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焇不置可否,垂眸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脸上依旧是淡淡的,转身跟着言雳进了办公室。

  “关门。”言雳也不看他,直接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

  邢焇在他办公桌前笔笔直地站着,单薄却强韧的背脊撑起一副少年的身子骨,远远看去像是打架斗殴要接受批评又颇有点不服气的高中生。

  门没关。

  故意的么?

  跟他玩花样?!

  言雳睨他一眼,投去教导主任般严肃的目光。

  “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意?”

  “没有。”少年没犹豫。

  “你不看手机是不是会死?”

  “我有急事处理。”

  “有什么事情比人命关天的案子更重要的?”言雳拍了一下桌子,虽然有意控制了声音,还是引来办公室外好几束好奇的目光。

  邢焇不回答,把手揣进口袋里抬眼直视着他。

  自从下午第一次见面以来,邢焇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视着自己。

  那双眼睛怎么是褐色的?

  言雳莫名其妙地冒出这么个念头。

  和他头发的颜色倒是挺配。

  “咳~咳~”言雳清了清嗓子,尽量压住自己当初教育新兵的暴躁,“你要是对我不满意……”

  “我没有对你不满意。”褐色眼睛的主人似是有些无奈,嘴角不自觉地抿了一下。

  言雳却看出了那么一丝的不耐烦。

  言雳眯了眯眼睛:“上头让我罩着你,但我对你没什么兴趣。”他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径直走到门口,在一众看上去随时准备冲进来拉架的视线中把门关了。

  邢焇看样子不想再说什么,脸上波澜不惊的样子反而让言雳更加生气。

  “我知道了。”邢焇语气淡淡,“我能走了吗?”

  还准备再教育几句的言队长喉间一哽:“……可以!走了明天就不要来了。我们支队请不起你这尊大佛。”

  邢焇转身走了。

  玻璃门呼地一扇。

  言雳心里蹭蹭地往上冒火。

  什么东西!

  ……

  邢焇背着双肩包,手上捏着一个打包盒,这是刚才临走时欧阳冰冰塞给他的一块蛋糕。

  邢焇打开看了看,巧克力黑森林,漂亮的眼睫微微一弯,邢焇坐在警局门口的花坛边几口把它吃了。

  他今天午饭也没吃,要不是欧阳冰冰下午给他的两块曲奇饼,他可能要饿到现在。

  美国那边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他必须尽快动身。

  天空又开始下雨,邢焇伸手接了两滴雨水,借着湿润把手掌搓了搓,然后跑过马路去搭公交车。菜场那边的房子很快就要退掉了,不知道局里给他分的新房子能不能稍微好点。

  这套老旧的公寓,没有防盗门,没有物业,更别提什么监控系统,所以出入的人口很杂,邢焇进出都会多留点心。

  天已经乌漆漆的黑了,除了偶尔叫得哀怨的几只发春的猫,小区里安静得只有他走路的声音。

  邢焇踩着为数不多还异常昏暗的几盏路灯投下的昏黄,咯吱咯吱地踏着沥青路回家。光线越来越暗,两栋楼之间的巷道显得阴森可怖。

  因为没有光,脚下的影子也是暗暗的。

  邢焇垂眼注视着。

  因为那不是他的影子。

  这样的事情他早就习以为常,早已养成的警觉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对任何事情都要留一份心。

  走到楼道口,邢焇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开腿迅速往楼梯上跑,斑驳掉漆的金属围栏划得手心生疼,他毫不在意,在黑暗中迅速前行。

  那个尾随他的影子忽闪一下进了黑暗中。

  邢焇用眼角瞥到,他好像藏到楼梯间那边去了。

  楼梯间那边常年停放着一楼那家人家不用的自行车,车子用链条锁在楼梯的铁栏杆上,倒是十分的稳固。

  邢焇一拧眉,似乎知道了那人是怎么想的,才甫一抬头,一个黑影就从身前跃起,一脚踩在那辆锁得死紧的自行车上,一条腿已经凌空跃起,一把闪亮的尖刀堪堪贴着他的喉结划过。

  邢焇一个仰头,扶着一侧的墙壁向下滑了好几步,手心被墙皮剐蹭地痛了一下,邢焇心中一叹。

  又破皮了,回家又要贴创可贴。

  来不及多想,黑影已经从二楼楼梯转角一跃而下。

  邢焇矮身避过他挥舞过来的尖刀,飞起一脚踹中那人左胸。

  那人闷哼一声,向下滑了几步。

  “小邢,是你回来了吗?”

