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喳喳哇哇一声吼,颜辞镜眼里一点微乎其微的精光就暗了下去,转而弯起眼睛,扬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陈警官,我和顾警官是老乡,高中一个学校的。”

  表面上听起来像是在靠近乎,可实际那笑才是掩盖的假面,内里是冷冰冰的拒绝。

  和他度过五年的顾行再清楚不过了。

  陈俊安大约是这辈子还没听过有人喊自己“陈警官”,忽然就被这三个字狠狠地击中了心脏,整个人都飘起来了,“啊,原来是老熟人!难怪感觉你俩认识呢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们俩谈过恋爱呢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颇有种母鸡下蛋的亢奋,颜辞镜险些一口老血哽在心底。

  周斌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感受领导的八卦,握方向盘的手都在发抖。

  方希成在睡觉,没有反应。

  好像所有人都在讶异这个看似蠢货的家伙怎么如此敏锐。

  顾行骤然收紧五指,很想把这只青筋暴起的拳砸向陈俊安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但他还是凭借异常强大的涵养忍住了,睁着疲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从现在开始,你要再张口说一个字,我就把你调到市派出所去。”

  陈俊安终于察觉到他们领导的怒火都快把脑门顶的头发点燃了,赶紧捂住嘴,拼命点头,用泪汪汪的小眼睛竭力诉说着“我不是有意的,不要把我调走”。

  顾行心力交瘁地转过头,望着高速路外的风景陷入沉思。

  高速收费站就在不远处,下了高速到火药厂只要十分钟路程。

  三年前的连续纵火案,第一起案件的发生地就在大渡桥下,痕检也同样在焦尸上提取出了助燃剂。

  顾行不相信这是巧合。

  这世上哪有什么巧合,不过是有心人精心编造的“必然”罢了。

  三年前的助燃剂也是浓度很高的化学物质,没有专业的手段根本无法提炼,他当年为了找线索,把宁州市下的工厂都调查了一遍。

  其中就包括这个火药厂。

  遗憾的是,没有一家工厂生产这种化学物质,他甚至连员工宿舍都搜查了一遍。

  一无所获。

  但这次的“氯酸钾”是常规用品,所有和炸药相关的工厂都会用到,所以只需要由近及远依次排查,从尸体残留的温度推测,凶手极有可能是在工厂进行焚烧,再用货车一类的交通工具运到大渡桥。

  运输过程不超过一小时。

  距离越近,嫌疑越大。

  ·

  抵达火药厂,几人一下车就被铺天盖地的粉尘呛到咳嗽不止,顾行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又递给颜辞镜一只,“戴上会好一点。”

  颜辞镜扇了扇鼻前空气,捂着嘴咳了两声,“我没事,先给各位警官吧。”

  陈俊安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嘴巴张得老大,那眼神就仿佛在说“看吧看吧你俩果然有一腿”,但由于领导早早地锁死了他说话的技能,他只能眨巴眼睛,戳了戳周斌,再用眉毛挑了挑那两人。

  周斌一脸看傻子的表情,“你够了。”

  陈俊安:“……”

  “口罩不要可以让给需要的人。”就在他俩僵持不下时,方希成横插一脚,一把夺过那只蓝色口罩,往脸上套牢实了。

  他站在俩高个子中间,反衬得身材异常清瘦,风一吹就能倒似的。

  顾行眼看献殷勤没得逞,又不好说什么,“得得得,给你都给你。”转身去拨工厂厂长的电话。

  这里雾霾太重,除了工厂的面貌能勉强看清,工厂外的景色都被掩埋在这尘埃之下,巨大的烟囱源源不断排放污染空气,把本就不蓝的天空染成皑皑白色,就像肺里落了尘,随处可听这块尘肺沉重的呻|吟。

  陈俊安心想这里的老板得多没良心,才建了这么个污染空气的玩意糟蹋全县人的身子。

  工厂厂长千呼万唤始出来,他是个年过半旬的老大叔,穿一身成套的工作服,搓着手赔着笑,卑躬屈膝地道:“顾警官,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咱们的员工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呐。”

  陈俊安只一眼就觉得这人贼眉鼠眼坏兮兮的,准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还没道来意,就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衰样。

  “打扰何老板了,”顾行递过一支烟,立马切换成市侩模式,上前搂过他的肩,神神秘秘地道,“也没什么,就想打听一下你们这里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比如工作间失窃,员工失踪什么的。”他一面说,一面把人往工厂里引。

  方希成示意大家跟上。

  何东明接过烟,在他自降身份的语气下放松了许多,但还是保有一丝戒心,“瞧您说的,哪有什么失窃,咱们这的人可都本本分分,不偷不抢,您若不信,可以去看员工名册,都在我办公桌上放着呢。”

  “那就多谢何老板了。”顾行的目光停留在他满是褶子的脸上,嘴角笑意越来越浓郁,但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就不难发现那双眼睛冷得让人心头发凉。

  “谢什么,能帮助警方办案是我的荣幸,各位请。” 何东明大大方方带一群人进工作室,“招待不周啊,随便坐。”他在饮水机里拿出一次性纸杯,打开茶叶罐,将茶叶倒进杯里,然而手一抖,不小心放多了几片,他心疼得直撮牙花子,连不迭重新倒回铁罐,发出吭吭哧哧的响动。

  顾行一进门就闻到了焦糊味,极淡,显然有人清扫过,他左看右瞧,见最里面的隔间改造成了厨房,锅碗瓢盆在洗手台上堆着,于是漫不经心地问:“您经常在工作室烧菜吗?”

