自然没发现他的那些小九九,拿起地上的警棍掏出证件,对不远处的保安喊话,“警察办案,请见谅。”

  挺拔笔直的背影渐行渐远,顾行刻意稳健脚步,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虚弱。

  实际他快疼麻木了,豆大的汗珠渗入鬓发,在电筒的照耀下闪着微光。

  他简单交代保安几句,就冲着那人逃走的方向狂奔而去。

  留下杵在原地的颜辞镜。

  什么时候你才能回过头来,看看我呢……

  ·

  顾行一路健步如飞,很快就追上那个身影,男人气喘吁吁地在前方大叫,“卧槽这都跟来了!你他娘的嫌命长了吧!”他记得很清楚,在最后一刻,他把那根摇摇欲坠的肋骨彻底锤挪位了。

  骨折加错位,怎么可能追这么快?!

  顾行感觉自己每一口呼吸都有血沫混在其中,每一次脉搏跳动都伴随着痛苦,这让他回忆起三年前的案件。

  线人得到那个团伙要在商场引发爆炸的信息,并汇报给师父。

  师父很快带着一批老刑警和他们在周围严密布控。

  狙击手和特警都准备就位。

  结果快要收网时信息出现偏差,“轰隆”的巨响在波谲云诡的城市上空升起浓烟,距离这里三十公里的大渡桥发生大规模爆炸,死伤惨重。

  血气方刚的顾行一意孤行要冲进火场,被师父拦住,师父说:“进去可以,有两个条件。”

  眼看这个今年就要满五十二岁的老刑警脱下自己防爆服,“穿上这个。”而后用布满褶皱的眼眸细细看了他一眼,就像要把他的模样刻进脑海一般,“和我一起进去。”

  “没问题吧?”

  被愤怒冲昏头脑的顾行想也没想,“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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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处死罪犯的场面尽管可怕,但只是暂时的,如果把罪犯变成劳役犯,让他用自己的劳苦来补偿他所侵犯的社会,那么,这种丧失自由的鉴戒则是长久的和痛苦的,这乃是制止犯罪的最强有力的手段。——作者:贝卡利亚论犯罪与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