  邢焇正待再来记狠的,二楼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中年女声。

  “是我,王姐。”

  那是他的房东,就住在他家隔壁。

  邢焇迅速上了二楼,回头一望,那道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菜市场附近没什么豪宅,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不怎么有钱的平民老百姓。王姐是个单亲妈妈,老公跟人跑了之后,自己带着个上小学的儿子。最近正值小升初,儿子学习一般般,王姐想花钱通个路子,把儿子送进好一点的学校,所以,追房租追得特别紧。

  邢焇走到楼梯口,看见王姐正在自己家门口拧着脖子瞅他,那意思不言而喻了。

  邢焇冲她微微一笑:“我回去拿房租给您哈王姐,明天要去外地一趟,几天后回来,到时候这房子就退了吧。”

  “哦。”王姐听见有房租收,心里自然是开心的,可一听到他就要退租,心里又有点郁闷,“这个……真的不租了?不是住得挺好吗?”

  邢焇进屋拿了钱给她,王姐站在他家门口等着。

  “我单位里要给我安排宿舍了,所以不用租房子了。”

  “哦……那敢情好。”王姐见留不住人,惋惜之余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她一直觉得邢焇是个挺干净漂亮的小孩儿,住她的房子从不带些乱七八糟的人回来,自己屋子也收拾得干净,偶尔有个什么坏了也都自己动手就修好了,从来不麻烦她。他们这儿算是贫民区,这么高素质的房客,以后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王姐往他房里瞄了一眼,看见屋里躺着个大大的行李箱,看来是真的要出远门了,只得收了钱,退出去帮他拉上铁门。

  “那行吧,小邢你明天路上小心,一路顺风哈。剩下的东西有空再来拿行了,拖几天没事的。”

  邢焇其实不太喜欢和邻居寒暄,也从来不找人帮忙。他自从懂事开始,很多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处理,一个人扛过来的。以前在特战队服役的时候,每次出任务都游走在生死边缘,让他差点都忘了,曾经还有那么一个人,一直把他护在身后,跟他说:“你不要怕,事事有我,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邢焇关上门,随随便便的冲了个澡,从已经收好的行李箱里抽了两件衣服穿上,然后顶着一条毛巾走进稍有些凌乱的卧室里。

  卧室里亮着一盏台灯,塑料的灯罩常常被烤得发烫,连续开上几个小时的话,还会生出一股子塑料烧焦的味道。

  这是他特别从旧货市场寻来的。

  他记得他和祁衡小时候一起写作业,桌上就有这么一盏塑料台灯。那时候能有一盏台灯的小朋友,已经是很幸福的了。一般家庭都是就着日光灯写,写着写着眼睛就近视了。

  那时候他没有台灯,塑料台灯是祁衡的。

  祁衡每天晚上都过来和他一起写作业,每次都会带上自己的宝贝台灯。

  那座小城的冬天很冷,常常下雪下得窗外白茫茫一片。他写作业写得头疼了,就抬头看一眼窗外祁衡堆的雪人。祁衡喜欢用红彤彤的冻柿子给雪人做一顶小帽子,他每每看见就会策划一点小行动。

  “他的帽子呢?”

  看祁衡惊讶地围着雪人转很有意思。

  “是不是又是你偷吃了?!”

  那时他总是眨巴着眼睛抹抹嘴,祁衡挑的柿子总是又大又甜。

  他知道,那就是他故意放在雪人头上给他吃的。

  那时候,他俩成绩都很好,视力也都很好。

  邢焇收回思绪,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里面有一个印着嫦娥仙子的饼干盒子,金属表面锈迹斑斑,把嫦娥的脸都锈没了,凹凹凸凸的盒盖,每次打开都很困难。