  何东明端着一杯茶递上,“老吃外卖也不健康嘛,就想着自己洗菜做饭,吃着也放心。”

  顾行接过茶,里面茶叶少得可怜,就两三片,都可以用清汤寡水来形容,他闭眼闻了一下,“香味很浓,是今年开春的茶吧。”

  听到这话,何东明狭小的眼里突然有了光,“哟嚯,您可真是好鼻子,今年二月份刚采的。”

  何东明一杯一杯双手奉上,不一会就人手一杯,陈俊安的表情掩不住的嫌弃,心说这不就是廉价的茶叶,还开春的新茶,现在味淡得都可以说是清水。

  那何老板还不舍得多放,是有多抠门。

  就当陈俊安在纠结要不要下口时,一旁喝得津津有味的颜辞镜扭过头来,“喝吧,挺好喝的。”

  陈俊安对这种皮囊和骨相都好看的人最没抵抗力,还没弄明白就被迷得七荤八素的,一边在心里嘀咕这人是吃什么长大的,鼻子咋那么挺还那么直,一边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

  不好喝,有股霉味。

  但颜辞镜品得十分沉浸,细细看来他眼角平滑,整个面部肌肉都是舒展状态,仿佛喝的不是没几片的抠门茶,而是在三星米其林餐厅体味人生。

  他感觉这茶被颜先生提高了一个等级。

  颜辞镜的身形本就吸睛,往那一站就是一道明亮的风景线,何东明宛如遇见钟子期的伯牙,脸上难以言表的欣喜简直要溢出来,“这位警官贵姓啊。”

  “我不是警察。”颜辞镜又勾起标志性的笑容,伸出右手,“免贵姓颜,颜辞镜。”

  顾行不悦地撇了撇嘴,觉得他越来越会用假笑糊弄人了。

  何东明激动地回握他的手,“颜先生如果喜欢这茶,我免费送给颜先生!”

  颜辞镜依旧笑得惠风和畅,“我奶奶以前是采茶女,采茶需要跋山涉水采摘、清洗、再烘干,是个不小的工程,她老人家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采茶采茶,采的不是茶,是对人的情谊’,如果这罐茶也饱含采茶女的情谊,那还是由何老板亲自保存比较妥当。”他的左手抚上何东明的手背,不轻不重地在那粗糙的皮肤上拍了拍。

  何东明有一瞬间眼神都直了。

  颜辞镜偏头提醒,“何老板,茶该凉了。”

  何东明触了电闸门似的抽搐着收回手,下意识在裤腿上擦了擦,挤出一个难看的笑,“瞧我,都忘了给颜先生添茶。”说着一把夺过他的杯子,慌里慌张地往饮水机的方向走,他走得太急,不小心绊倒了排插的电线,杯子里的水溅出来,将他皮糙肉厚的虎口烫出了鲜红色。

  这茶没凉。

  颜辞镜望着窗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眉眼不是那种温柔的美,而是带着攻击性、令人窒息的美,不笑的时候有一股天然的冷漠,恍若这世间种种都无关紧要,天塌了他都可以袖手旁观。

  何东明疼得浑身发抖,顾行的一只手伸过来,及时把那杯水抽了出来,“您没事吧?”

  “没、我没事,谢谢顾警官。”何东明完全不似方才那般沉着,嘴唇透着一丝苍白。

  顾行眯着眼四处望了望,话锋一转,“话说您女儿呢,我以前过来的时候她老爱黏着我,问这问那的,今天怎么不见她来?”

  何东明闻言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茵茵她……她读大学去了……”

  顾行哼了一声长音,尾音微微上扬,有如在回味他的话,“读大学啊,茵茵确实到了读大学的年纪。”

  正当何东明松一口气,顾行又问:“哪个大学?”

  话音未落,他的眼珠疯狂转动,“哪个大学啊……好像是……外省的,我记不太清了……”

  他的话宛如一粒一粒粘黏不清的糯米,絮絮叨叨没个准音,一直在椅子上看戏的方希成似乎看不下去了,他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放在他眼前,用冷淡的声音道:“您女儿在一年前因病去世了,您还记得吗?”

  那上面写着硕大的死亡证明,何茵茵,十八岁,死于尘肺病。

  随着他话音落下,何东明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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