  那是小时候他和祁衡的秘密盒子,里面常常装着些他们的私人小收藏,混在圆圆的小饼干中间,有祁衡心心念念的日本来的机器人小画片和用糖纸折成的很多穿裙子跳舞的小人。

  邢焇手上贴了个刚刚找出来的创可贴,扣了半天才“砰~”的一声把盒子打开。

  里面没几样东西了,一块早已经停了的塑料手表,一架断了翅膀的战斗机玩具,几个祁衡不知道从哪里淘来的外国硬币,还有一堆他当年没舍得扔掉的糖纸小人。

  邢焇慢慢把本来五颜六色,现在却已经白白灰灰的糖纸小人扒到一边,从里面摸出一张正方形的照片来。

  当年,老式的那种长方形照相机已经很少见了,但是祁衡不知道从哪里去搞了一架过来。

  每次拍照都大费周折,要用黑色透明的一卷卷胶卷,拍的时候从上方取景,印出来的都是一色的黑白正方形的照片,四周还有留白的锯齿形边。

  邢焇看着手里早就泛黄的照片,照片中的两个男孩头挨着头,手里抱着一只大猫,笑得都特别开心。

  指尖不自觉地在照片中那个圆圆面孔的男孩脸上抚摸了一下,邢焇拿出钱包,把照片放了进去。

  把房子里该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邢焇拖着行李出了门。

  他不是明天走。

  他现在就要走了。

  ……

  虽然本来不打算那么兢兢业业的,但言雳还是加班到晚上十点多才走。他发现警局里的人都充满了干劲,不管是哪一个科室的,直到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大家都还在埋头做事。

  这是人民公仆的精神!

  乔建国每天挂在嘴上的座右铭。

  言雳有些疲惫地下楼准备打车,今天他不想走回去了。甫一抬手,忽然想起自己今晚还约了乔月,站在路边就掏出了电话。

  乔月果然还在等他。言雳陪了不是,乔月只是笑笑,没说什么,随便问了问言雳第一天上班的情况。

  言队长撑着额头给了两个字的评语:“挺烦。”

  回家洗完澡都已经快11点了,躺在床上,言雳发现自己很累,但是全无睡意,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两颗白色药片吃了。

  他决定第二天开车上班。

  ……

  清晨的警局里飘着各种各样的早点香。

  阮贤瑜捧着一碗老坛酸菜吸溜吸溜地吃。

  一旁的郑柯皱起眉:“你这个人,真是咸鱼一条,没有理想,大清早的吃什么隔夜面?”

  阮贤瑜倚着窗口,宛如一条不正经的咸鱼,用酱菜色的一次性筷子头指着楼下停车场,笑道:“欸你们看见没,我们局子里居然有人开迈巴赫,这种屌丝车到底哪个傻逼买的?”

  言雳拎着一堆塑料袋走进了办公室。

  “没吃早饭的赶紧吃。吃完了出现场。”

  阮贤瑜立马扔掉手里的老坛酸菜扑到了办公桌前,抢先拎出一个蛋饼:“我艹!亲爹啊言队!我都几年没吃过这么高级的早点了!”

  郑柯白他一眼:“有点出息!一个蛋饼至于么?”

  王华芬和程国栋被分局的人抓住了,正在押送回来的路上,但是言雳觉得现场的情况还不是很清楚,他准备再带着人过去看一遍。

  警局停车场上停了不少车,刑侦的一帮人集体出任务的架势已经好久没看到了,激动地隔壁扫黄和隔隔壁禁毒都站在窗口给他们呐喊助威。

  言雳没抬头,两只大手举过头顶抱了抱拳,算是见过各位战友了。

  欧阳冰冰抱着一堆文件夹跟在后面,忽然双眼筱然睁大,放着光地就往前跑去。

  “哇!这个车!好赞啊!”

  刚说完,就看见面前的迈巴赫车灯一闪。

  言雳漫不经心地为她拉开副驾驶:“上车吧,美女。”

  欧阳冰冰:“……”

  阮贤瑜:“……”

  小实习生彭程程开着局子里刚刚修好的那辆五菱宏光,载着一车法医痕检跟在言雳的迈巴赫后面,场面看起来十分的感人。

  阮贤瑜和郑鹏宇把郑柯挤在中间占据着迈巴赫的后座,三条沙丁鱼一样的齐刷刷望着前排的俊男美女。

  “欸~你们看我们头儿和冰冰坐在一起,像不像富二代包了18线小明星。”阮贤瑜贼忒兮兮地笑。

  欧阳冰冰从反光镜里盯着后座的那条咸鱼:“我怎么会是18线?我要是进演艺圈,那必须是一线!一线!”

  阮贤瑜伸手敲了敲她的后脑勺:“欸欸欸~你的实习报告还在我手里啊,你给我收敛一点。”

  这句话说得欧阳冰冰忽然如梦初醒:“对呀!那时言队没来,报告才在你手里,现在言队来了,报告是不是要给言队啊?”

  四人一齐转头看向驾驶座上的男人。

  驾驶座上的男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口挽起来,露出一颗金光闪闪的袖扣,握着方向盘的大手捏了捏紧,带起小臂上迷人的肌肉线条。

  欧阳冰冰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目光就有些舍不得移开。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不要老是意淫我们言队!不然报告给你打30分!”阮贤瑜嘴贱,满脑子黄色废料。

  欧阳冰冰反手给他一掌,阮贤瑜贱兮兮地躲开,那一掌就打到了郑鹏宇身上。

  郑鹏宇是个老好人,实在又认真,看着他俩只是笑,没说什么埋汰的话。

  言雳默默开着车,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脸色看上去却不太好。

  几个人闹了一阵,发现言雳始终一言不发,好像真的不太开心,于是不敢再说笑,一个个都端正地杵着。

  菜市场外面停了辆迈巴赫,引来无数围观群众。

  商区已经恢复了营业,但陆德的铺子还是封锁着。

  言雳拉开警戒线钻了进去,法医和痕检已经严阵以待,看看还有没有可以收集的线索。

  然而此时的言雳却有些心不在焉。

  一旁的阮贤瑜做起事来就没那么吊儿郎当了,几个实习生都在他的指挥下帮着痕检做收集,言雳犹豫了下,伸手把他拉过来。

  “那谁呢?”

  阮贤瑜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言雳显得有点烦躁:“邢焇。”

  “啊!”阮贤瑜恍然大悟,“好像今天没来。”

  难怪从出任务的时候就一直没看见人。

  只是说了几句,真的就不来了?

  言雳在黑色的休闲西裤上点了两下指尖,随手把阮贤瑜放了。

  场子口菜市场是个老式居民区大院,一楼是露天商铺,二楼开始是住宅。由于设计老旧,一眼望去,一层楼有很多间屋子。年久失修的门窗常常漏风,隔音也不好,几家人要共用一间厨房和厕所,邻里之间常常为了小事争执。

  言雳站在猪肉铺门口,用全局视角观察着整个案发现场。

  案发之后,王华芬的妈冯老太就被送进了街道福利机构,如今那把已经布满了岁月痕迹的椅子上空荡荡,猪肉砍刀立在一旁沾满血迹的砧板上,看起来阴森可怖。

  言雳在屋里四处走了走,然后在冯老太那把木头椅子上坐了下来。椅子适时地发出一声岁月的“吱呀”声,言雳伸手扶了一下座板,手下的木料已经丝丝拉拉的开裂了,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掉漆与划痕,看上去根本承受不住他的体重。

  仰头看着头顶叮咚作响的猪肉钩子,言雳若有所思。

  “头儿,这是楼上收集到的证物。”郑柯拿着几个证物袋走下来,递到言雳眼前,“陆德家是最西面的一间屋子,用的也是最西面那个厕所。家里没什么可疑的东西,我们在厨房和厕所里找到了这几样。”

  居民区一层楼有十几户人家,但只有三间厨房和三间厕所。言雳刚才已经上楼看过了,因为陆德家在最西面,所以如果不急,或者晚上的话,同一层的其他人家都会选择离自己家最近的那个厕所使用,所以最靠西的那间厕所,使用最多的就是陆德和王华芬他们家。

  言雳在一堆有用没用的证物里翻了一遍,拎出一枚墨绿色的圆形物体。

  “这是什么?”

  圆形物体只有指尖大小,看上去很脏,隐约有些模模糊糊像是指纹的东西灰白一片附在其上,有点像是油漆,又像是什么颜料。

  “这个……”郑柯凑近看了看,“我还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好像是运动裤上的收紧带扣吧。”郑鹏宇正从楼上下来,戴着乳胶手套接过言雳手里的东西,“就是脚踝上的一种扣子。”他伸手指了指上方一块凸起的部分,“按这里的话,就可以把裤脚收紧。”

  言雳“嗯”了一声,觉得是那么回事,让郑柯把东西收进了证物箱里。

  因为查出是食物有问题,痕检员和几个刑警把厨房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找到一个扁圆的竹筐,应该是家里的洗菜篮。言雳拿在手里仔细观察,发现上面也有两滴灰白色的物质。

  这两滴物质看上去已经干涸了很久,其上没有指纹,低调的混在竹筐壁上一片青黄的菜渍中,要不是仔细分辨,看上去就像是竹筐普通的霉点。

  言雳把那枚圆圆的东西拿过来对比了一下,认定这很可能是两种相同的物质,让技侦主任刘智慧都带回去做检验。

  一帮人还在忙碌,门口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警察在办案,你不能进去。”来帮忙的片儿警在门口维持秩序。

  一个穿着还算体面的男人站在黄线外,正在对着片儿警指指点点:“我来找这里老板,怎么不能进了?”

  言雳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上提着的茅台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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